……
翌日早上,天光大亮时,穆青山醒了。宿醉的滋味很不好受,身体沉重,头还有些作痛。
他刚要起身,发觉臂弯里还躺着一个人。低头一看,正是半个月来与他同行同宿的白如兰,兀自闭着眼睛睡得正香。
这倒也罢了,对于这个少年的存在,穆青山已经习惯了。即便白如兰出手阔绰,却只订一间房,与他共睡一张床,他也没有拒绝,只当这是少年与自己亲近的表现。然而此时他却觉得有什么大大的不对,因为他看到了白如兰露出被外的光裸瘦削的肩头。
虽然白如兰肩头以下的部分被掩盖在被子下,他却能感觉到,少年和他紧贴一处的纤细身体根本是一丝不挂的。
关键是,他自己也是浑身赤裸,不着一物。
穆青山霎时惊住,本能地将少年枕着的手臂抽了回来,怎么会这样?
他这一动,白如兰立即睁开眼睛醒了过来,一与他的视线对上,便就双颊染晕,娇羞不已地往他怀里缩。
穆青山本能地后退一步,与他光溜溜的身子拉开距离,难以置信地哑声道:“如兰,这是怎么回事?”
白如兰红着脸无比羞怯道:“穆大哥,难道,你都忘了么?”
穆青山心中有个极其不好的预感,可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按住涨痛的额角缓缓道:“我只记得,和阿平与魏大哥一起喝酒,后来好象喝醉了……其它就想不起来了。”
白如兰眉间轻蹙,眼中迅速弥漫上一层水雾,哀怨而又伤心,被子下面的身子也蜷成一团微微发抖,似在极力克制什么激动的情绪,带着哭腔道:“是么?那,那就算了。”说罢闭上眼睛,眼角却沁出一滴泪来。
穆青山心里猛然一沉,白如兰虽然什么也没说,但看他这般黯然神伤的表情,联系两人浑身赤裸躺在一处,与一片狼藉凌乱的床褥,他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然而,这怎么会!?
他从来只把白如兰当作孩子一般对待和照顾,对这个与顾兰舟有几分相像的少年心存同情与怜惜,从未对他产生半点不应有的非分之想。即便他喝醉了酒,头脑不清醒,也不该对白如兰做出任何侵犯的举动。
可是,看白如兰的模样,似乎又的确发生了什么不该发生的事。
那么,唯一的可能是,他在神智不清之下,错把白如兰当成了另外一个人,做了他清醒时绝不允许自己做的事。
一念及此,穆青山遍体生寒,如堕冰窖。
在床上僵坐许久,直到身边传来白如兰抑制不住的抽泣声,穆青山才慢慢回过神来。
他悔愧万分,异常艰难地低声道:“如兰,对不起,是我糊涂,做下了禽兽之举。要打要杀,我随你处置。”
白如兰止了哭声,含着泪水哽咽道:“穆大哥,我,我不怪你。其实,有句话我这几天一直想跟你说的,只是怕你嫌弃我,从此以后再不理我,所以没敢告诉你。”
穆青山再次生出不好的预感,却也不能不应道:“什么话?”
白如兰望着他,一字一顿道:“穆大哥,我喜欢你。”
穆青山浑身一震定在当场,犹如骤然听闻噩耗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白如兰眼里不易察觉地黯了一黯,心里涌出无限酸楚,随即把牙一咬,慢慢爬到穆青山身边,抬起布满泪痕的脸,哀哀地哭诉道:“穆大哥,难道你不喜欢我么?那为什么还会……就算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我只求你以后不要不理我,不要赶我走,让我继续留在你身边,好不好?”
面对少年这般卑微的乞求,看着那张泪水婆娑的脸,穆青山怎能狠得下心来拒绝?
