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边大为震惊地回过首。才发觉漕岸那头早已空无一人,只留下少女飞快游遁的水痕,一路延伸到夕照的那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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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边觉得自己搞不好是个迟钝的人。
什么清心寡欲、冷静自持,溪边最近越来越觉得,他可能只是对他人缺乏感知能力罢了。别人的一举一动也好、心中所想也好,只要和他无关,他一概不去关心,甚至别人对他的想法、对他的感情,只要是无害的,他都不会特别去注意。
他放下给杜教头写信的笔,看着宿舍的窗外呼了口气。
不论如何,他的禁卫生活,算是暂时顺利地展开了。
区庐的环境远比光禄司好得太多,毕竟是提供给未婚宫卫的宿馆,环境十分干净,膳食也远远超乎溪边原本的期待。甚至如果需要,区庐还有提供夜里的服务,从官方的窑子送来的女人,每一个都比溪边生平看过的异性要妖娇美艳。
溪边被派驻在皇矣阁,也是内阁主要的办事处当值,职称是宪章卫,位列九龙禁卫之一,职等似乎是禁卫中倒数的。
溪边本来以为,自己至少要过个十天半月才看得到上皇,没想到当值第一天就看见娲羲在他面前像老鼠一样窜上房顶,身后还跟着那个青衣婢女。
「陛下,请站住!」
两人动作都快得像鬼一样,溪边一度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他愣愣地目送娲羲和那个婢女一前一后,在房顶上玩捉迷藏。
而他身边的前辈还拍了拍他的背,语重心长地道:「小兄弟,这是正常现象,不要太操心。这样就操心的话,以后可是会胃痛的。」
皇朝体制中广义的禁卫武官有三种,一种是负责皇城安危、坊市巡逻的,统称为巡卫,又叫城卫。一种则是职掌宫城秩序、宫门进出的外禁卫。
而直属上皇与禁中,贴身保护上皇安危的,就是他们这些掖庭诸卫了,也是真正意义上的禁卫军,又称为内禁卫。因为职称一共有九阶,所以又被称为九龙禁卫,恰取龙生九子之名,从最低阶的椒图,一直到最上层的霸下。
靖乱九年娲羲皇下旨,外官将领不得再兼任禁卫,这才止了龙翼朝时武人带着自己的兵在禁中逛大街的风气,也奠定了九龙禁卫成为真正意义上皇部属的传统。而诸卫之首又被腻称为虎贲,刑天就是右虎贲,也有人称呼他为刑虎贲。
就溪边在光禄司里长年的理解,九龙禁卫通常都是贵胃子弟、有功的武官之后才有幸晋补,毕竟禁卫几乎可以说是左右上皇的生死,一旦生变通常就是要变天了。
内禁卫中像他这样出身低微的武生,可以说是少之又少,虽说不是没有前例,比如禁卫之首刑天就是奚奴出身。但溪边在那些人里面还是老觉得格格不入。
比如那个那天和他一起面圣,肤色格外苍白、身材也娇小的男人。溪边后来才知道他大有来头,他姓傅,单名一个『明』字,表字阳离,竟是前朝太子太傅傅鼎鼐的孙子。
明明爷爷和父亲都是名镇一方的大文豪,听说他从小就不乐意读书,拚着离家出走也要当武官,还说要去行走江湖拜师学武。
据说家人拗不过他,家庭革命闹了半天,终于勉强同意请师傅来家里教学。还靠着祖父的恩荫,补了一个不大也不小的宪章卫,刚好和溪边是同事。
溪边第一次看到他时,就觉得他很稀奇。倒不是武艺有何出色,而是他的长相,他生得远较一般武官矮小,而且瘦瘦弱弱的,就连皮肤也像患了病般苍白。两只眼睛像是失了神采般,近看竟是空灵的银色,连头发也是灰蒙蒙的。
后来溪边才知道,他的母亲是傅家二当家的妾,是个艾达人。不知为何流落到皇朝,被傅家人看上,一夜露水,便怀了他。据说阳离这个字,就是因为阳离出生时太过奇异,相士说非长命之辈,所以才这么取的。
