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成双
38.黑虎寨
斗转星移,日月如梭,转眼便是十个寒暑。
从嘉二十六年秋,宝兰县郊一座竹木搭就干净清爽的小院子里,穆青山正在教一个约摸十来岁的男孩练功。
男孩五官长得十分俊秀,练起功来也很是认真,额头鼻尖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仍旧一丝不苟地比划着。
未几,厨房传来一声呼唤,“青山哥哥,喜乐,开饭了。”
说话之间,一名少妇一边在围裙上擦着双手一边从厨房出来。
少妇二十许年纪,容貌娇美,风姿绰约,一双杏仁眼尤其水润灵动,隐约可见少女时代的活泼俏丽。
“啊,开饭啦!”男孩收了势,欢呼着朝少妇奔去,“娘,你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闻着真香!”
少妇抽出帕子疼爱地擦拭他额上的汗水,嗔道:“觉得香等下就多吃一些,别又抱怨咸了淡了挑三拣四的。”
男孩嘻嘻一笑,绕过少妇跑进厨房。
穆青山上前道:“灵儿,辛苦了。”
少妇自然就是古灵灵了,她满不在乎道:“不辛苦,比绣花好玩儿,就是味道嘛不能强求。”
穆青山莞尔,与她一道进了厨房。
古灵灵对烹调下厨颇有兴趣,奈何这方面天分不太尽如人意,做出来的东西虽不能说难吃得无法下咽,只是总有些欠缺。
不过穆青山对衣食方面从不挑剔,有什么吃什么,而常喜乐是没得挑剔,不想吃也得吃,所以勉强算是皆大欢喜。
三人正围着小方桌吃饭,一阵马蹄得得声由远及近而来。稍顷,院门被人拍响,来人语声含着急切,“这是穆大侠的家吗?穆大侠在吗?”
古灵灵立时蹙眉不悦,“这些人真不识趣,总挑人吃饭的时候上门打扰。”
“就是!”常喜乐嚼着饭菜含糊附和道。
穆青山温言道:“你们先吃着,我出去瞧瞧。”旋即放下碗筷起身迎了出去。
院门一开,外面站了一名牵着一匹马的中年汉子,身材精壮,脸膛黎黑,四十上下年纪,风尘仆仆的样子,穿一身黑色滚金边的劲装,胸前用金线绣着一个“金”字。男子左臂的袖子撕烂了一块,裂口周边服色濡湿浓黑,隐有血腥气散发出来。
只一眼,穆青山心中便有了大概判断,口中道:“在下穆青山,请问阁下如何称呼?找在下所为何事?”
中年汉子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丝毫不掩讶然之色,“你便是穆大侠?”
穆青山谦道:“不敢当,大侠之称只是一些朋友的戏言。”
话虽如此,汉子仍有些踌躇,眼前之人五官清朗,眸光深遂,虽然下巴上冒着青色的胡茬,莫名显出两分沧桑,仍看得出来比较年轻,年纪最多三十出头,比他想象中年轻了许多。关键是此人语气平易态度谦和,全无一般所谓高手的清高傲然之气,让他禁不住暗自嘀咕,这么年轻就能当大侠?靠谱么?
然而,不管靠不靠谱,他现在别无它法,既然已经来了,总不能空跑一趟,死马权且当作活马医吧。
于是那汉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泥灰汗水,喘着气一古脑道:“我叫马大通,是南河府金风镖局的一名镖头。今天上午我和兄弟们押了一趟镖从宝兰县西边山道上经过,不想半路遇上一伙穷凶极恶的劫匪,不但打伤了所有的镖师劫走了镖货,还抓走了我两名弟兄。我当即去宝兰县衙报案,结果狗日的县令说那一带不归宝兰县管,居然要我上一百里外的泰安县去报官!”
