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青山心痛如绞,不由自主低下头,亲吻他迷蒙的泪眼与湿冷的脸庞,哑声低喃:“对不起,我来晚了……对不起……”
顾兰舟泪如雨下,哭得说不出话来,反手紧紧抱住他的腰,像孩子一样依偎在他怀中,却下意识做出回应,去吻穆青山生出铁青胡茬的下巴。
如此惊世骇俗的举动,说明了什么,不言而喻。
恰如晴天炸响一声霹雳,围观之人俱都瞠目结舌,震撼非常,几位掌门则是深深蹙起了眉头。
白玉生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尖利的指甲深深刺入掌中。
便连朱平与魏良,也有如雷劈一般定在当场。
“妖孽!荒唐!真是不堪入目!”
徐万泽蓦地连声喝骂,随即痛心疾首地斥责:“青山,你被这孽障迷昏了头脑么?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违背伦常的丑事来!”
穆青山背脊僵了僵,却未立即应答,只默默除下外衣,给浑身冰冷的顾兰舟穿好,这才抬起头,一字一顿,坦坦荡荡:“徐帮主,青山俯仰无愧天地,行事无愧良心,我只是喜欢兰舟,仅此而已。”
徐万泽嘴角抽了抽,脸色难看异常。
眼睛看到穆青山与顾兰舟亲密无间形同恋人是一回事,听他亲口承认喜欢顾兰舟则是另外一回事,满场之人当即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顾兰舟则是破涕为笑欢颜绽放,痴痴地凝望穆青山,仿佛天地间只剩了自己与他两个人。原本身上冷得彻骨,此刻心中却好似燃起了一把火,温暖了他几乎僵死的四肢。
他知道自己今晚必死无疑,可是死前能听到穆青山这句话,他便可以含笑九泉了。
穆青山拥住顾兰舟,在他额上无比宠爱疼怜地轻轻一吻,然后将他放开,面朝在场所有六大门派弟子,沉声道:“诸位,兰舟杀过人,可他没有滥杀无辜,所杀之人并非无辜百姓,皆是曾经为非作歹的邪恶之徒,青山可以人格担保。若诸位不相信青山所言,一意诛杀兰舟,青山愿意以命抵命,代他受死!”
说罢重重一掌拍在自己胸口,随即“噗”的一声吐出一口血,单膝跌跪于地。
见此情形,人群哗然。
顾兰舟杀过多少人,所杀之人是歹徒还是平民,在场之人皆无从得知,但顾兰舟杀害徐昊天之事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连他自己也早在十年前就已亲口承认。然而此时此刻,穆青山不单继数日前为他“澄清真相”后再次为他辩白,更要为他以命相抵,以身代过,抛开顾兰舟是否罪孽深重不谈,只穆青山这番舍生忘死情深无悔的举动,便不能不令在场之人动容唏嘘。
顾兰舟犹如万箭穿心,带着哭腔叫道:“爹爹不要!我不要你替我死!”
穆青山忍着痛柔声道:“兰舟,听话,我若不在了,你要自己保重,好好活下去。”
顾兰舟跪倒在他脚边,泪流满面,痛不欲生,“爹爹,你以为这样是对我好么?我不需要!你说过再不会丢下我,要疼爱我一世,难道都是骗我的?!你以为你不在了,我一个人还能独活么?那比让我身受千刀万剐还要痛苦!”
穆青山心中大震,怔怔流下泪来,片刻后才喑哑着柔声道:“乖,不要哭,是我错了。无论生死,我们都不再分开。”
顾兰舟用力点头,然后哽咽着扑进他怀中。穆青山反手抱住他,与他相拥而泣。
白玉生红了眼睛,死死咬住下唇,便连唇破流血也不自知。
包括朱平与魏良在内的悬湖山庄弟子俱是满心悲怆,几乎也要掉下泪来,可是当此之时他们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干着急。就算悬湖山庄上下都不与穆青山和顾兰舟为难,还有另外五大门派弟子,单是怒海帮就无论如何不会放过他们二人。
徐昊天脸色铁青,声色俱厉:“既然如此,老夫便成全你们!”
