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沉吟半晌,又望了眼目色依旧阴狠的青蛇,平静地开口。
「狱丞大人,你让他们剥她的鳞。」
他淡淡地说。狱丞和青蛇同时愣了一下,后者自进大理狱以来首次开了口,声音沙哑又阴狠。
「你……你敢这么做……」
溪边脸上没有表情,看着她的眼睛淡淡道:「半兽的表徵,是身为一族的骄傲。你若不想从此做个没鳞的青蛇,浑身光溜溜地死去,就老实答我的话。」
溪边看青蛇紧咬着下唇,就做手势要监卫动手。蛇族的鳞片不易离体,早已像肌肤般成为身体的一部份。
监卫只好拿来热水,先以滚水浇淋,青蛇终于发出惨叫声,身子如蛇般扭曲,难闻的气味弥漫整个房间,监卫便用夹指甲用的钳子,一片片扳下覆体的绿鳞,拔下第一片时,所有人都清楚地听见半兽女子近乎绝望的惨叫声。
她一边惨叫,一边还是什么都没说。拔到第二片时,还大声咒骂了些什么,只有溪边知道那是半兽圈里骂人的俚语,因此下令继续。等到拔了十几二十片时,青蛇已经连叫骂的声音都没有了。声音气若游丝,连投降的话语也碎不成句。
「别……拔了,我说……我都说……」
溪边让狱丞拿来纸笔,青蛇说些什么,他就在一旁照实记下。先从名字到帮派,还有所居之处,问到半途女子还撑不住晕了过去,溪边便让她休息片刻。
问出来的结果却没有什么突破的进展,青蛇无精打采地说,她是被蛇帮的副帮主通知,有个人类和禽帮勾串,打算对她们蛇帮不利,所以要她们在子时后集结,在茶楼外击杀此人。这对混江湖的半兽而言,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溪边便问最近帮里是否有什么不寻常的状况,青蛇冷冷地想了一下,唇舌干涩地开口:「有个……人类。」
狱丞代他问了:「人类?」
「有个人类……前些日子中元时,来见过青竹帮主。」
「什么样的人类?你有看见他的样貌?性别?」溪边问。
青蛇想了一下,摇摇首道:「他来见帮主时……穿着深黑色的斗蓬,盖头盖脸的。说话时也刻意变了嗓音,我本来担心帮主……是不是会被这人类害了,就尾随而去。但帮主和副帮主压根不让我们跟,还关上了门,他们谈了许久才出来。」
「既然如此,为何知道他是人类?」狱丞问她。青蛇冷笑两声,「你当半兽和你们人类一样,只靠一双照子么?半兽和人类的气味本来大不相同,人类的味道,老娘闻了就想吐!这人浑身都是你们人类的臭味,想不知道他是人类也难。」
狱丞看了溪边一眼,溪边便点了点头。
「她说的是真的,这事我也略有所闻。」事实上以前在街上时,贪狼总爱赖在他身上,就是因为说他身上的气味好闻。
监卫让她替口供画押,溪边拿着口供打算去覆命时,却见青蛇深深凝视了他一眼,唇角又扬起阴狠的弧线。
「我……识得你。」
她说,这话倒让狱丞吓了一跳,回头看了溪边一眼。
溪边不动声色,平稳地吸了口气,「但我不识得你。」
「我识得你……你是东街上贪狼老大身边的人类,上回聚会,还和……还助贪狼和副帮主打了一场,呵呵,兽族就是笨,竟然会想和人类亲近。人类都是没心没肺的东西,呵呵哼哼,我真期待兽帮帮主的下场,哈,哈哈,哈哈哈——」
青蛇忽然疯狂似地大笑起来,狱丞掴了她一掌,监卫上前拖她回牢房时,她还是没停下来。直到溪边走出大理狱,都还听得见她一路狂放的笑声。
就因为如此,溪边觉得格外头痛。他一出大理狱,就把口供呈了上去,又补了同事的班,挂了牌子,才一个人掌灯回到区庐。
这几日发生的事实在太多,把他从平凡的光禄司武生,拉到了腥风血雨的现实世界里,虽说他向来随遇而安,还是有点水土不服。
他想到后院的井边冲个凉澡,让脑子清静一下。迎面却又走来一人,近七尺的身高异常显眼,那是个全身只能用魁梧来形容的男人,正是上皇钦定的九龙禁卫之首刑天。
「刑大人。」
溪边立时站直行礼。刑天看见他,也露出戆直的笑容。
「啊,溪兄弟,别来无恙,这月来还好吗?」
溪边本想提醒他自己不姓溪,但这种小事还要解释实在麻烦,想想就作罢了。
他直起身来,才发现刑天也正望着自己,眼神竟有些许复杂。还摸不清刑天的想法,对方便开口了,「溪边兄弟,你知道『五残』吧?」
「五残……?」
「咦,怎么,陛下没和你说?」刑天似乎有点意外地,跟着便像发现自己失言似地,大掌抚了一下脸:「……不,没什么。溪兄弟,陛下相当看重你。」
溪边没有回话。不用刑天说,溪边也知道,娲羲对他的所做所为很不寻常。巴着一个新晋不到数月的侍卫单独出宫也就罢了,还让他审讯事关重大的刺客,这怎么想都不该是一个新人禁卫该做的事。
娲羲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希望自己为他做些什么?