这男人的胆小,实在是溪边生平所仅见。宪章卫负责宫门周匝安危,按例番上时得夜宿区庐,溪边和阳离自也不例外。
住下来倒还好,溪边入住区庐的第一天晚上,就看到他抱着枕头闯进自己的铺房,还一边搔着脸一边讪笑着问,
「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吧?我叫傅明,表字阳离,叫我阳离就行了。」
溪边错愕地点了点头。「啊……你好,我叫溪边。」
「溪边?淮南子里的那个溪边么?真是好听的名字。」
「不,我不知道什么淮南子。教头说他是因为在东漕里捡到我,所以就直接把我取名叫溪边了,其实就是河边。」
「……这名字挺有新意的,跟别人都不一样呢!」
阳离改口改得快,一边笑还一边朝他蹭过来,满脸奉承的样子。
「溪边大哥,人家说相逢必是有缘,能一块来番上,还分进同一队里,一定是上天注定我要交溪大哥这朋友了。大哥,你多大年纪?」
「十九。」
「……不打紧的,年龄不是问题!我做小弟也可以。大哥,小弟有个不情之请。」
「是,请说。」溪边谨慎地答。
「那个……你陪我睡好不好?」
溪边一开始还以为这是禁军的某种风气,他勉为其难地点下头,这小子就欢天喜地地挤上床来,一整晚都窝在他身后。后来他才知道,阳离是因为庭院有怪声,他怕鬼,所以非得巴着另一个男人睡不可,住在区庐里的其他禁卫都曾身受其害。
区庐是供禁卫值宿之地,就在宫城外的玄武大街上,皇朝定制,内廷禁卫三月轮一值,又叫值番,轮值时便集体住在宫城之侧,以便随时备卫。
老实说溪边觉得像这种大通铺,根本没有什么好怕的,但阳离就是无法释怀。阳离几乎每天晚上都找他陪睡,做恶梦时还会爬到他身上,像章鱼一样四肢紧缠着他。
和他一起晋补的另一个姓炎的青年,溪边也辗转听说,那个人是炎家的长孙,炎家好像是当今娲羲上皇的娘家,而炎家的长孙自也是贵族中的贵族,据说九龙禁卫中有不少人姓炎,就连皇家直属羽林军,长久以来也由炎家把持。
溪边在操练时,偶然会看见那个炎家长孙,带着一大队炎家的子弟在区庐间穿缩,大有谁与争锋的气势。
溪边的禁卫生活不到半月,朝廷便传来大宗的人事调动消息。
右禁卫之首是一位叫赭共工的男人,年纪只有三十上下,是个沉默寡言、没什么存在感的男人。只有刑天出现时,才会偶尔发觉他便在左近。
听区庐的前辈说,共工大人是唯二从娲羲太子时代,便一路追随他至今的侍卫,另一个自然是刑天。
人事调动的内容是:禁卫军副首赭共工,将于明年春节过后,远调西北常羊,成为西北都尉兵的方镇都尉。
这可以说是娲羲自弘和元年,国事稳定下来之后,第一次大幅度的武官调动。像这样内卫转调外兵,而且一调就是方镇军的首长,即使溪边向来对政治漠不关心,也知道这是不得了的破格。
虽然刑天和共工得娲羲之宠,在宫里是尽人皆知的事,但是像这样三级跳的拔擢,可说是历朝未有之事。
区庐那晚就像炸开的锅,人人都在讨论这事。溪边屏持着和他无关的事一概不予理会的人生守则,避开那些讨论的人群,按照宫卫的排班乖乖巡守。
但是没走两步,竟然斜地里从草丛伸出一只手,从身后掩住了他的口鼻。
第一章:蒹葭(下)
但是没走两步,竟然斜地里从草丛伸出一只手,从身后掩住了他的口鼻。
溪边大吃一惊。比起受人钳制,溪边更惊的是有人躲在草丛里窥视他,而他竟犹不自知。他本能地挣出一臂,倒握短枪就要往后袭敌。
但接下来入耳的声音让他顿时停下动作。
「别出声,是我,是我啦!溪边。」
溪边浑身动弹不得,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那种佣懒、随兴又带点磁性的嗓音,这宫里大概只有一人。
见溪边不再挣扎,身后那人也安心地放开他。溪边这才慢慢转过身来,正视草丛间看起来洋洋得意的皇朝主人。
「陛……」
他实在难以理解,按理说这整个宫殿都是这个人的所有物,他想要大摇大摆地去哪里就去哪里,何必像个毛贼一样躲在草丛里?
