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凤,如果是跟主题无关的事麻烦给我闭嘴!方浩,我真的受够你了,今天就在这里讲个清楚,我看不惯你的作法,你的手段对那些唯唯诺诺、循规蹈矩的循吏或许还有点帮助,但对付那些啃皇朝基梁的虫子,那完全行不通!」
「为除大恶便处处破格,擅悖律法以求其功,到头来就是国家典章无人理会,官吏人人逞己之能,是帝王刑律于无物,还自以为功凌于过。不过是平准弊案,弄得像谋逆一样,小罪大刑,廷尉之过,你没听过吗?」
「平准是民生重制,生弊可以亡国!我就是就看不惯你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态度,老只爱搬道理出来压我,你这只食古不化的书虫!」
「总比某人年纪大了又硬要娶老婆脑浆都拿去填精虫来得好。」
「跟你说几次了,那个女人不是我老婆!何况你还好意思说我,你这国字脸鱼尾纹师奶杀手!」娲羲闻言大笑出声:「噗,而且还是萝莉控。」粱渠冷冷地递去一眼。
「陛下,如果是和正事无关的话,可不可以麻烦您保持安静。」
「……是,对不起。」娲羲乖顺地低下头。
溪边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稍微回避一下,等这群人吵完再回来覆命。他隐约从名姓猜到,这几个人应当就是皇朝的三位宰辅,娲羲最能干的内阁辅臣,也是史上鼎鼎有名的靖乱三臣。但是因为和想像中有点落差,一时竟让他有点晕眩了。
正跪直着发呆,娲羲似乎终于察觉到他的存在。他连忙转正身子,伸手安抚道:
「粱渠,獬角,常平署的事先摆一边。我给你们介绍个人,这是上回跟你们提过的,刑天找回来的禁卫,叫溪边,你们看,是不是又帅又年轻又可爱?」
第二章:常隶(下)
「粱渠,獬角,常平署的事先摆一边。我给你们介绍个人,这是上回跟你们提过的,刑天找回来的禁卫,叫溪边,你们看,是不是又帅又年轻又可爱?」
溪边没料到他忽然提及自己,见整个暖阁的视线都朝他集中过来,忙又低下头来行了个礼:「属下溪边,见过各位大人。」娲羲不等他行完礼,便笑着指着他介绍。
「这人是光禄司武生出身,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这回换粱渠开口:「光禄司?那地方培养得出这样的人才?」
独臂大叔却问,「无父无母?是不知父母还是父母双亡?」
溪边不知道自己让这些大人物这样感兴趣,只得低着头没说话。瞥眼才发现娲羲一直兴味地望着他,还用指尖抚着唇,像在观察自己的反应,不禁心中一凛,他沉忖半晌,才大着胆子开口,
「陛下召属下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娲羲依旧笑着,「喔,也没什么,想叫你来问问那天的事。」
溪边愣了一下,反射道:「属下有请狱丞誊了一份供录,不知陛下……」
「我知道,不过字好多我懒得看,直接叫你来问比较快。」
「……」
「总而言之你就直接报告吧!长话短说最好,关于那个刺客的事。」
他还没开口,娲羲身后的精卫却说话了,「……陛下,什么刺客?」
阁里的人也全都看向他,娲羲似乎僵了一下,才笑着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还不就前几日偷跑出去茶楼喝茶,忽然不知从哪冒出一堆莫名其妙、功夫还很烂的刺客,好在那时溪边就在我身边,也没出什么事,还逮了个人回来,我就叫他顺便问问。」
娲羲话音还没落,阁里的几个男人已经纷纷叫了起来,
「陛下,你『又』被人刺杀啦?」
「不是说过不带侍卫出宫于礼制不合吗,陛下?」
「那你为什么还没死啊?!」
……这些人真的是天子近臣吗?
