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如今,卓文茎还很记得那些人的样子。他们穿着一身洁白的外袍,白得刺眼至极,沙漠里的人们多少都有点风尘朴朴,男孩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干净、这样圣洁、这样一丝不苟的存在。
男孩看见他们的袍摆上绣着十字架,十字架下还压了一只表情痛苦的蛇。当时的他还不明白这标帜代表什么意思。
他们每个人身后都有翅膀,纯白的翅膀,男孩听见商队的人称呼他们为白翼大人。
他们一个个面无表情,指挥着商队的人,把男人和他抓出营帐外,抓到聚会用的广场上。他们把男孩浑身捆得像粽子一样,连嘴也堵起来,丝毫不体恤当时的他只有十一岁。然后他们把男人绑到广场中心的十字架上,用铁钉钉穿了他的四肢。
他们剥除男人全身的衣物,强迫他屈辱地展示在群众目光下。其中一个白翼凑近他看了一会儿,大声地宣布他是异端。他还讲了许多男孩听不懂的话,什么身上有魔鬼的标记,和邪恶淫荡的血族女子私通等等。
男人的怀表也被扯下来摔到地上,螺丝松脱,镜面似乎也摔碎了。
这还不是最惨烈的,之后完全是单方面的处刑。他们并不直接杀了男人,他们先用长矛刺穿男人的大腿和肩胛,还有小腿和腹部,总之都是些不会马上致命的地方,
商队幸存的女人也加入这场凌虐,好像把失去丈夫的恨都发泄在男人身上一般,男人一开始只是呻吟,直到女人的长矛钉穿了他的下体,他才痛叫失声。
他哀求着众人快点杀了他,哭着请求白翼们放过他的儿子……这些男孩都听在耳里,却格外觉得不真实。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这种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在他们身上?男孩的脑袋里不断想着这些事。
他拚命地扭动身体,眼睛也跟着变得鲜红。他想张嘴大叫,但嘴里塞满了酸苦的破布,到最后他只能发出哭声也似的呜咽,看着男人……看着他的父亲受尽凌虐而断气。
而那些白翼连尸体也不放过,他们在十字架下堆起木柴,熊熊大火在夜空下燃起,吞噬了男人的身体,同时也吞噬了男孩身为人类那部分的理智。
他不太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自己的身体开始变化,他的眼眶涨痛得几乎要炸裂开来,指甲比以往都要快速地成长,他变得尖锐、变得坚硬,变得无坚不催,他忽然觉得身体很轻,彷佛肉体不再存在一般。
他轻易挣开了困绑他的绳索,他的指甲穿透看管他的大人的咽喉,他扑向那些拿矛的女人,在她们反应过来之前,用犬齿咬穿她们的颈侧。
他的眼前顿时都是鲜血,但他完全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兴奋莫名。记忆的最后,他看见那群白翼朝他疾奔过来……
「异端审判庭杀不了我的。」卓文茎忽然吃吃笑了起来:「他们一次杀不了我,以后也休想杀死我。」
再次清醒过来时,卓文茎发现自己在沙漠中央。当时他再一次测试了自己的极限,他连续一个月滴水不沾、滴食不进,也几乎没有睡觉,就是不断地跑、不断地走……他的双目干涸,皮肤不断剥落,头发也几乎掉光了,但很快又会增生出新的来。
异端审判庭的人追了他整整半年,在沙漠里玩着你追我跑的游戏。最后之所以会放弃,是听说神都境内自己也发生了内战,就是著名的两翼战争。
身心俱疲的他不知该何去何从,但他理解了一件事,那就是他这一辈子,都得过着隐藏自己真实身分的日子。而且这样的日子,他很快发现可能一直持续下去,没有尽头,没有终结之日。而在这诺大世界里,没有能和他一起分享这种人生的人。
他也曾试着谈过几次恋爱,和人类,和神领地的灰翼,甚至有一次和沙漠精灵,他试着结婚,试着用他人类那部分传承下一代。
但当他搂着妻女看着镜子,镜中的妻子一天一天衰老,女儿一天一天成长,但他却毫无变化,甚至连白发都不曾长过一根。他在人类里算得上英俊,也很有女性缘,但当这样的英俊持续五十年不变,就成了恐怖。
他也曾试着调查大陆上所有种族的年龄,但人类的平均年龄是七十岁,沙漠精灵是五十,有的则更短,灰翼的年龄和人类相仿,而兽人则和他们拟态的动物相同,大多数的动物寿命都短于人类。不论是哪一种,离他的「永恒」都差得太远。
唯一比较接近的只有平均寿命九百年的龙族,但龙族从来不跟外族交流,连是不是传说都没人知道。至少他活了三百多岁,没有遇过半只龙。
他于是绝望地发现,即使掩藏了真名,即使掩藏所有的过去,他还是当初那个被商队排挤的小怪物。
当他最后一任妻子在床上恐惧地望着他,用疏离的语气问他:「你到底是谁?」时,卓文茎就在心底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了,他再也不要和任何人缔结关系了。
