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宁不嗣音+番外——素熙
素熙  发于:2014年0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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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边感慨地叹了口气,「这些……全是那日会面时告知你的吗?」

「这倒不是,那天情势匆忙,张错直只来得及告诉我有人监视我的一举一动。他好像早就知道我会去见他,所以密函都准备好了。还请他的……请暂居在那里的马兰姑娘协助,制造空档。而后又暗地里利用张宅的食水杂货出入,把外头的讯息与他交通,他还要我每日派出一骑到张宅附近,佯作做传递讯息的样子,以此声东击西。」

溪边愣在那里,没想到自己自以为隐密的一举一动,都被这两人算计在眼里。

他又问:「那方大人为何现在又告诉属下这些?属下可无法为大人保密。」

「张错直说,如果确认跟着我的人是陛下的人,那就把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我们本来无意隐瞒陛下,只是顾虑其他人,」

粱渠说的云淡风轻,溪边又是一愣。

「另外,错直他也说,此事一过,陛下多半就会收手,你应该不必再跟着我了。我想陛下也需要你,照这位半兽女性的供辞看来,不日朝廷必有大变。」

溪边怔怔地看着书桌上的小铜镜,「方大人和张大人……当真令人敬佩哪。」

粱渠走回长桌旁,按着几上的卷宗落坐,「我没什么,就只一心为君,鞠躬尽瘁而已,其实资质愚钝得很,也不懂得那些鬼蜮技俩。但张错直确实是国士无双,他半生颠沛,身有残疾,才让他只能做个谋士孤臣。身为文臣,我不如他多了。」

溪边有些意外,没想到他会这样毫不保留地称赞同事,粱渠在椅上闭起双眼。

「溪边兄弟,方某想拜托你两件事。」

溪边回过神来,「什么事……?」

「第一件,是代我处理……这位女性的尸身。我被行刺的事,目下不宜闹大,我和错直都不清楚陛下的全盘心思,还是谨慎行事为妙。据闻你和半兽熟识,应当也知道如何秘密处理这件事,方某希望你能厚葬她,让她……死后能够安眠。」

粱渠的语气有几分哀伤。溪边立时抱拳,「属下明白,必当不辱使命。那另一件呢?」

粱渠一时没有再开口,只是看着溪边抱起白兔的尸体,将她用外衣慎重地裹起,长耳还露在外头,溪边忍不住伸手去抚。半兽死后多半埋在东漕河岸,那里有一带乱葬岗,半兽世世代代都安眠在那儿。

溪边忽然心痛地想,狐狼说不定连沉眠在那的机会也没有。

「另一件是,请代我……代我们保护好陛下。」

粱渠终于开口,语气既沉静,又带着令人不容违抗的威严。

「就如张错直所料,朝廷不日必有动荡。陛下聪明英秀,又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想来不会有大问题。但百密必有一疏,陛下此人又极富冒险精神,有时会有些惊世骇俗之举,因此害及自身也是常有的事。」

溪边知道这个娲羲的忠臣已经讲得很含蓄了,毕竟这数月相处下来,娲羲的脾气他也略知一二。他点了点头,粱渠便直视着他,

「不论如何,请相信陛下到最后,他是这个皇朝无可取代之人。这是方某最后的请求,溪边兄弟。」

******

病中的娲羲罕见地传出了谕旨。

溪边把那夜粱渠与他的密谈,还有刺客的事,连同方葭托给他的万花筒,全数如实回报给娲羲。果然如粱渠所言,在他回报之后,当晚娲羲就回传了指令,要他即刻终止跟踪,回到禁中岗位上,静候他的下一步命令。

更令他惊讶的是,他才刚回到禁宫不久,就听见炎鴸十万火急地捎来讯息,说娲羲从路寝下了旨,由常家长子代笔,在朝议上直接向文武百官宣旨。内容是暂停三代公卿方家当家方粱渠的相职,要他回家闭门候旨。