刑天看着他若有所思的侧影,开口似乎想说什么,却忽地怔了一下。溪边看见他的视线往自己背后递去,便跟着回头,才发现校场长柱旁,不知何时竟站了个男人。
溪边识得这个人,虽然只有一面之缘,还是在晋职那天远远瞥见的,但还是认得出那是九龙禁卫的副首,昔日的右虎贲,也是即将远赴西北都尉的新任都尉赭共工。
「赭兄弟!」刑天叫了一声。共工便从柱旁直起身来,眼神深邃地对他点了个头。刑天走过去,共工便低下头,两人低声交谈了一阵。
溪边仔细打量着这个年纪尚轻的禁卫,总觉得他的脸实在很平凡,而且是平凡到见过几次都很容易忘记的那种。在九龙禁卫里,几乎无人不知刑虎贲的存在,但是对这位同为禁卫之首的男人却很陌生,彷佛他不曾存在过一样。
正观察间,柱旁的共工竟忽然抬起头来,远远望了自己一眼。溪边一凛,忙礼貌地躬身垂首。
不知道为什么,溪边觉得男人看他的眼神里,竟有一丝微不可闻的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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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口喻,传大人过去一趟。」
皇矣阁的内侍来传旨时,溪边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自从上回刑天主动和他攀谈后,溪边就一直很疑惑。特别是他提到的「五残」,溪边怎么想都摸不着头绪。就连问区庐的老前辈,他们也答不出个所以然。
百般好奇之下,溪边干脆就自己去了一趟广文苑。
广文苑就是皇家图书馆,附属在国子监的一部,位置就在户部议事堂的隔壁,管理者是娲羲的十一皇兄李丹林,据说这位皇子爱书成痴,从小对政务不大感兴趣,每日就只是埋首书中,也因此才能在靖乱年间大规模的兄弟相争中幸存下来。
虽是公署,大部份时间却很闲,大致就是做一些修书、编书和缮书的工作,同时也是整个京城,或许是整个皇朝藏书最富的地方。经史子集也好、地方典籍也好,春宫图甚至耶语的西地书籍,据说想找什么就有什么。
溪边想起上回娲羲强迫他出去时,曾给了他长生令。
老实说他犹豫了很久,因为娲羲看起来就像是忘记收回去那样 ,但拿去还又不知道怎样才能见到上皇的面,再说他也没拿来做坏事,不用白不用。广文苑的门卫一看见那块令,吓得啥也没说就放他进去书库,看来那令的功用当真强大。
溪边差点在庞大的书海中迷了路,别说是找书了,就连要找到正确的区域都有点困难。一捆捆皇朝数百年来的书简覆着防潮的药草,像森林一样令人目不暇给。最精彩的还是西地的耶语书区,一册册镶金边还画有精美彩色图画的书籍,在角落堆得像山一样高,光是站在下头看着,就有一种穿越时间、空间的错觉。
他还在里面找到好几种版本的诗经精装本,害他差点把持不住偷两本回家。
他在那里待了近半日,才在英王的史卷里找到类似的记载。但也仅止于提到「五残」这个字眼,上头简单写着:
『五残,暗卫也,一说天之厉,常伴于君王,襄佐其武事。英王时设,后未见有史载者,疑为传讹。』
溪边看了半天,还是不知道五残是干嘛的,只好叹了口气,把看起来颇有年代的书简放回原位。
接到娲羲传召,溪边只好匆匆换上正式服色,跟着内侍进宫。路上转了好几个念头,心想会不会是之前呈上的口供出了什么问题,或是和刺客的事情有关。