而就在这时,他遇上了那个人。
一开始知道那个人有森精灵血统时,他简直欣喜若狂。森精灵的平均年龄是五百岁,长的可以达千岁,虽然也并非永恒,但一想到有人可能陪伴他千年,卓文茎就怎么也无法放弃这样的机会。
他一直等待着、蛰伏着,反正他的时间够多,耐心也很足……直到他自行撞进他的网中,自行和他缔结关系。
卓文茎默默抚摸着手上的肉印,或许对那个人而言,这只是场简单的政治条件交换。但卓文茎无法否认,当他饮下那个人第一滴鲜血时,他的眼角三百年来第一次湿润了,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那个人……或许是三百年前,那个为了他被烧死在十字架上的男人。他不知道,事情过得太久,连悲伤都显得模糊了。
他只知道,从今以后,他会带着这个铭印,走完他的永恒。
「我只有哥哥。」
纯钧的声音忽然传进他耳内,打醒了他的沉思。卓文茎抬起头来,发现纯钧正盯着他的脸看,脸上的神情有几分动摇。
他迷惑之下摸了一下颊,才发现自己竟然流泪了。
人们说血族的邪鬼不会流泪,他们说,血族心脏不会跳动,血液也是死的,所以才会渴望他人的血,血族是没血没泪的生物。
但卓文茎不知道,或许他不是纯种的血族,或许他终究有人类那部分的多愁善感,两相中和之下,他竟变得也懂得流泪了。
其实他在漫长的三百年里,也曾寻访过母亲的下落。他心底深处还抱持着一丝希望,说不定他的母亲还在世,如果她是血族的话,就可以伴着她渡过永恒。
但最终他还是失望了。他在某一年透过关系,弄到了异端审判庭在两翼战争前的审判纪录,发现里头纪录着他母亲的真名——那是他在父亲经常抚弄的怀表里找到的。
上面说那是神都在血族追猎行动中最大的收获,追捕到一名贵裔,也就是身分最尊贵的血族,并且用最彻底的方式处死了她,让她沉眠在神都的血族地狱下。
资料里也详细纪载了审判的始末,审判长达五六个月,中间还夹杂着拷问,这是异端审判庭的一贯作风。这名血族贵裔女子一开始完全闭口不言,就连加之在她身上,神都研发来专门对付血族的酷刑,也不能让她放下她的自尊与高傲。
直到最后一天,审判庭的执行官搬出了一个名字,一个男人的名字。仅仅是一个名字,就让即使牙齿被敲光、眼珠被挖出来都不动声色的女子情绪崩溃,哭着承认自己有罪,要求审判庭尽快处死罪恶的她,只求保证拥有那个名字的人平安无事。
一直以来,卓文茎以为自己会有感情,是因为自己不是纯正血族的缘故。但直到读完整卷审判纪录,他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你只有……哥哥?」卓文茎茫然地覆诵了一次纯钧的话。
纯钧依然背对着他,只是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大概和你一样,我很小的时候……也过着不是很快乐的童年。这点哥哥也是一样的,在那个地方……那个像牢狱一样的皇宫里,没有一个人是快乐的。 」
纯钧彷佛要抑止什么似地,他握住了身边的帐柱。
「我从小残疾,而且不受宠,在那个地方……连狗也知道要看人摇尾巴。我虽然是人皇的么子,但在那些人眼里,比皇兄们养得狗还不如。」
「宦官也好、内府的女官也好,就连我的奶娘……逮到机会就会虐待我,我想说服自己她们是好人,她们也是因为被人欺负,所以才会欺负我寻求平衡。从前我一直这样想着,我想或许是我不够好,我不够体谅她们,所以才会被她们瞧不起。」
卓文茎忍不住嗤了一声。
「……伪善。」
纯钧闻言回过了头,卓文茎看他闭上了眼睛,唇角泛起苦笑。
「正如你所说。我其实心底很恨她们,恨不得狠狠报复回去,但我一直不敢承认这种愿望,大概是害怕一旦承认了,事情会一发不可收拾,我会变成自己都无法想像的怪物。所以我一直都隐瞒着,没有告诉父皇,也没有告诉哥哥,我让自己觉得我依然很喜欢她们,想和她们和平相处,直到……」
纯钧叹了口气。
「直到有一天,哥哥发现了这件事,或许是我有意无意地让他发现的,他带了一大群武官冲进我的住处。他就在我面前,把那些曾经侮辱我的宦官、女官全都一个个绑起来,关了大门,恐吓所有守卫不准通报外人。然后就一个个审问……」
「曾经恶意推倒我的,哥哥就先打折他的手。用脚绊倒我的,哥哥就砍断他的脚。故意不端茶给我的女官,被哥哥压着强灌了整壶热茶,而老是刁难我的小伴读,那孩子当时才十岁,被哥哥说他既然连侍读这么简单的事都不会,那就去侍候狗好了,就把他丢进了狗笼里,让他活活被狗咬死。」
卓文茎听得眯起眼睛,纯钧续道 ,
「我一直哭,一直求哥哥住手。但当时我其实心里很快活……我终究也没有去阻止哥哥处置那几个我最痛恨的人,看着他们痛哭着求饶,说自己下次再也不敢了,哥哥叫他们要求饶就跟我求饶,他们就对我大叫殿下饶命,那时我实在觉得爽快极了。」
纯钧忽然把手覆到面具上,用五指框住了脸颊,仰头深深吸了口气。