“我气得当街破口大骂,突然有个老叫花子过来把我拉到巷子里跟我说这种事报官也没用,附近几个县衙怕得罪了强盗惹来杀身之祸,都是互相推诿责任。我急得不行,这里离南河府有五天的路程,若回镖局叫帮手来一往一返太耗时间,会误了镖货交期,那这单生意还是砸了,而且被抓走的两名兄弟可能也会有性命之攸。”
“那老叫花子听我说了情况后就指点我来东郊找穆大侠,说穆大侠武艺高深,义薄云天,专管人间不平事,而那伙强盗上个月还被你狠狠整治过一顿,强盗头子路一彪谁的帐都不买,就服你一个,所以我马上就赶了过来。穆大侠,拜托了,若你能帮我金风镖局追回镖货,救回两名弟兄,我马大通和镖局上下都感激不尽,必定重金相酬!”说着抱拳重重下拜。
穆青山连忙将他扶住,“马镖头快快请起。”
马大通固执道:“穆大侠答应了我才起来!”
穆青山只得道:“行,我答应了。”
马大通喜出望外,起身道:“穆大侠果然爽快,咱们这就去吧!”说罢便要翻身上马。
穆青山道:“马镖头稍等片刻,我跟家里人交待一声就来。”
马大通只能按耐性子在门外等着。
穆青山回身进了屋,还未开口,古灵灵便疑道:“路一彪上回不是拍着胸脯保证会把他那帮弟兄们遣散,回老家种田耕地么,怎么说话不算话,又干起了拦路抢劫的勾当?”
穆青山道:“我也觉得奇怪,所以打算跟马大通去西山瞧瞧。”
古灵灵敲着桌子抱怨:“这天都快黑了,饭还没吃完呢,明天去不行么。”
穆青山摇头,“人命关天,而且马镖头也等不起。”
古灵灵没好气地翻个白眼,“穆大侠还真是义薄云天急人所急,去吧去吧!如果路一彪真是出尔反尔贼性不改,你这回就别手软了,直接取了他的狗命,省得以后再作恶!”
穆青山微微一笑,“灵儿,你和喜乐早些睡,不必等我回来。”说罢摸摸常喜乐的头,转身出了屋子。
他先到后院牵了自己的马,然后与马大通一道上马向宝兰县西弛去。
到了出事地点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就见山道旁的一块空地上扎着几顶帐篷,前面点了一堆篝火,二十余名与马大通同样服饰的镖师围在火堆边或坐或躺,个个身上带伤形容狼狈。
见到马大通策马而来,众镖师精神一振,腿脚灵便地立马起身迎上前去。
一名二十出头的年轻镖师迫不及待地问道:“马镖头,衙门肯派兵进山杀贼么?”
马大通翻身下马,骂道:“狗日的县太爷怕死不肯接案,不过我请了一位穆大侠来助阵。”
说着将身后的穆青山让出来介绍了一番。
众镖师纷纷上前客套寒暄,久仰大名的话说了一箩筐,心里其实都在质疑这位年轻大侠的能力。
穆青山虽然看出来了,却也不以为意,只对马大通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进山吧。”
马大通连连点头,又对一众镖师大声道:“还能打的都出来!”
一声令下,陆续有十来个镖师出了列,明显都挂了彩,只是伤势相对而言较轻一点。
穆青山摆摆手,“不用这么多人,有两三个人就可以了。”
都是伤员,人多无益。其实他自己单独前往最好,但考虑到还有两名镖师被路一彪抓走了,若是受了伤行动不便,一人会应付不来,所以才需要两个帮手。
马大通也怕万一这位穆大侠威力不够,人去的越多镖局损失越大,当下也不坚持,挑了两名伤势最轻身手较好的镖师出来。
于是,一行四人便打着火把上了山高林密的西山。
路一彪的黑虎寨穆青山曾经去过两回,算得上熟门熟路,因此小半个时辰后便带着马大通三人到了黑虎寨的大门口。
此时黑虎寨里灯火通明,里面吆五喝六地吵嚷不堪,显然正在大摆庆功宴。
马大通与另两名镖师既忌惮又痛恨,拳头捏得咯咯响。
今晚守门望风的是个干瘦如柴的小个子,绰号黑鼠,曾经被穆青山一掌打断了鼻梁骨,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此时一见他来便浑身发抖,战战兢兢道:“穆,穆大侠,这么晚了,您,您怎么有空来了?”
穆青山直接道:“我找你们路寨主。”
黑鼠哭丧着脸道:“我们寨主已经不姓路了。”
穆青山微讶,“不姓路姓什么?”