转而大声吩咐:“怒海帮弟子听令,将这二人一并诛杀,为武林除害!”
怒海帮弟子七零八落地应了,然后几人举着刀,迟疑着向穆青山与顾兰舟围拢过去。
其余门派弟子有不少人心里皆沉了下来,纷纷转开视线,不忍再看。
古思远也轻叹一声,背负双手转过了身去。
“帮主,且慢!弟子有话要说!”
人群中忽有一人振臂高呼,排众而出。
怒海帮弟子一见那人,不由停了手上动作。
徐万泽皱了眉头道:“双城,这个当口你有什么话要说?”
那人三十余岁,脸膛方正,身材槐梧,正是怒海帮大弟子谢双城。
顾兰舟依偎在穆青山怀中,已然无惧无畏,见到谢双城出来也只是随意瞥了一眼,原来那日在太平镇上他并未看走眼。
谢双城深吸一口气,十分艰难道:“帮主,弟子可以证明,当年少帮主的确喜好男色,并且曾经意图强占顾兰舟。”
满场之人闻言悚然,这,这是怎么回事,转折也太大了吧?
顾兰舟脸色一白,谢双城怎会知道?
穆青山也是惊诧不已,察觉到顾兰舟的异样,连忙抱紧他轻轻发颤的身子,握住他冰凉的双手,给予无声的安抚。
徐万泽气得直哆嗦,怒而咆哮:“双城,你胡说些什么!你与昊天乃是同门师兄弟,自小一起长大,你怎能如此污蔑诋毁于他?!”
谢双城垂着头,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足令在场所有人听清,“帮主明鉴,弟子所说皆是事实,若有半字虚言,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少帮主天生不好女色,却碍于身份不敢对外言明,只在外面偷偷买了宅子养了几名小倌。我有回无意中撞见少帮主与人私会,才得知他的癖好。少帮主威胁我,要我为他保密,我考虑过后便答应了,毕竟这只是少帮主的隐私,若传扬出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后来帮主带弟子与少帮主和其他几位师弟上悬湖山庄比武,少帮主对顾兰舟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夜里找我喝酒时甚至说见过顾兰舟之后才知以往的相好都是粪土,他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弄上手。我当时吃惊不小,劝帮少主打消这个念头,少帮主却根本听不进去,当场与我翻脸。不过,虽然如此,我也并未太放在心上,以为少帮主对顾兰舟只是有意罢了,最多只会找机会占占他的便宜,并不会真的强迫于他,毕竟顾兰舟身在悬湖山庄,是穆青山的养子,并非低贱的小倌之流。然而,我终究还是低估了少帮主对顾兰舟的执念。”
“没过几天,少帮主便离奇死在玉林镇上,当时我便有预感凶手是谁。又过了几个月,案件水落石出,果然证实了我的猜测。对此,除了震惊于顾兰舟的手段与深藏不露的武功,我并不感到如何意外。不过,顾兰舟虽然自承是杀人凶手,却并未澄清杀人动机,我担心真相揭发出来后会令怒海帮名誉扫地,连带着自己也脸上无光,于是便保持了沉默。”
“这些话憋在我心中已经很久了,让我十年来一直心中有愧,难以面对。可是,若此刻再不说出来,我怕我这辈子也于心难安。帮主,弟子对不起您,对不起怒海帮上下,请帮主重重责罚。”
说到最后,谢双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场中一片死寂。
怒海帮弟子不约而同低了头,均有些无地自容。
徐万泽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不过转瞬之间,这位嫉恶如仇老当益壮的一帮之主便似老了十岁一般。
旁边两名弟子赶紧将他扶住。
“孽子!孽子啊!”徐万泽捶胸顿足,老泪纵横,“罢罢罢,前尘往事,一笔钩销!”