溪边真不知道该在这时候接话,还是该回家。娲羲咳了两声,对他点了点头。
「嗯,审问的结果怎么样,你说一说。对了别一直跪着,起来说话。」
溪边于是直起身来,看着娲羲那张精致的脸,顿了一下,才沉静地开口。
「……抓来的那个刺客,是个蛇族半兽。她说她识得我。」
内阁一片沉默,连刑天都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娲羲怔了一下,看着他站得笔直的身驱,忽然拍着桌子大笑起来。
「你瞧,我说这孩子聪明过人,可没有看错人吧?」
他望着刑天说,刑天忙应了一声,那个独臂青年似乎打量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溪边被娲羲笑得有些不知所措,只得低下了头,娲羲笑声方定,用指节敲着桌上的书简,笑吟吟地瞅着他。
「她说她识得你,那么你识得她么?」
溪边又沉默了一下,「属下也不敢断定自己没见过他。兽帮和蛇帮几次龃龉,只要是找贪狼麻烦的,多半属下也会在场,或许是那时打了照面,只是不记得了。」
娲羲「嗯」了一声,忍不住又笑着望向独臂大叔。
「獬角,你看怎么样,这孩子很可以栽培栽培吧?」
「叫人家孩子,你看起来比他更幼稚。」独臂人冷冷地道。
娲羲倒是没有反驳,只是微笑着靠回座位上。独臂人便转向溪边。
「是半兽?京城街上的那些?」
「回大人的话,是半兽没错。那群刺客多半也是。」
独臂人没再问话,只是低首抚了抚下颚,似是陷入沉思。娲羲笑着又问道:「我听大理狱的人说,你对那个半兽蛇族用刑,是吗?」
「是,是和狱丞一起用了点刑。」
「听说你建议狱丞,要他们拔她的鳞片,因为那是蛇族的弱点,是么?」
「是,属下和半兽相处日久,多少知道一些她们的事。」
「你以前对其他的半兽用过刑?」
溪边怔了怔,像是不明白为何有此一问,「不,属下从未对人用过刑。」
娲羲露出意外的表情,「喔?所以你从前和蛇帮的人有过节?」
「不,属下和蛇帮并无过节,甚且也不熟。」
「既然如此,为什么对那个半兽用大刑?」
「因为陛下要属下问口供,那半兽又不肯答。」
娲羲张大了眼,似乎很意外他的回答。「就因为这样?」
「嗯,就因为这样。」
娲羲露出古怪的表情的看着他,像是疑惑又像是兴味。溪边不安地站着,直到娲羲打量够了,把视线移开,他才略略松了口气。
「所以呢,那半兽怎么说?」他放开交握的双手,仰躺回明黄长毯上。
溪边在心底呼了口气,便把当日青蛇在地牢里说的、语气和过程等诸般细节,和娲羲简略说了。除了娲羲以外,溪边感觉到阁里的几个男人都专心听着,娲羲身后的婢女更是从头到尾凝着眉。
他话音才落,独臂人便「嗯——」地长吟了一声。娲羲便问:「獬角,你有什么想法吗?」
独臂人用仅存的臂点着下颚,似是思索着:「现在无法下定论,只不过京城半兽,以我的理解,不似南疆那些山林里的半兽民族,他们平日行事低调,因为多半是从外地迁来,所以自成群落,少和人类打交道。前些日子重新普查户部版籍时,对半兽人口的问题便十分头痛,因为他们连个良民证也没有,根本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
「说到那些半兽,实在是麻烦得很哪,」
溪边听那个黑肤青年插口。
「大多没上过学,也不识字,要在街上犯了什么事,给官府逮了来,也没法审。就算要问什么口供,有些半兽连皇语也不会说,对人类又怕得狠了,根本无法沟通。偏生什么偷盗抢骗、打群架的杀伤人命的,又往往是那些半兽,臣已经听过许多抱怨了。」
娲羲一直观察着溪边,这时候忽然开口,「溪边,这里就只有你实际和半兽相处过,依你之见呢?」
溪边见暖阁里的视线又朝他集中过来,一时竟反而不知如何开头。
「这个……属下也不敢断言,」