黑鼠咽了下口水,偷偷往大门里瞟了一眼,小声道:“要不,您自己进去看看?”
穆青山疑虑更甚,也不再废话,当先进了黑虎寨。
马大通三人互相看了一眼,赶紧也跟了进去。
39.黑衣人
还未到门口,浓浊的酒肉气伴着震耳欲聋的划拳行令声就扑鼻而来,穆青山不由顿住脚步,在屋檐下的暗影里不动声色地观察厅内情形。
马大通三人心里紧张不已,也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
只见异常宽阔的大厅里摆着几张长条方桌,桌边坐满了袒胸露背毫无形象的粗鲁男子,个个甩开膀子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一眼扫去竟有四五十人之多。
由于吃喝正酣,这帮山贼浑然未觉门外悄无声息来了几个人。
马大通暗自心惊,这黑虎寨好大规模,今日下山拦劫他们镖队的山贼还不到其人数的一半。幸好他没有带着那帮受伤的弟兄直接杀上来,否则必然会全部葬身于此。
他不由自主望向穆青山,现在他所有的指望都押在这位大侠身上了,老天保佑可千万不要出什么差池,别连他自己都给搭进去了。
穿过喧闹嘈杂有如菜市场一般的大厅,门口四人的视线很快不约而同聚焦到厅首一名男子身上。没办法,那名男子无论是衣着装扮还是举手抬足,都与厅里乱七八糟的氛围格格不入,更与其他几十名粗俗男人大相径庭,无法不引人注目。
那男子不与他人同桌,颀长柔韧的身体斜倚在一张铺着斑斓虎皮的长榻上,姿态慵懒随性,着一袭深沉无华的黑衣,脸上戴着一张银质面具,遮住了大半面孔,只露出底下色泽粉润形状优美的唇,与光滑白皙的削尖下颌。
黑衣男子一只纤白的手拎着一只银壶,就着壶嘴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半点不受周遭喧哗气氛的干扰,架在长榻另一头的脚有一下没一下地微微勾起,似乎在和歌而拍,分外惬意。
那是一只不着袜履的赤足,只在黑衣底下露出小半个脚掌,冰雕玉琢一般剔透精致,又有种难以言喻的诱惑美感,让人移不开眼。
马大通与两名镖师颇为不可思议,他们白日没见过黑衣男子,怎么这黑虎寨还有这般作派优雅的山贼?看样子在山寨的身份地位也很高,不会就是那个什么路一彪吧?
穆青山却蹙起了眉,那黑衣男子明显不是路一彪,坐的却是路一彪的位置,难道正如黑鼠所言,那人便是取代路一彪的黑虎寨新寨主?
这时,一名虎背熊腰肌肉贲张的山贼端着一碗酒从桌边站起来,一摇三晃地朝黑衣男子走去。那壮汉满脸酡红脚下虚浮,显是醉得不轻。
穆青山认得,那壮汉绰号狗熊,力大无穷,在黑虎寨中身手拔尖。他曾经废了点力气踢断了狗熊一条腿,让他在床上躺了一两个月。
厅里太吵,穆青山与马大通三人皆听不到狗熊与黑衣男子的交谈,只见狗熊弯着腰涎着脸要向后者敬酒,手里端的碗颤颤巍巍,时不时洒了点酒出来,有些还溅到了后者的身上。
黑衣男子似有不悦,未拿酒壶的手随意一拂,狗熊便如柴垛一般轰隆一下跌到地上。
这一下动静不小,狗熊摔得又很狼狈滑稽,引得众山贼轰堂大笑,拍桌子敲碗地震天价响。
黑衣男子充耳不闻,继续自斟自饮。
片刻后,狗熊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抬头眼前便是黑衣男子白得耀眼的赤足,也不知怎么地,居然伸了嘴凑上去一通狂亲猛舔,神情如痴如醉。
原本喧闹沸腾的大厅一时间静了下来,众山贼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香艳而诡异的一慕,有些人突然面色潮红呼吸粗重起来,上下滑动的喉结发出响亮的吞咽口水声。
黑衣男子显然有些恼了,将酒壶一扔,一脚将狗熊踹到地上,随即从榻上悠然起身,来到狗熊身前,低头看着他。
狗熊坐在地上咧着大嘴流着口水,回望着黑衣男子痴笑不止。
众目睽睽之下,黑衣男子略弯了腰,缓缓伸出一只玉白的手,慢慢伸到狗熊颈间,好似亲昵爱抚般轻轻一揉。
只听喀啦啦一阵响,原本痴笑的狗熊骤然五官错位,双目暴突,脖颈与肩膀错开一个可怕的角度。紧接着脑袋一歪,栽倒在地,就此气绝身亡。
厅里霎时更静了,再也听不到喘息与口水声,一帮原本面色潮红围观好戏的山贼转瞬间吓白了脸。
门口的马大通与两名镖师也看得分明,同时惊得倒抽一口凉气,眼珠子都差点脱眶。
穆青山眉头皱得更深,光是黑衣男子拧断狗熊脖子那一手,便可知其武功比路一彪高出许多倍。如此身手,如此气质,怎会甘心到宝兰县西山来当一个土匪头子?