他穿着一件水色川纹流服罩衫,外面还靠着绿金羽绒背心,头发不像初见时那样披头散发,只是用纸带松松束起,任由他垂坠在脑后。整个人还是一派风流闲雅,不像个上皇,倒像要去哪云游的书生了。
溪边注意到他腰间配了把二指宽珐琅镶金细剑,就连配剑也看起来很不实用。
「好了,废话少说,不要轻举妄动,安静一点跟我走。」
男人说出绑架犯专用的台词,还谨慎地看了一下四周。害溪边也被他的唱作俱佳感染,跟着张望了一下。娲羲索性就拖着他的衣袖,把他一路拉到了侧西小门外,当然是翻墙,这上皇的功夫他不清楚,轻功倒还真的是很好,中门的宫卫一个也没查觉。
「主……陛下要属下做什么?」
溪边终于忍不住问。难道是什么秘密的任务吗?思及此,他暗地里一凛,表面却不动声色,只是默默跟在娲羲的身后。
哪知娲羲把他悄悄拖到西墙旁,竟忽然从背后抽出一件破破烂烂的斗蓬,照头一披,把那张像人偶一般的脸掩起来,然后伸手推了推溪边,
「来,你去西鸿门那里,跟门口的宫卫说,就说是上皇派你到奚官局领人,要把我领出去的。啊对了,你拿这个去。」
娲羲压低声音说,溪边还在呆愣中,茫然接过男人递给他的东西。那是枚镶金渠的令牌,溪边一看之下却大吃一惊,因为那是虎贲以上的武官才可能拿得到的通行令。又称作「长生令」,通常由上皇直接派发给信赖的武官。
有了这个长生令,不要说三宫六院畅行无阻,想在宫里做些什么,就连禁卫都不敢多做过问,溪边也只在第一天入宫时看刑天亮过。
「陛下……」
溪边不知所措,但娲羲哪容得他拖拖拉拉,扳过他肩头一推,竟然挥起手来。
「快去,快点去!再不快点的话,精卫追过来我就死定了!」
……到底是在躲谁啊?这个人不是上皇吗?
纵使抱着满腹的疑问,溪边也不可能违抗娲羲。他拿着金令亮给西弘门的宫卫看时,明显看见他吃了一惊,瞥了眼溪边身上的服色,连问都没问,就这样任由溪边领着娲羲出了宫门,「您是新来的禁卫大人吧?祝您一路顺风。」还不忘哈腰狗腿几句。
溪边知道九龙禁卫的地位,但这还是他莫名其妙晋补禁卫以来,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已身处权力的核心。那是和他在光禄司、和贪狼的那条街截然不同的世界,光是跟在他身后鬼鬼祟祟的这个男人,就足够让溪边感慨这个世界的难懂了。
「溪边同志,你做得非常好。」
男人出了宫门,确认没人跟在后面之后,还满意地拍拍他的肩:
「我果然没看错你啊!好兄弟,刑天完全比不上你,每次教他陪我演戏送我出宫,他还没跨出宫门就露馅。还是你强,我就知道天生面无表情的人最棒了!」
……他是因为这种理由被选上禁卫的吗?是这样吗?
褪下了斗蓬的帽兜,娲羲似也不敢太过张扬。溪边走在男人身后,安静地注意他的一举一动,老实说上回面圣,因为太过紧张,实在没有太多时间看清细节。
他不否认娲羲确实是天人一般的美人,眉目也好、那片故意半露的骨线也好,还有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光是盯着看便是一种视觉震憾。溪边想起娲羲说过自己不是人类的事,现在他也不由得不信,这样的造物只有神话和传说才能解释。
娲羲一路闲晃,但溪边看出他是有目的地的。心中狐疑不减,要是阳离在这里的话,一定兴奋到等着看会有什么上皇等级的八卦吧?