踏进皇矣阁的外门时,溪边脑子里还在思考。以至于娲羲的声音传到耳里时,溪边才慌慌张张打算跪下来。
「不用行礼了,浪费时间。刑天,你把门关上。」然而娲羲却阻止了他。溪边还是乖乖跪了,和第一次面圣时一样,额角紧贴着地面,不同于接见武人的下武阁,皇矣阁的砖地下有暖炕,还铺着柔软的虎毛毡,整个内室暖洋洋的,四月阳春里,还有点嫌热。
「好久不见啊,溪边,不好意思把你特意叫过来。我实在是分不开身。」
他听见娲羲微带笑意的声音,才慢慢把头抬起来。
一入眼的景象竟让他瞬间愣了一下。皇朝的主人就坐在十方饕餮纹木桌后,穿着比上回更加简单的深红褂衣,靠在披着明黄长毯的椅子上,指节轻敲着桌面看着他。
溪边发现那桌上全是散乱的文件,堆得小山似的高,后面是好几层珊瑚书架,都塞满了大大小小的文件。旁边的瓷筒还插着卷轴,看起来就像是个很乱的书房一样。
但暖阁里不只有娲羲。十方桌旁摆了两张小桌,溪边发现桌后各坐了一个人,东首那个是个四十出头的男子,正专心看着手上的文件,似乎在抄写什么,连抬头看他一下也没有。鼻子上还架着老花透镜,看来是个十分认真的人。
西首那人令人印象深刻,同样是四十来岁的大叔,整个人却看起来阴风阵阵。他只抽空撇了他一眼,便不感兴趣似地又埋首回成堆的奏折里。
溪边发现他左边衣袖是空的,左臂竟似残了。他是武人,对此特别敏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娲羲的身后仍旧站着那个青衣婢女,溪边从禁卫同事那里知道她唤作精卫。没人知道这女子自何而来,只知道她好像不是妃嫔,却长随娲羲左近,几乎和他同寝同食,娲羲非常宠爱她,简直到了被她追着打也不敢哭的程度。
他旁边倒是早跪了一人,是个八品服色的官员。似乎已经在那待了很久,那个约四十多岁的官员面如土色,连脚都在微微发抖,但阁里没一个人理会他。
刑天在他身后掩了门,进来下首站定。见这么大阵仗,溪边一时也口拙了,这时又有个人从后面珊瑚书架间走出来,手上抱着一大叠泛红的书编,那是个黑肤的青年,大约和娲羲差不多年纪。
他边走边看手上的书简,头也不抬就道:「陛下,拜托你不要东西搞丢了就瞎掰,这里哪有微臣要的纪录?」
溪边正怔愣间,娲羲已经回过头来答话,「我没丢!我真的记得我就放在后面的架上,而且还是昨天放的。」
那个黑肤青年瞪了娲羲一眼,彷佛在心底叹了口气。
「陛下,我都全找过了,也问过所有的录事,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藏那种审判纪录。我手边都有纪录,上月初七我送来皇矣阁给陛下过目,陛下说太忙要我搁着待会再看,微臣再来时陛下又说再宽限几天。怎知弄着弄着就不见了。」
「你死心吧邬杜衡,这个人搞丢的东西,那就八辈子都找不回来了。快点回去奴役那些老头子,叫他们凭记忆重新誊抄一份才是真的。」
溪边听见西首那个断臂大叔开口,声音阴森森的,好像自己也曾身受其害。娲羲听了立时便从椅上跳了起来。
「獬角你诬赖我!我什么时候搞丢过你的东西过了?」
「陛下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不知道是谁上次才借户部的俸帑度支书表去看,结果我再来问时你说被老鼠吃掉了,还有上上月底不知道谁把田地户别均比拿走,说是要找人重算,算着算着就算到尚食局的垃圾筒里了。喔,还有呢,陛下,麻烦你不看书就不要拿我家的书出气好吗?我的『和阗古乐纪事』那本书,你到底要何月何日才肯还我?」