他闭上眼睛,感觉到心底深处有一个他不敢正视与触及的角落在慢慢龟裂坍塌。
过了许久,久到白如兰几乎要绝望了,才听到头顶传来沙哑苦涩的回答:“好。”
他霎时破涕而笑,尽管这笑容在激动欣喜中又掺杂着丝丝苦涩与惨淡。
……
韦大魔头这阵子心情极为不爽,自从半个月前顾兰舟回谷当天与他大吵了一顿后,接下来这十多日里都没给他一个好脸色,见到他时总是满脸愤恨,然后二话不说拂袖便走。
他打又舍不得,骂又没回应,郁闷得牙都疼了,对离魂宫里千娇百媚的一众美人也提不起兴致来。
这一日亦是如此,两人在园子里狭路相逢,顾兰舟先是横眉冷对,接着转身便要原路返回。
韦一寒终于忍不住了,闪电般飞掠而上,拦在顾兰舟身前,捶胸顿足道:“小兔崽子,你究竟想怎么样?”
顾兰舟斜睨他一眼,淡淡吐出几个字,“很简单,让我出谷。”
韦一寒积压已久的心火猛的一下窜了出来,刚要发作,突然又改变了主意,转了转眼珠道:“让你出去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把这个吃了。”
说着把手伸进袖子里,摸半天摸出一粒暗红色的药丸来,摊在掌心中。
65.冰魄丹
顾兰舟一怔,“这是什么?”
韦一寒歪嘴一笑,“这叫冰魄丹,是老子闲来无事时炼制的独门秘药,除老子以外天下无人可解,吃了以后会中一点小寒毒,内力无法施,毒性每隔三日发作一次,界时会遍体生寒,冷入骨髓。三日内及时服用解药就没事,如果拖延三个时辰以上,呵呵,恐怕就有点不大妙了。”
韦一寒说的轻巧,顾兰舟却知道,那“有点不大妙”其实是极为不妙,性命难保。
这老混蛋真够歹毒的,服了药后无法施展内力,便不能再与落魂谷的杀手对抗了。而且,遇到其它危急情况也只能任人宰割。
最关键的是,毒性每隔三日发作一次,意味着吃了这药后不能离谷太远,必须在第三日返回谷中向这老混蛋讨要解药,否则便会有性命之攸。
无论怎样都要受这老混蛋的牵制,如若不然就只有死路一条。还说什么让他出去也不是不可以,分明是在戏耍于他!
顾兰舟怒道:“你不如直接杀了我好了,何必如此费事!”
韦一寒大摇其头,“老子要想杀你,十八年前在悬湖山庄后山就动手了,何必等到今日。你小子是不是担心服了药无法施展内力,若遇到什么奸邪之徒会有危险?放心好了,老子一定会派人沿途保护你,绝对不让人伤了你一根汗毛。怎么样,老子待你不薄吧?你要不要报答一下,比如以身相许什么的……”
顾兰舟冷冷啐了一口,“报答?行啊,等你哪天不行了我可以考虑给你送终。”
奸邪之徒,天底下还会有什么人比眼前这老混蛋还要奸邪么!说什么保护,其实就是监视罢了。
韦一寒一张老脸扭曲成一块烂抹布,呼天抢地道:“小兔崽子,你这是咒我死啊!”
顾兰舟轻哼,“彼此,我不过是现学现用罢了。”
韦一寒差点被噎死,半晌才翻个白眼悻悻道:“不错,真不愧是老子的好徒弟。一句话,这药你究竟吃还是不吃?不吃的话就别想出去了。”
顾兰舟一句话也没说,直接从他掌中取了那粒暗红色的药丸,然后丢进口中吞了下去。
能够离开这让人窒息的魔窟三日对他实在有莫大的吸引力,哪怕中毒也甘愿。说不定这三日内可以遇到爹爹呢?就算暂时不能脱离落魂谷与他远走高飞,能够远远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韦一寒虽然早就料到他会做此选择,但见他这般痛快,心里仍然禁不住酸溜溜的。不问可知,顾兰舟一旦出谷多半会去找他那个便宜爹,他本来打算把他关在谷里一辈子,让这二人永不相见,后来又改变了主意。
他算是看清楚了,顾兰舟脾气死倔,要打消他出谷的念头比登天还难。既然如此,不如顺势成全了他,反正有冰魄丹牵制,还有手下一帮杂碎帮他看着,顾兰舟便如一只系了线的纸鸢,无论如何也飞不出他的手掌心。
让这小子暂时出去散散心也好,省得一天到晚在谷里对自己冷脸相对恶语相向,他这把老骨头经不起这般折腾了,只怕要被他气得活活折寿十年。若在外面吃了苦头就更好,以后说不定就老老实实呆在谷里不敢外出了。
就算出去了和他那便宜爹遇上了也没什么,反正不出三日就得乖乖回来。这种相见却不能相守、可望却不可及的痛苦,只怕更甚于相见无望只能断了念想的折磨吧?