但溪边不是阳离,太久没回街上,听见市井间小贩的叫卖声、江湖走卒的吆喝声,走在那些挥汗如雨的人群间,溪边倒真有种怀念的感觉。
前面的娲羲倒是走得很熟练,看就知道不是第一次这样偷跑出来,有时还和道旁的摊贩攀谈,走出坊市时,男人手上还多了一串鲜艳的糖人偶。
「来,给你。这是谢礼。」
而且男人还笑眯眯地把糖人偶送给他,让溪边不知道该接还是该谢恩好。但娲羲已迳自在一间茶楼前停了下来,门口茶博士一般的人沉默地对他一揖,便领着他往雅阁走,像是早已等待娲羲已久的样子。
「接下来就没你的事啦,你要回去或是要待在这里吹风都可以,糖人偶要快点吃否则会化掉。那就这样了,掰啦!」
竟就这样上楼去了,溪边手上拿着御赐的糖偶,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抬头一看,娲羲挑了个靠里窗的位置,早已摆好满桌的水酒,而长桌的另一头端坐着一人,远看像是哪里来的江湖文人,想来就是娲羲要见的人了。
溪边心里的问号多到快要满出来,偏偏每一个都无法求证。他思来想去,觉得就这样回去不太好,毕竟上皇身边没人保护,自己是禁卫,多少要尽点职责。
他抱着手臂在靠着茶楼的长柱,忽然望见自己胸口的红绳,他伸手一抽,从胸口抽出那个雕着木狼的图腾。
那是那天傍晚,他和狐狼在东漕旁话别时,狐狼忽然和他告白,待他追过去,少女早就不见踪影,只在堤岸旁留下了这个图腾项链。溪边便把他拾起来,想了一下,把项链的线剪了,把那个木雕图腾收在怀里,就一直留到今天。
他实在应该再去找贪狼的,还有狐狼。对方这样真心地待他,溪边直觉地认为,自己也应该回应些什么才对。
但或许是骨子里的薄情,又或许是怕麻烦的个性,他觉得如果自己去了,这条脖子上的线就真的断不了了,那会缠着他一辈子。
所以他亲手,把那条线给剪断了。
他就这样一手拿着逐渐化掉的糖偶,一手抚着图腾想事情。茶楼的阶梯上传来脚步声,溪边才从沉思中惊醒,才发觉竟已是夕阳西斜了,而走出茶楼的正是娲羲,身后似乎还跟着个人。
他看见溪边也有些惊讶,茶楼的地仆拿过一件雪白的鹅毛大氅,从身后恭恭敬敬地替娲羲披上。娲羲也没多看他一眼,任由地仆替他系好氅衣的带子,一边笑着说:
「你还没走啊?四月天的,夜里还冷得很,真亏你待得住。」
溪边忙从柱上直起身,对着娲羲深深一躬:「陛下。」
「好啦,也该是回去的时候了。唉,人家浮生半日闲,我连一下午的闲都没有。我们回宫吧,再不打道回府,藤黄兄也在赶我了。」
停在阶上的人忽然插口:「谁赶你了?我是怕你那小侍卫给冻坏了。」
溪边听那声音和上皇一般佣懒,显是和娲羲会面的人了。娲羲听了他的抢白,也不生气,只是讨好似地往楼上笑了笑。
「我知道,藤黄兄心慈。是说我这禁卫也是孤儿,有没有兴趣带回蓬莱山养?」
溪边任由他们谈论自己,心中却在思索男子的身份。按理上皇要见京城哪个人,一纸下旨,谁敢不进宫面圣?看这间茶楼的态度,显然不是第一次接待娲羲了。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要劳驾人皇常常溜出宫来会他?
他想归想,娲羲已经先走在前头,溪边只得尾随。会面过的娲羲心情似乎特别好,唇角的弧度也柔和许多,一边走一边拨弄着两道旁的春桃。
天色已是入夜,坊市纷纷闭户,当值的巡卫在街上奔跑,盘问夜归的坊民。
溪边发现娲羲越走越慢,本来以为他是要避开巡卫的注意,但下一秒立时察觉不对,方向来自方才离去的茶楼,竟有人一路尾随,在茶楼附近尚不敢张扬,大约是娲羲开始挑小路走,才渐渐开始嚣张起来。
「陛下……」
溪边斜望了娲羲一眼,立时被男人抬指阻住。
「安静,别让他们瞧出端倪。」
溪边手心出汗,他背上还带着惯熟的熟铜短枪,毕竟刚要上工就被娲羲拉出来,连换装都没空。他不动声色地挪指向后,从布包外抚过短枪的枪柄,虽然知道以娲羲的身份,难免遇上这样的事情。但实际发生自己身边,溪边觉得全身都被紧张感给攫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