他避开那些人的目光,垂下首道:「只不过……就像诸位大人说的,半兽其实是很怕人类的,只要人类不找他们麻烦,就是万幸了。他们也不会特意去寻人类的芢,井水不犯河水,那最是理想。除非……」
「除非什么?」
娲羲问,还用眼神制止似乎想说话的独臂人。
「除非……人类已经侵犯到他们了。」
溪边稍微犹豫了一下,才抬起头来。
「别的族帮我不知道,但至少贪狼还有兽族那些人,都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他们对兄弟朋友最是看重,若是人类杀伤了他们的亲族,那么就是赌上性命,半兽也不会轻易放过那个人。就算他是上皇也一样。」
「皇朝给的恩还不足?」
一直沉默的粱渠忽然开口:「这些年臣让工部开放名额,让不是人类的半兽也能进匠作坊学艺,有些半兽的手艺很好,就让他们在坊市里集结成内坊,在人类监督下工作。有些半兽做得相当出色,每年呈进大内的工艺品里,有不少就是那些半兽的作品。」
「那也要其他人也这么想,而不是表面上接纳,暗地里却不把他们当人瞧。」
溪边几乎是打断男人的话,让粱渠一怔。溪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激动,狐狼分离前和他说的话,却还在他耳边回荡。
「贪狼有个表亲就是进了作坊,但过不了一周便逃了回来,说是作坊主人压根不让他学艺,说是嫌他蠢笨,就是学了艺也学不出什么名堂。兽帮后来根本不愿让子弟去人类的作坊,他们自己做了在街上卖,虽然有时得躲巡卫,但也好过被人类瞧不起。」
粱渠一时哑然,暖阁里的人都有些讶异地看着他。溪边也察觉自己太过激动,刚想道歉,娲羲却已笑着接口。
「可他们却接纳你不是么?溪边,但你是人类不是吗?」
溪边愣了愣,半晌点了点头:「可能吧,属下没想过。」
「那么你觉得,他们接纳你,却不肯接纳皇城其他人类的缘故是什么?」
溪边这回倒真是沉思了一下。
「属下想,说不定是……属下自小和那些半兽玩在一起的缘故。」
「那么,为什么其他的人类孩童,没法像你一样,自小和半兽玩在一块儿?和半兽比邻而居的坊民,应该不少不是吗?」
「属下想那有些难,在属下印象里,以前若是有人类的孩子接近,想要加入我和贪狼,都会被父母拎着耳朵提回家去,而且少不了一顿打。」
他顿了一下,又道:「其实杜教头也曾要我不要和半兽胡混在一块,说是他们粗野无文,总有一天伤了我。但属下自幼顽劣,没听教头的话就是了。」
他抬起头,才发现暖阁竟一时沉默下来。那个独臂人似乎在思考他的话,凝着眉坐回椅靠上。
娲羲见没人开口,笑了笑道:「也罢,这事就先搁着,反正也不是什么急事。刑天。」
娲羲忽然点名,下首的刑天忙上前来:「陛下?」
「你就撤查一下那些尸首的来历,包括他们的年龄族裔,还有身上所携之物。杵作的事情尚检司的主簿常麈方清楚,你可以请他帮忙。还有溪边,半兽的事你是专家,你协助刑天,若是他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就让他请教你。」
溪边一凛,忙低首道:「属下不敢当。」
「还有,玄武街上那茶楼……」
娲羲才开口,坐在东首的粱渠便忽然插口:「陛下,您去的茶楼,可是名唤『长昌』的那间?」
「是长昌,怎么了么?」
粱渠凝起眉头,竟用掌压着唇,似在思索什么不可思议之事,好半晌才慢慢开口。
「不瞒陛下,其实那间茶楼,本来是微臣打算去的。」
娲羲难得露出讶容,表情严肃起来:「怎么回事?」
「有个旧识……就是以前臣在铸钱监的同事,说是有要事相商,希望微臣无论如何抽出空来,还希望微臣不要和旁人说。以前微臣被铸钱监的主簿为难时,那同事曾替臣开脱,算是有恩于臣,所以臣就答应下来。」
「什么时候的事?」
「这月的初七。」
溪边倒吸了口气,那正是他和娲羲遇上刺客的日子。娲羲神色安静,又问:「那么后来你为什么没去?」
