娲羲看着仍旧跪直着的溪边,扬起了唇角。
「我喜欢杀亲近的人,尤其是亲人,还有近臣。那些战场上的士兵,都是国家粮草养出来的宝贝,牺牲一个都让人不忍,但是挤在这丹樨下的人不同,他们很清楚这是虎穴,却因为老虎的皮冒着危险进来。亲近老虎的人无一不是这样的心思,所以溪边,杀这样的人,远比杀战场上的士兵更无需心疼,你说是不是?」
溪边依然不敢回话,这御座上的男人自有某种气势,能叫眼前的人不自觉低头。他觉得自己口干舌燥,抬头看了一眼娲羲,才发觉他又走到自己跟前,这回竟然双手一托,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陛……主子……」
皇朝文武制度不同,和上皇的关系也随之有异。这源自于皇朝以武立国的历史,所有的武人名义上都是上皇的直接下属,因此不同于文官对上皇自称「微臣」,武官皆以「属下」自称,除了传统以外,也有亲近拉拢之意。
同时武官也多不称上皇「陛下」,而是以关系更近的「主子」称之。只是要他叫一个同样也有鼻子眼睛的人「主子」,溪边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别扭。
娲羲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笑。
「说到半兽,其实我也算不上是人类,你知道吗?」
溪边怔愣地看着他,男人就坐回椅把上,随兴地笑了起来,「你该知道,朕的母后,出自颖城炎家。」
溪边这才恍然,他对皇朝历史不算熟悉,也知道历史上的颖城炎后,是皇朝有史以来第一美人,但见过她的人却极少。
相传颖城炎家具有太古森林精灵的血统,又称树灵,纯种的精灵灭绝后,就只颖城一枝独脉地流传下来,成为皇朝南方唯一可一窥太古民族的风貌的城市。。
「那种异族的疏离,我也时有所感。我总认为世间女子,再也无胜于我母后者,可惜颖城因为母后的事,早已和京城断绝往来。但夜深梦回,一想到人类便是杀我母后、戮我先祖的元凶之一,我便常常有索性把人类杀个精光的念头。」
溪边低着头保持沉默,连头也不敢随意抬起来。娲羲靠他极近,耳边甚至能听见男人带着气音的笑声。
「你说,同样身为非我族类的半兽,会不会也有这样的想法?」
溪边望着额角滴下的汗水,只觉肩头有千钧重,开口润了润舌,好容易想说点什么,却听娲羲已抢在前面笑了,笑声爽朗。
「玩笑话罢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溪边,只要你在我身侧一日,我便承诺你,保得禁城半兽平安终老。」
溪边忙再次俯首。「属下感戴圣恩。」
「从今日起,你就是御前禁卫,就编到刑天的左禁卫部属下,先熟悉环境再说。溪边,你有家人没有?」
「没有,属下的家人,就只杜教头一人而已。」
男人微微一笑,「那可有心怡的女子?」
溪边难得抖了一下,脑中竟闪过贪狼和狐狼的身影,这才赶忙低下头。
「不,属下目前未婚单身,也少接触女人。」
「既然这样,后日你就从光禄司搬过来,迁进禁卫的区庐,有人会知会丹粟,你若有什么需要,尽可以和他说,别让他欺负你。从今以后你也不属他管辖,可以平起平坐。安顿好之后,让刑天知会我一声。」
娲羲说着,像是聊兴已尽,摆了摆手便要他跪安。这男人当真随兴得紧,前一刻还聊得深入,下一刻便挥手赶人。
「还有什么事么?要是有什么愿望,但说无妨。」见溪边有所迟疑,娲羲半带玩笑地说着。
溪边思度良久,蓦地叩下首来。
「主子……属下确有一事相求。」
娲羲倒是没不耐烦的样子,反而有些兴味,「是什么?」