溪边听得额角冒汗,但娲羲好像很习惯这种对话模式,搔了搔颊。
「哎哟,别这么计较嘛,反正那个度支标准也是旧制了,刚好让你重新翻算过一次不是吗?也好过让你手下那些司元偷懒,啊还有杜衡君,你也是,那个行会的审议纪录,一看就知道是寺衙的人为了邀功随便让人划押的,那种垃圾留着干嘛?」
「……陛下,原来你看过。」
那个黑肤青年瞪着娲羲,溪边看见跪在地上的官员脸色大变,却不敢作声。见娲羲往椅子上缩了一下,黑肤青年便叹了口气。
「陛下,微臣记得方大人有跟你说过,如果陛下看哪份文件太过不爽,麻烦不要就地自己处理好吗?这样臣等真的非常头痛,别说下面的人会找臣等要,老是搞丢这些东西,又不能明说是被陛下灭尸的,久了臣等也会失信于下属。」
「杜衡君,算了。那个平准弊案的会审纪录,我这里有留一份。」
东首的男人忽然开了口。那个黑肤青年立时大喜。
「当真吗?方粱渠,你真是太上道了!」
那个面容平凡的男人低头挥毫,声音依然是淡淡的:「你也该学乖了,什么文件要交给陛下前最好先誊抄一份,人也最好先让他先写遗书。」
溪边看跪地的官员脸色更土了,猜想他多半就是那个寺衙的人。他始终紧贴着地面,也头也不敢抬起来,双腿不知道是因为久跪还是恐惧,抖得连鞋都快穿不住了:
「只是陛下说得没错,那个审议纪录不能用,光看就知道是为了塘塞责任、逢迎媚上,要不就严刑逼供做出来的。而且常平署的官员的口供,最是要紧,纪录里却一个也没有,全是行会商人的自白,果然这事不能交给地方衙门,只能由刑部亲审。」
「我就说吧,那份垃圾丢了也罢。」
娲羲插口道,却被那个男子瞥了一眼,淡淡道:「陛下,皇朝刑律里,毁弃公文书是重罪。虽说陛下是上皇,想做什么随陛下高兴,但是这样给下面的人看见了会做何感想,这不是良君榜样。」
娲羲气势立刻馁了下来,溪边听那断臂大叔忽然插口。
「方浩,你该不会还让他们审行会吧?平准弊案这种事,审行会有个屁用,那些商人就算向天借胆,也不敢在出纳上动手脚,要动就直接动常平署!」
那个叫粱渠的男人几乎是立时回嘴:「常平署没这么好动,都是些贵胃子弟,有的从龙翼年间就罢占职分至今,常平署令还是傅家的人呢,错直。只有从行会下手,他们若是要在市米籴粜上动手脚,必定得透过行会,再从下头慢慢往上查。」
「哪里会不好动?没那能力动就不要推拖。」
「总比某个人每次都大刀阔斧,风风火火地逮人,把重要的人证吓得自杀的自杀、家破的家破,到头来什么都没查到,反而便宜了那些贵人的好。」
「像你这样慢慢地来,等到查到上头时,证据早不知凐灭到哪里去了!上回闱场泄题的事不就是如此?」
大叔似乎也火了,还拍了一下桌。溪边看了一眼娲羲,好像对这种场面相当习惯,完全没打算制止,倒是黑肤青年插口。
「若只是行商弄鬼,那还好办,偏生这次看情况,应当是常平署和行会理应外合,商人没人敢说个实,就怕得罪了上面的主事者。」
粱渠没等他说完,便说:「所以我才说不能打草惊蛇,错直,我知道你雷厉风行惯了,但米市不像娶老婆,霸王硬上弓就算了。」
娲羲闻言噗嗤了一声,把玩着纸镇说:「獬角才不是霸王硬上弓,他是『被』霸王硬上弓……」断臂大叔这回真的拍桌子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