「因为精卫姑娘告诉臣,有个本来应该留在阁里工作的人又消失不见了,微臣只好临时取消约会,通知人和那同事改期,留下来代批折子。」
娲羲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视线,随即又喃喃自语:「原来是这样啊……那你那个同事改期了没有?」
「微臣曾谴人送信去他家,但都过了半月了,他目下还没有回音。」
阁里又沉默下来,一时各人想各人的事。溪边见那个跪地的官员怯生生抬起头来,好像抽足想溜的样子,毕竟这阁里的人高谈阔论,竟把他给晾在一旁。但他才往后爬了一步,就好死不死被娲羲注意到了,
「啊,我都忘了,今天是叫各位来议常平署的事情嘛。」
他击了一下掌,那官员忙觳觫着又低下头。一直思索着的粱渠这才抬起头来,望着娲羲道:「平准弊案一事,是监察省职司所及,臣必会负责到底,请陛下安心。」
娲羲没有答话,却望向背后的黑肤青年。
「行商的事你清楚些,你觉得怎么办?」
「这个嘛——微臣想方大人说得有些道理,不如就由刑部亲审吧,看方大人的意愿,我可以和他会审。」
西首的独臂人却忽然开口:「陛下,我觉得你亲自去一趟比较好。」
「去一趟?」
独臂人「嗯」了一声,道:「粱渠和邬君会审,那还动摇不了那些贵胃官员,而且傅家和方家暗斗已久,在刑部大堂上看见方粱渠,那只会火上加油,那个傅白义更会抵死不认,说不定还会暗地里扯几下粱渠的后腿。但加上陛下的话,一切就又不同了。」
「獬角,你是要我亲审?」
娲羲眨了眨眼,上皇参加刑部会审,虽然历朝不乏前例,但在娲羲朝中还是头一回。
「也不是真要你做什么,你让方浩他们去问,你只要出席便行。这一来会塑造两种形象,一是做为上皇,你十分重视这件事,这样一来刑部也好寺衙也好,里头的人就不敢再弄鬼。二是告诉常平署那些人,你已注意到此事,要他们知所警觉,若是真有什么暗鬼,做出什么大动作来,也容易戳出破绽。」
娲羲沉吟了一下,靠在御桌上眯起了眼,半晌躺回椅靠上叹了口气。
「要出席那种场合麻烦死了,要穿正式的服装、不能打喝欠也不能抠脚,听到一半太无聊还不能离席。而且獬角,要是有人在大堂上太激动杀伤了我怎么办?」
「那太好了,皆大欢喜不是吗?」獬角凉凉地道。
事情似乎就这样定了下来。这时跪在溪边脚边的老官员却忽然开口了。
「陛、陛下……」
娲羲这才朝地下瞥了一眼,不耐地凝起眉,「怎么,你竟然还没死啊?」那寺衙的官员浑身抖个不停,只能不住叩首。
「老臣……老臣罪该万死……」
娲羲理都不理他,迳自转头道:「杜衡,那些商人,你过几日就把他们移送大理狱,告诉那些人,要是那些行商掉了一根毛,我就拔他们一千根,头发不够的话,就拔其他地方抵数,明白了吗?」
黑肤青年笑着低首:「臣遵旨。」
娲羲便转头朝地下的老官员,嘲讽地勾起唇角。
「编造出这样的口供,你的师爷文才很好嘛!既然这样,想必也能替你编造出完美的遗书来才是,既然这样,你就可以安心上路了。」
那老官员浑身发颤,哭叫着大力叩起头来。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老臣、老臣都是给人迫的,老臣也是有身家要顾,老臣冤枉啊……」
娲羲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半晌竟从腰间卸下配剑,凌空扔给还在发呆的溪边。
「溪边,你动手吧!」
溪边还反应不过来,接过娲羲的长剑,再看看哭得声嘶力竭的老官员,一时有些惶然,「属下……」环视一眼暖阁,几个男人低头办公的办公、沉思的沉思,竟是没一个在乎这老官员的生死,彷佛已经很习惯这种状况,只有身后的婢女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