溪边抿了抿唇,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属下斗胆,想和……陛下打上一架,可以吗?」
第一章:蒹葭(上)
溪边默默地将最后一叠衣物放进木箱里,直起身来舒了舒腰。
虽然在这间光禄司的小舍里生活了近十五年,溪边发现自己还真没多少家当。除了几件换洗衣物,一本他从小翻烂的诗经,拿来缠脚缠枪头的绑布,还有杜教头送的几个儿时玩物以后,可以说是身无长物。
就连这间专给光禄司武生住宿的小舍,也显得比平常更空荡了些。他把那本已翻得半烂的诗经拿起来,在膝盖上摊开,随意翻了一页,刚好是邶风的「不我以归,忧心有忡。」溪边用手轻抚着泛黄掉墨的宣纸,短短呼了口气。
就要搬离这里了啊。说真的,他还是有点不真实感。
回想起那天一从宫里面圣回来,才回到光禄司,就看见门口附手站着一人,他不用接近掌灯就从轮阔认出那是他的恩师,光禄司的杜槐杜教头。现在是四月天,北疆的夜气温还冷得怕人,教头就这样抱着双臂,边哆嗦边等着他回来。
「教头。」
他叫了恩师一声,发现他抬起头来,脸上闪过一丝放心的喜容,随即又扳起脸来:
「兔崽子,回来啦?你自己说,有没有在陛下面前丢脸?」
溪边听他嗓音有些沙哑,似是置身于寒风中已久。
他素来觉得自己是个寡情的人,那瞬间竟有些鼻酸。他赶紧开口,说是一切顺利,当他讲到过几天就要搬进区庐时,教头的五官竟似一瞬间苍老了。
区庐的下仆来了几次,问他一些需求的问题。这几天也有不少同窗捱到他小舍里,这些人虽然久居京城,但一辈子没见过上皇,以后估计也不会有见的机会,对宫里的一切皆感好奇,巴着溪边问东问西。
「娲羲怎么样?他问了你些什么?」
「听说娲羲皇是个美人,那是真的吗?」
虽然是短短不到一时辰的面见,溪边回想起来,还有种虚幻不实的感觉。娲羲和他原本想像的有相当大的差距,与其说更了解,不如说觉得那个男人更扑朔迷离了,从外貌到言谈,这个皇朝主人都给他一种难以捉摸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这样,他才会白痴到对当今上皇提出那种荒谬的要求吧?溪边把头咚地一声敲在窗槛上,现在一想起来他就觉得无地自容。
回想当时的情况,令他意外的是,娲羲在听了他的要求后,不但没有动怒,还露出一副兴奋的表情,
『你常这么和人单挑吗?你惯用什么兵器?』
『长兵器多少都会一点,枪戢棍棒什么的,但用得最熟的还是短枪。』
『短枪吗?这可不好使啊。』
『还好,短枪重灵巧快猛,刚巧适合属下的性子,教头本来是想教属下剑的,可是属下使起剑来总不及短枪灵便,后来教头也就顺着属下了。』
但最后他们还是没有交手。娲羲还很热心地问了教头的教法、平日练武的习惯等等,最后当他跃跃欲试地抽出腰间扇子时,却被阁后飞来的冰冷嗓音打断了。
『陛下,您忘记自己答应过奴婢什么了?』
这位皇朝至尊立时浑身一僵,讪笑着缓下手来,
『对不住了,溪边,要单挑恐怕有点困难,因为我和精卫有过约定。不过等你进了禁卫,以后有的是机会,有空我们偷偷来一场。』
事后回想起来,连溪边自己都很惊讶自己那时有这么大勇气。这个统领大片江山的王者,掉一根头发天下都要跟着打喷嚏,别说是和他一个小小武生捉对厮杀了,就是要踏出宫门一步都有困难。大概是娲羲态度出乎意料的温和,才会让他神经接错线。
「溪边君,恭喜你,这回当真是鱼跃龙门了啊!」
光禄司的主事丹粟也来恭喜他,顺便旁敲侧击地问上皇有没有提及他一类的事。溪边听得出他语气有点酸,丹粟今年已年届六十,在官场混了二十馀年,还是个小小的主事。而他只不过运气好,和禁卫之首有一面之缘,就这样轻易地和他平起平坐。