“哈哈哈哈哈!”想到最后,韦大魔头觉得十分有趣,不由面目扭曲地狂笑起来。
不可理喻的疯子!顾兰舟懒得理会,转身便走。
方才吞下冰魄丹后并无任何不适感觉,只是胃里有些凉丝丝的。但他并不怀疑药丸的毒性,再没人比他更清楚了,韦一寒越是轻描淡写,后果便越是可怕。只有三天,他必须抓紧时间出谷,半刻也不想面对这疯疯癫癫的老混蛋了!
等那孤高修长的背影看不见了,韦一寒才止了笑,恢复原本的阴戾表情,“啪啪”拍了两下巴掌。
紧接着,从园子某个隐蔽的角落幽灵一般飘出一名身着灰色劲装的男子,单膝跪地道:“谷主有何吩咐?”
韦一寒阴恻恻道:“把人给老子看好了,最多三天,务必把人完整无缺地带回来。他要跟他那个便宜爹见面也由得他,但不许有任何亲密接触。”
那灰衣人愣了一下,不无困惑地琢磨什么叫“亲密接触”。
韦一寒目露凶光,“让老子知道他被摸到哪里,回头老子就砍掉你哪里!听明白了?”
灰衣人一个激灵,赶忙应道:“是,属下明白!”
……
顾兰舟骑着追魂风驰电掣般出了落魂谷。
追魂是韦一寒的坐骑,也是一匹世所罕有的千里良驹,就连脾气也随了那老混蛋,骄傲自大不可一世,除了老混蛋,就只认他一人。
第一个三天里,顾兰舟顺着临仙河下游走了八百里,沿河斥重金打听穆青山的下落。然而,虽然有不少人曾经在河上见过一名男子躺在小船里顺水漂流,却无一人说得出该名男子后来的遭遇与去向。
第三天快过去时,顾兰舟蓦然想起自己服了毒,才百般不甘磨磨蹭蹭地返回落魂谷。不料半路上冰魄丹的毒性突然发作,冰寒入骨,仿佛浑身的血液都被冻结,他连缰绳也握不住,差点从疾驰中的马背上摔下来,把尾随在后的灰衣人吓出一身冷汗。
好在追魂极通人性,适时放慢速度,才不至于让顾兰舟落马受伤。
灰衣人不敢大意,赶紧上前将几乎冻僵的顾兰舟扶下马来,驾着马车以最快速度把他送回了落魂谷。追魂自然一路跟随。
等韦一寒见到人时,顾兰舟已经冻得浑身发紫,几乎没了呼吸。
他先是忙不迭地喂顾兰舟吃了解药,然后足足花费一个时辰为他运气驱寒,才堪堪将人救了回来。
随后,韦大魔头大发雷霆,将这次指派出去的灰衣人及其数名手下一掌一个通通击毙。
虽然险些误了时辰丢了性命,顾兰舟却并未退缩,一恢复过来便又要出谷。
韦一寒破口大骂,“小兔崽子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顾兰舟轻飘飘回了一句,“反正你会救我。”
这句话不知怎的取悦了韦一寒,让他瞬间熄了火,接着掏出一只小瓷瓶,又倒了一粒冰魄丹给顾兰舟,板着脸道:“下次回来早点,别害老子又损耗真气来救你。”
“知道了,啰嗦。”顾兰舟难得应了,将冰魄丹一口吞下。
这次是他大意了,下回断然不会拖那么久,若是还没找到穆青山就毒发身亡,那就太不值得了。
第一批派出去的灰衣人办事不力,全都被盛怒下的韦一寒给杀了,这回不得不亲自重新挑了一批。
这次出谷不久,顾兰舟便从上回在临仙河一带撒下的消息网得到一则有用的讯息,临仙河边一户姚姓渔民曾经从河上救起过一名受伤男子,该男子在姚家养了十余日伤后便与一名来历不明的少年离开了,看方向两人约摸是往太平镇去了。
顾兰舟精神大振,当即马不停蹄赶往太平镇,并于当日下午到达该镇。
66.