这消息一出,不要说溪边,文武官员皆大吃一惊。不止如此,娲羲还免了好几个在朝为官的方家子弟的职,要他们一并闭门思过。

「理由呢?」溪边难以致信地问。

炎鴸的表情十分严肃,拊着双手道:「据说是与罪臣私通,涉嫌反逆。 」

「罪臣?什么罪臣?」溪边呆了呆。

「就是张中丞张大人啊!据说他在圣旨下了不许旁人和张相交通讯息的禁令后,竟然兼夜亲自赶到张宅,还和张大人密议了一晚上。而且自此之后,还每夜遣人到张宅去,和张相私相授受。」

炎鴸的话让溪边的心整个凉了一半,他皱着眉头又道:「听说是有人密告,还拦截了张大人和方大人交流的信函,内容涉及皇家宫闱之事,再加上确有人看到方家的人在张宅附近出入,罪证确凿。可我总不太相信,按理说,方大人应当和张大人不合才是,方大人就算真有什么图谋,也不该拉上张大人一道,这事是恐怕有人栽赃。」

炎鴸支着颐盘算着,但溪边自是全然另一种心思。

怎么回事?他当然知道炎鴸所说的「证据」,就是自己这把月来跟踪粱渠的成果。但他一直以为娲羲只是要保护粱渠的安全,从那晚的刺客事件看来,娲羲难道不是早知道会有这种事情发生,才派他随身监视的吗?

再说那天晚上,粱渠向他表白心迹的事,他也确实好好上奏给娲羲了。不论如何,娲羲都不该会误会自己的宠臣有异心才是。

还是娲羲根本就是在利用他?利用他扳倒方家的势力?虽说利用也有点不正确,娲羲本来从头到尾就没有说明跟踪粱渠的理由,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猜测而已。

这想法让溪边心不自觉一揪,虽然只短短不到一个月,但溪边心底已暗自景仰起这位忧国忧民的娲羲朝重臣,把他当成长辈一般地敬爱。

如果最后竟是自己害了这个忠臣……溪边头一次觉得过意不去起来。

「方大人会怎么样吗?」溪边忍不住问。

炎鴸看了他一眼,道:「陛下不是暂且免了他的职吗?罢免宰辅兹事体大,我想娲羲也不能轻易定夺,多半是想徵询朝臣的意见,再下宸断吧!再说方家三朝重臣,就算真的被查出有抗旨情事,陛下姑念旧恩,轻则降职,重可能也只是贬谪远地而已。」

溪边惶惶然地听着,而这几日朝廷更像沸水一样,人人自危。

这一下可不是像罢免獬角那样,粱渠和獬角虽同居实质的相职,但獬角生性孤僻,又不喜结交官宦,加上没有成家,门生也稀稀落落,虽然娲羲赋予他的权力沉重,但对朝廷的影响力有限。

但方家久居重位,光是在六部任官的人数,就足以傲视历朝,而且大多位居要津。一下子抽掉方家子弟的位置,六部自是乱成一团。当然也有伺机想取而代之的人,但大多数官员都质疑娲羲的决定。

监察省的反应自是最大,粱渠任监察省尚书多年,底下来都相当敬重这位认真负责的工作狂宰辅。不少人说娲羲病中昏聩、或是受奸臣蛊惑,联名上书要娲羲查明真相,但都以陛下重病给档了下来,一体交由刚递补阁臣不久的常赭和龚家次子龚蜚。

倒是粱渠本人对这件事倒是异常镇静,他一语不发地在皇矣阁前下跪接旨,连眉头都没多皱一下,还制止那些企图闯进路寝抗议的方家子弟。当时溪边也闻讯赶到,被粱渠果断和威严的声音吓了一跳,顿时那群年轻人无人敢再吭声。

「约定的事便有劳你了,溪边兄弟。」

领着方家人经过他身边时,溪边听见粱渠这样耳语,他只能怔然目送他的背影。

溪边也试过递牌子见娲羲,也一样被挡了下来,看来娲羲是铁了心不见任何人。

这下子獬角闭门思过、粱渠停职,连左虎贲刑天也待罪冷冻中,再加上即将调职西北的共工,娲羲在靖乱年间倚重的臣子竟一瞬间去了大半。不少人都猜测这是娲羲的换血策略,要拔擢新臣以冲淡靖乱三臣的势力。