但溪边自己倒是没有什么喜悦的感觉,甚至连兴奋也没有。他只是像平常打败对手、甚至击退教头一样,只是觉得既然做了,就把该做的事情做完那样。
他把惯用的短枪拿出来上油,又抽出裹衣的纸包。杜教头送了他一件藏青对襟大袄,溪边在署里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全新的棉袄,他知道教头没那么多钱买这种上等的料子,后来问了同窗,才知道是教头当了自己的传家玉锁,才赊帐和老板买来的。
当教头凶巴巴地把棉袄塞到他手里时,他没有拒绝。因为他觉得拒绝这样的心意,远比让教头破费失礼多了。
一切都准备妥当的那夜,溪边穿着教头送给他的棉袄,走出光禄司外的长街,绕着东漕往下走。夕阳映着闪烁不定的河面,几艘小船载着麻袋杂货轻巧而过,他想着再过几日,恐怕难有这样的闲适。穿上皇宫禁卫的服色,只怕连平民都不愿亲近他了。
他跃下漕岸,走下阶梯,把手伸到沁凉如冰的水面下,拨起一丝涟漪。心中正百感交集,忽听身后竟有人唤他。
「溪边哥。」
溪边蓦地回过头,先是看见一双细长的狼耳,跟着一张小脸从堤岸后冒出头,轻手轻脚地跟着他跃下漕岸。
但是兽帮的二帮主,也是贪狼最疼爱的亲妹妹,狐狼。
「狐狼……」溪边有些意外。
从上回和贪狼大打出手以后,他便许久没有去兽帮的聚落,听贪狼伤势不重,他也就安心了。现在乍然见到狐狼,溪边不禁有些尴尬,又不好做得太明显,只得低下了头。
「我都听说了,溪边哥。」
没想到狐狼远比他来得直率,她在漕岸一屁股坐下,那双银白色的尖耳顺风而动,剪成短发的狐毛也随之飘扬。她把鬓发轻轻拨到耳后,露出虎牙似的尖齿笑了起来。
「那个白痴哥哥,说要把我许给溪边哥,是不是?」
溪边难得有些害噪起来,不安地别过了头。
「那……那天是贪狼喝醉了,你别当真。」
狐狼咯咯笑了一声,忽然在岸上大躺下来。
「那么溪边哥呢?溪边哥喜欢我吗?」
溪边愣了一下,看着躺在他手边的狐狼。柔软似锦缎的狐毛,衬上和兄长几成对比的苍白肌肤,听说狐狼和贪狼的母亲,是只高大帅气的半兽银狼,狐狼那双近灰色的瞳眸就遗传自乃母,兽帮的雄性半兽只要被她看过一眼,少有不为之着迷的。
只是没人敢当真追求就是了。因为没人想被贪狼的利爪踏死。
相对的贪狼的耳朵和长相都遗传自父亲,他们的父亲是只漂亮娇小的半兽狼,好像叫月狼。溪边觉得当年他的母亲,一定爱上他父亲那对毛绒绒的耳朵,用摸的也好咬的也好,那对耳朵的反应可爱到不可思议,从贪狼身上就可窥知一二。
大概见溪边良久没有回答,狐狼爽朗地笑了两声,转变了话题。
「……我听街上那些人类说,溪边哥要离开这条街了?」
「咦?嗯……是啊,明天就要走了。」
他这话一出,才发现自己竟没有知会贪狼一声。他有点不安,觉得对他不住,但真要他就这么走过去,和贪狼生离死别,他又觉得别扭,何况又不是真的生离死别。
「是……进宫去吗?当人皇的侍卫?」
「嗯。」
狐狼斜乜了一眼他的神色,把白皙健康的手枕往脑后。
「嗯——的确很适合溪边哥呢!我那白痴老哥常说,溪边哥最可靠了,不管遇上什么事情,只要溪边哥出马,到最后一定能解决,他还说,溪边哥总给人一种安心感,好像天塌下来都难不倒溪边哥。只要溪边哥在他身边,他就觉得很安心。」
溪边讶异地看向她,「你哥……贪狼他真的这么说过?」
「嗯?哥没跟你说吗?啊,也难怪,我哥他就这点最别扭了。」
狐狼不知道想起什么,竟「噗嗤」笑了一声。她握了一下胸口的项链,那是一条木雕项链,雄性的半兽则会挂颈圈,那是他们独有的饰物,兽族雅擅雕刻,贪狼更是个中高手,许多半兽在城中便是靠贩卖这些小饰品过活。