尽管瞬间杀人于无形,黑衣男子却像只是随手捻死了一只蚂蚁,随意掸了掸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返身回到榻边重新懒懒躺下来,面具下红唇轻启,悠然吐出几个清冷悦耳的字眼:“大家继续。”
众山贼惊惶不定地面面相觑,一时间谁都不敢先行动作。
一片死寂中,穆青山抬脚从容步入大厅。
马三通与两名镖师心惊肉跳,两腿都有些发软,然而当此之时又不能没出息地掉头就跑,只能硬着头皮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去。
空旷的大厅中响起的脚步声终于转移了山贼们的注意力,众人不约而同转向门口。等看清当先进来的第一人是谁时,不由再次变了脸色,下意识退向两边,给穆青山几人让出一条道来。
大厅最里面,原本躺在榻上无聊得快要打哈欠的黑衣男子察觉到厅里气氛不对,也不禁半撑了身体抬头去看。一看之下,身子便是猛然一震,随即慢慢从榻上站起身来。
这个时候山贼们都不无敬畏地看着走入大厅的穆青山,而忽略了黑衣男子的反应和表情——何况那张银色面具掩住了他几乎所有情绪,就算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穆青山在大厅中间站定,朗声道:“阁下便是黑虎寨的新寨主?在下穆青山,今晚来此代一位江湖朋友讨还一个公道。”
黑衣男子不答,面具下双唇紧抿,一步一步慢慢走过来,直到穆青山身前一尺处站定。
两人身高差了小半个头,黑衣男子仍旧沉默无声,略略抬头与穆青山静静对视。
面具遮掩下,穆青山看不清阴影下的那双眼睛,只看得到其中幽然乍现的比星子还要璀璨的光芒,与微风掠湖般漾起的潋滟柔波。
这双眼睛,似曾相似。
刹那间,穆青山心神一颤,想起了掩埋在记忆深处的另一双眼睛。
在他恍然出神间,黑衣男子如同先前对付狗熊般,缓缓抬起一只手,似要抚摸穆青山的脸。与先前不同的是,那只玉白的手不易察觉地轻轻颤动着。
众山贼不由自主屏住呼吸,连马大通等三名镖师都瞪大了眼睛,见穆青山好似被点穴一般一动不动,心里都急得要命。奈何刚才见识了黑衣人的手段,三人对他都满心戒惧,一时间竟不敢出声提醒。
黑衣男子纤长的手指将将要触到穆青山的脸庞时,穆青山如梦方醒,蓦然发动,一把扣住他略嫌纤瘦的手腕,沉声道:“对于穆某,阁下不必故伎重施。”
40.旧相识
黑衣男子气息一窒,紧紧盯着穆青山一瞬不瞬。
不知是不是错觉,穆青山只觉黑衣男子面具下的眼神霎时间发生了些许变化,原本湛亮的眸子仿佛蒙上了一层荫翳,面具下的双唇也微微抿成向下的弧度,显得有几分……委屈与受伤。
不,一定是他看错了。这样一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山贼头子,怎会露出这般脆弱哀伤的眼神!
两人四目相交对峙片刻后,黑衣男子轻叹一声:“穆大侠,你弄痛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