而在满朝反对声浪中,就只有傅家独排众议。粱渠停职之后,整个内阁几乎陷入停摆状态,傅家当家便自请为主分忧,户部本来就是六部中事务最杂的一部,现在跨足管理监察省的部务,几乎可以说是独揽了半片朝政。

傅家兄弟忙得不亦乐乎,原本因为户部大火待罪清理帐册的事,好像因为没人提,就暂时被放到一边去了。

倒是龚蜚代传娲羲旨意,竟将傅家么子傅阳离升为霸下卫队正,职位与溪边相等。

这消息一出,溪边比任何人都吃惊,本来自从广文苑大火的事情后,阳离就一直刻意躲着他,晚上也不来缠着他睡觉。

这回阳离却主动出现在他面前,还穿着队长的服色,整个人显得容光焕发。一看见溪边,便兴奋得一把抱住他肩头。

「大哥!总算找到你了!」

他见溪边一脸惊讶之色,便呐呐地退了两步。

「抱歉啊,大哥。之前发生了点事,所以我很不安,并不是刻意要疏远你,也绝不是忘了你对我的恩情。只是我……我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又是个没用的男人,实在怕连累你,大哥,你可不要生小弟的气。」

溪边想说你疏远我也没关系,但看着那张妖异苍白的脸,忽然又说不出口了。

「连累我……?」他改口问。

「嗯,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我伯父向陛下进言,让我补了队正的位置,他说现在一切都没问题了,大哥,以后我们就是真正的伙伴了。」

溪边这才明白,当了近一年的禁卫,溪边渐渐也明白这些操作。傅家虽是历朝太傅,又掌有户部大权,但在禁卫武官一职上始终插不进手。现在多半想藉着阳离,在禁宫警备中占上一席之地。在刑天失宠的这种时候,改换虎贲是极有可能的事。

「大哥,像我这种人,竟然也有这么一天,真是做梦也想不着,」

那天晚上,阳离久违地赖回他床上,感慨地望着宿铺的天花板。

溪边心中正乱成一团,心中满是粱渠和娲羲的事,本来无心和他闲聊,但听他语调特异,还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你知道吗,大哥,我娘啊,是在我面前被人杀死的。」

他停住没有往下说,溪边也会意地没有问。阳离停顿良久,才重新开口。

「我娘是艾达人,老实说我对人类以外的种族一点也不了解,只知道娘的故乡在北方,很远很远的北方,一个叫作伊敦的地方。其实我娘自己也没回过伊敦,他是黑艾达奴隶的孩子。据说黑艾达的女奴隶,经常会被白艾达的主人强索,如果女奴隶怀了孩子的话,就会被主人丢弃,当然孩子也成了弃婴。我娘就是这种事情下的产物。」

阳离自顾自地说着,半晌醒觉似地看了眼溪边。

「啊……对不起,大哥,我忘了你也是……」

溪边倒是不太在意,老实说,他从小到大,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孤儿这件事。大约是他本来欠缺这种纤细的情感,再加上杜教头待他也不赖,他也不觉得自己无父无母有何不幸之处。

「听说我外祖母……那个黑艾达奴隶,生下我母亲后马上就死了。」

见溪边没有特别介意的样子,阳离笑笑又道:「我母亲被船上的人蛇子捡到,送进了京城的妓院养大,之后就在那里……工作。我母亲虽然是个混血艾达,但继承了白艾达的美貌,所以还挺受欢迎的。」

「有一次她接待了我爹,不知怎地我爹就迷上了她,寻死觅活地要把她娶回家里……」

溪边听得微一默然,皇朝虽然表面上来者不拒,总摆出兼容并蓄的大国派头。但事实上对于异族总有一份恐惧心,半兽也好西地人也好,想在皇朝找到一份温饱的工作都难,更别提和人类联姻。

他不自觉地又想起狐狼,想起他和贪狼的那番谈话。『溪边哥是人类,哪能娶我们半兽为妻呢?』不知为何心头竟狠揪了一下。

「你也知道,我家里是两朝太师,声名显赫。家里长辈自不许我爹娶一个异族女子回来做正妻,我娘也不愿嫁,可是我爹当时便说,要我娘不嫁他,他就终生不娶,出家当和尚去。我娘拗不过他,最后还是过了门,按皇朝的习俗做一门小妾。」

溪边听阳离嗓音哽咽,忍不住问:「那不是挺好的,至少你爹和你娘在一起了不是?」

阳离深吸了口气,忽然翻过了身来,在溪边来得及逃走之前,像刚进区庐那阵子一样,用四肢抱紧了溪边的身体。

「喂,你……」溪边刚要抗议,便感觉到阳离微微发着抖,连声音也发颤起来。

「我……小的时候,都是这样抱着我娘睡觉的。」

……这叫「夹」不叫「抱」吧?而且重点是他又不是他娘!