说罢,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地下了台阶。
怒海帮弟子彼此互视一眼,随即赶紧追了上去。
悬湖山庄弟子皆暗自长出一口气,徐万泽一代宗师,言出如山,从此以后怒海帮当不会再为难穆青山与顾兰舟了。
古思远终于沉沉开了口,“穆青山,你与顾兰舟以后好自为之。若日后为恶,不用他人动手,我会第一个取你二人性命!”
穆青山悲喜交集,无言以对,只是叩首下拜,朝他行了最后一次师徒之礼。
接下来,各门派弟子开始清点本帮派伤亡人数,为受伤弟子暂行包扎治疗,再背负起死难弟子陆续离开。
今晚这场惊心动魄的正邪大战最终以正派获胜而告终,虽然六大门派弟子同样付出伤亡不小的代价,这个结果毕竟是让人欣慰的。
经此一役,当保江湖十年太平。
……
残灯明灭,离魂宫外尸积如山,一片死寂,却又是难得的安宁。
顾兰舟挣扎着站起来,目光殷殷地望着穆青山,“爹爹,带我走,离开这里,以后再也不要回来。”
“好。”穆青山温声应道,随即揽住他瘦削的肩头,与他缓缓步下台阶。
这时,两人身后,廊柱背后的阴暗角落里,白玉生从地上捡起一柄带血的长剑,目中泛着刻骨疯狂的仇恨光芒,挺剑朝顾兰舟后背心狠狠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旁边尸堆中骤然暴起一人,劈手夺过白玉生手中长剑,再反手一送。
“哧”的一声轻响,那柄长剑从白玉生前胸刺入,从后背透出,贯穿了他整个胸腔,便是神仙也救不回了。
穆青山与顾兰舟愕然回首。
白玉生但觉一阵透心凉,随即喷出一口血来,踉跄着倒在地上,兀自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胸前颤动不已的剑柄。
韦一寒一双灰暗浑浊的眸子死死盯着顾兰舟,恶狠狠道:“小兔崽子,老子又救了你一命,你要如何才能报答老子的大恩大德?”
顾兰舟眉尖颤了颤,随即漠然道:“我不会感激你,但是,我可以替你收尸。”
韦一寒高大的身躯晃了晃,随即仰天大笑,“好好好,老子也算没白养你十年……”
话音未落,便就七窍流血,轰然倒地。
“穆大哥……穆大哥……”
白玉生浑身痉挛,呼声凄厉嘶哑。
穆青山扶着顾兰舟在他身边坐下,低声叹道:“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白玉生口中鲜血汨汨而出,眼中也流出泪来,断断续续道:“穆大哥,我或许骗了你许多……但是,有一样是真的……我,我喜欢你……”
穆青山虽已释然,却有些于心不忍,正要开口,却被顾兰舟伸手掩住了唇。
顾兰舟再用另一只手勾住穆青山的脖颈,轻笑一声:“可惜,他是我的,而且,这辈子也只喜欢我一人。”
白玉生惊怒交加,又急又痛,想要出言反击,口中却涌出更多鲜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随即头一歪,气绝身亡,一双泪眼兀自大大地睁着,满脸的愤恨与不甘。
……
数日后,临仙河畔,小木屋内,烛影摇红,春光盎然。
顾兰舟跨坐于穆青山腰腹之上,热汗淋漓,忘情款摆。
良久,雨收云住,终于筋酥骨软地瘫倒下来。
穆青山拥住他,轻吻他晕红的汗湿脸庞,片刻后方才迟疑道:“兰舟,我与白玉生……”
顾兰舟迅速撑起酥软的身子以吻封唇,与之缠绵片刻后方才嫣然一笑,“不过一晚罢了,我才不在乎。何况他只说了一样是真,其余都是假的。”
语毕再次吻了上去,与之再赴极乐仙乡。
就算那一晚也是真的,那又如何?
他与他还有一辈子的时间,从此以后,日日厮守,夜夜销魂,不羡鸳鸯不羡仙。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