望着前方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街道,顾兰舟决定步行入镇,于是翻身下马,松了追魂的缰绳,在它颈上拍了拍。
追魂会意,打了个响鼻,依依不舍地在他掌上蹭了蹭,方才调头向镇外一片树林奔去。
与此同时,树木里有几道人影一闪而过。
顾兰舟不由蹙眉,他知道那些人是韦一寒派来跟踪他的杀手,说是保护,却也是监督。若没遇上穆青山一切好说,一旦遇上,那帮杀手定然会跳出来从中作梗。
略略思索了片刻后,他若无其事地转身朝镇上走去,一刻钟后信步进了路边一家颇有规模的成衣铺。
数名杀手自动在成衣铺外的街道两旁蹲守,等候顾兰舟从成衣铺出来。
然而,一刻钟过去,两刻钟过去,那成衣铺进进出出许多人,却始终不见顾兰舟现身。
领头的杀手等不下去了,顾兰舟内力被制无法施展武功,若是在成衣铺里出了什么意外就不好了,于是赶紧冲进铺子里去找人。然而将整间成衣铺里里外外看了个遍,都不见顾兰舟,杀手这才终于慌了神,揪住掌柜的衣领恶狠狠道:“先前进来的一名容貌俊美的黑衣公子呢?”
掌柜的吓得直哆嗦,努力回想了片刻,才结结巴巴道:“那,那位公子进来买了一身白色的外衫,换上后就从后门离开了。”
那杀手心里一沉,失策!
他没想到顾兰舟经历了前一回差点毒发身亡死在途中的教训后,这回竟然还敢刻意甩掉他们,以致疏忽大意看丢了人。
他一把将掌柜的扔在地上,然后心急火燎地出了成衣铺。
其余杀手听说了情况后都急了,有人赶紧问道:“头儿,现在怎么办?”
领头的杀手咬牙道:“还能怎么办,还不赶紧去镇上找!若顾公子出了任何意外,咱们就等着被谷主拍死吧!”
众杀手齐齐打了个寒噤,随即分散开来寻找顾兰舟。
……
另一边厢,顾兰舟进了第二家成衣铺,将新买的白衣又换了满大街最多人穿的靛青布衣,然后戴了顶遮阳的斗笠,毫不起眼地混入了街上了人潮。
太平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要找出一个人来,需要时间,更需要运气。
为免大动干戈引来那帮杀手,顾兰舟决定今日先在镇上碰碰运气沿街寻找穆青山,若到明天还找不到人,再另做打算。
在太平镇最繁华热闹的太平街上走了一柱香的功夫,顾兰舟不经意间瞥见迎面而来的一个人长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那是一名三十开外年纪的中年男子,生得魁梧高大,略黑的国字脸膛方方正正,下巴上蓄着一圈短须,一面走一面与身边两名同伴低声交谈。
虽然隐约觉得熟悉,顾兰舟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在哪里曾经见过此人。
直到与那三人擦肩而过后,他脚下猛然一顿,终于想了起来,那人不是怒海帮的大弟子谢双城么?!
十年前悬湖山庄与怒海帮弟子比武,双方各有五人上场,怒海帮那边除了徐昊天外,顾兰舟唯一有印象的便是谢双城。
可是,此人不是早就被韦一寒杀了么?他清楚地记得,在被韦一寒劫走的那一晚,谢双城负责与另两名怒海帮弟子在禁室外看守。后来他出了禁室,分明看到谢双城襟前染血倒在门边。
恩,刚才那人应该只是和谢双城长得有几分相像罢了。
顾兰舟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望着街中川流不息的车马人流,他不禁有些犯愁,这样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寻找,说不定三五天都碰不到穆青山。而且,就算穆青山前两日真的来太平镇了,现在也有可能已经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