「小时候我在我家过得很苦,根本不像是傅家人。他们不让我进傅家的家塾念书,说我有对妖怪的眼睛,看着不舒服,新年的时候,傅家每个孩子都有袄子穿,就只有我连拣旁人的旧衣都没有,他们宁可把旧袄子给下人,也不愿给一个杂种。」

「因为他们不让我念书,我只好说我想学武。二叔父竟答应了我。我当时高兴得很,以为终于有机会扬眉吐气了,可这根本是他们整治我的藉口。」

阳离的语气很淡,但溪边听得出,那是一个人怨毒到极点时才有的平静。

「他们从街头请了师傅,那些人根本不打算好好教我,他们看不起傅家人,就拿我来出气。成天只是打我,招式没教几遍,就要我和他对练,后来傅家那些兄弟也跟着加入,美言是要和我拆解,事实上根本是围殴我。我要是长得壮一些也罢,偏生我……继承了艾达人的体质,每次都只有给打得鼻青脸肿的分。」

「你爹呢?你爹怎地都不管?」

溪边听他声音越来越小,只怕他忽然发作,忙打断他问。

未料阳离听见这句话,忽然抬起头来凝视着溪边。那双淡绿的眼眸里,充满着令人心悸的沉寂。

「大哥,我娘,就是被我爹给亲手杀死的。」

溪边一愣,「亲手杀死的?怎么会……?」

「虽然子论父有些不妥,但说真的,我爹当初说是爱煞了我娘,非我娘不娶,其实也只是年少轻狂,一时冲昏了头罢了。我爹身为傅家嫡子,未满二十就有了恩荫,在官场混过一圈,多的是花花世界,后来又结识了一位人类女子,就冷落了我娘。」

阳离的声音既平且淡,溪边从未听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话。

「家里有个异族小妾,对爹的仕途也大有影响。我爹渐渐受不了我娘,就要把娘送到傅家在乡下的别院去,但那时娘已经怀了我,说什么也不愿离开我爹。我娘生我的那天,爹闯进产房,看见我白得像妖怪一样的模样,骇得提剑想要杀死我。我娘当然是死命护我,一时闪避不及,就这样死在我爹剑下。」

阳离浅浅吸了口气。「我娘死后,傅家也不敢张扬,拿了些钱打发目击的下人,草草埋了我娘,从此就像没我娘这人似的。我娘怎么死的,这事还是我有回在下人房外偷听,才听几个老资格的门房谈起的。」他把脸埋进了棉被里。

溪边有些感慨地嘘了口气,他看着埋首不动的阳离,看来这个苍白的少年,过得远比他所能想像的辛苦,对他的厌烦也不由得多数化作同情。

「大哥……我啊,心里一直有个愿望。」

阳离轻轻道:「从我知道真相那刻起,我便一直活在恐惧里。我知道自己和人类不同,和傅家的其他人都不同。我总害怕有一天,家里人会像杀掉我娘一样,把我也杀掉。但同时又希望家里人能接纳我,把我当做真正的傅家人。」

他忽然放开了溪边,改回仰躺的姿势。

「这么多年来……十四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想做些让傅家人认同的大事,现在总算是进了禁卫军,还爬到了这样的职位,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绝对不会放手的。」

「大哥,无论我配不配、无论旁人说什么,即使是要以全皇朝为敌,我也要让傅家人正眼看我,甚至……臣服于我。」

溪边心情有点复杂,不论是炎鴸还是阳离,每个人似乎都是怀着远大的抱负,费尽心力才进来这座五采宫门。而且不用炎鴸说, 他也知道这个武官中最接近核心政治的场域,有多少势力在背后暗自角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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