溪边心中思绪百转,一时说不出话来,却见狐狼忽然从堤岸上站了起来,竟然在他身边褪了上衫,溪边大吃一惊,本能地就想闭起眼睛,但见狐狼胸上还有绑布,紧紧缠住重要部位,这才稍微安心。虽然如此,还是激出了一脸的晕红。
狐狼注意到他的小举动,放肆地大笑起来。边笑边忽然纵身一跃,竟是扑通一声,跃进了平静无波的漕水中。
溪边见她在水里灵活地旋转,潜游,像只游鱼般从容,又像水仙般优雅。他坐在河边静观着,看了一眼她褪下的长罩衫,忽然开口问:
「狐狼,你……杀过人吗?或是杀过其他半兽?」
虽然问得突兀,狐狼却只是歪了歪首,双足在河底轻轻踢水,答道:「嗯——没有呢,我老哥从小保护我得紧,我连自己上街砍人的机会都没有,真可恶。」言下之意,似乎相当希望有机会上街砍人的样子。
「那……贪狼呢?他杀过人没有?」
出乎意料的,狐狼答得很快。
「有,哥哥他杀过,还是我看着他杀的。」
溪边一凛,「当真么?什么时候?」
「我还小的时候,记得我当时七岁吧,老哥他十二岁。京城里的人类少年整群闯进我们屋子,那时候我娘已经死了,我哥刚好出去工作,家里就剩我那没用的爹,还有我。那群人类二话不说,把我压在地上,就打算侵犯我,我爹拚了命地想阻止他们,他们就围殴我爹,把我爹活生生打死了。」
溪边瞪大了眼睛,和贪狼相交这么多年,从未听过他提及自己父母的事。只知道是一双贫穷的半兽,靠着为人类打零工生活。
狐狼像在说别人家的事情一般,蛮不在乎地拨了一下湿发。
「我被他们褪了衣衫,眼看就要得逞,我那笨老哥刚好从门口回来,看见这个光景,整个人都失去了理智。溪哥,那是我第一次见我哥那个样子,他像是疯了一般,露出原形的爪子和利齿,他扑向他们每一个人,咬住他们的咽喉、咬破他们的肚皮。有个恶少哭叫着想要逃走,他就从后面追上去,从头颅把他咬成两半。」
狐狼在水面上闭上眼睛,拨起一线水花。
「哥哥脸上的伤,就是那时候给人类划伤的。哥哥不止脸上留了伤,连心里也留了伤,从此以后他就日夜看着我,不让我离开他一步。除了你以外,他甚至压根不让其他雄性半兽接近我,更别说人类了。很讨人厌的哥哥对不对?」
狐狼吐了个舌头,又悠然钻回水底,头下脚上翻了个圈。贪狼的右眼有道从额角划下的长疤,虽然没有伤到眼睛,但溪边一直为他觉得可惜。没想到竟是那样来的。
「狐狼,我……」
他叫住还在泅水嬉戏的她,她便停下踢水的双足,冒出头来望着他。
「狐狼,我去当人皇的侍卫,人类的官儿,你会觉得……我背叛了你们么?」
狐狼的脸蛋上全是水珠,她诧异地望着他,甩去额发上的水泽,跟着笑了起来。
「溪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呀!管别人作啥?」
简单而诚恳的答案让溪边再次痴了,见狐狼露出小虎牙,转身打算再泅个一圈泳,他从漕岸旁站起来,就这样遥遥望着他的侧脸。
「狐狼,跟你哥说!」
他忽然提气大喊,但嗓音却异常温柔。
「跟贪狼说!说我溪边不会白去这一遭!等我回来之后,一定和他再打一架!等到那时候,他可不要再输给我!」他大叫着。
远方的狐狼竖起两根大姆指,在风中摇晃着,露出灿烂的笑容。溪边也朝她一笑,掩住满腔的情绪,掉头便想爬回漕岸上。但他才伸手,就听到背后传来叫声,是狐狼山歌一般嘹亮清脆的声音。
「溪边哥,不要回头!」
她从漕岸那头大喊着,溪边怔了一下,不明白她这么说的用意,但还是乖乖保持着背对的姿势。
但下一秒他就听见她彷佛深吸了口气,然后是差不多半个城都能听清的音量。
「溪边哥,我喜欢你!狐狼喜欢你!等你回来,狐狼要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