「我一直到哥哥连几个无关的宫女也要处死时,才冲到她们面前,挡住哥哥,哀求哥哥不要再处罚他们,还说了要处罚就罚我之类的话,哥哥才终于住了手。那些宫女十分感激我,后来的确再也不敢轻慢我,看我的眼神又害怕又尊敬。」
卓文茎插口:「真是出好戏。」
纯钧看了他一眼,轻轻笑起来。
「是啊,那天结束之后,哥哥要离开之前,还特地拉我过去,跟我说:今天演完这出戏后,他们应该多少会收敛一点,你就多忍耐一下。」
纯钧垂下了首:「哥哥他都知道……他全部都明白。他知道我是故意跟他求援的,我心里在想什么,我讨厌什么、喜欢什么,我真正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哥哥没有一样不清楚的。即使如此他还是配合我演所有的戏,配合我的面具……让我在所有人眼里,仍然是个温良恭检让的好弟弟。」
他抬起头来,直视卓文茎依然鲜红的双眼,还有逐渐修补起来的胸膛。
「卓将军……不,夜罗,」
忽然被唤及真名,卓文茎的脸抽了一下。
「……请不要用那个名字叫我,那对我而言像告白一样。而我并不想被你告白。」
然而纯钧像是没听见似地,他续道:
「我只有哥哥了。只有哥哥,能够接受全部的我,你明白吗?所以我希望……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看到他能达成所有的心愿。他是未来皇朝的王,也将会是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人皇,他不应该受到任何人、任何情感的束缚。」
「把哥哥还给皇朝……我愿意用任何我所有的东西和你交换。」纯钧道。
卓文茎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一声。
「说到底,你只是想满足你的独占欲而已吧,小军师?」
他不等纯钧开口,又讪笑地道:「虽然你说了那么一堆,到底还是伪善啊。什么把那个人还给皇朝,那个人根本就不想当人皇啊!他会选择当人皇,只是因为不当人皇,不做上那个位置,以他的身分必死无疑而已。」
卓文茎觉得胸口一片酸痛,不知道是因为伤口在复原的缘故,还是其他原因。他索性把头枕在手臂上,就这样斜望着纯钧。
「我一开始也觉得……这人怎么可以这么蠢笨,为了皇朝,牺牲自己到这种地步,一想到我认定的伴侣竟然这样白痴,我就忍不住想狠狠处罚他。」
他看见纯钧狠狠瞪了他一眼,卓文茎更加无忌惮地笑了。
「但是那个人哭了呢,最后的时候。」
见纯钧不明所以,卓文茎笑笑又续道:
「他哭了……之前我怎么折磨他,他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掉。我本来以为他从小是娇生惯养的太子,应该碰破一点皮就会哭着跟我求饶,但就连我扭断他的脚踝时,他连叫都没叫一声……我很佩服他,说真的。」
大概是纯钧的眼神实在太恐布,卓文茎不得不停止细节的描述。
「后来……我知道乐马关沦陷的时候,整个人情绪失控,我几乎要杀了他,我问他这样值得吗?牺牲了自己的命,就算停止了战争,让人民安定,但自己却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享受不到。」
「但他忽然哭了……而且是声嘶力竭的哭法,他哭着说:你以为我愿意吗?你以为这一切是我心甘情愿的吗?要是可以的话,我恨不得杀光所有的人类!所有皇族!要不是不打赢这场战争我必死无疑,你以为我很想来这里被你侮辱吗?!他就这样对着我大吼,对着我大叫,对着我哭……直到他昏死过去为止。」
卓文茎看见纯钧的手指微微发抖,知道自己的语言奏效了。
「就是这样……我决定投降了。不是对皇朝,也不是对人皇,而是对那个人本身,」
卓文茎懒洋洋地笑了。
「所以小军师……很抱歉,我永远不可能同意你的要求。你和那个人,对我而言终究是完全不一样的,无论是以人类的部分,还是血族的部分。」
纯钧的指尖发颤了一阵,卓文茎听见剑还鞘的声音,他看见他直起了身。
「就算是为了我个人的欲望……对于皇兄的事,我也永远不会妥协。」
他又恢复开始时那种淡淡的语调。卓文茎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纯钧已冷冷地转过身。
「你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可以考虑,天亮之后,神都的人就会抵达琼莱。不用想着逃走,也不用想和皇兄打小报告,如果你不想领教我的伪善的话。」
卓文茎看着纯钧的背影消失在营帐外,面具的金属光泽映着月光,竟让他再一次想起那一夜。
他从怀里取出那个怀表,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取走这个怀表的,怀表摔得七零八落,过了三百多年,指针早已不会动了,就连怀表里镌刻的名字,也随着时间模糊了。而他对这怀表,以及与怀表相关的一切记忆,也彷佛逐渐磨蚀的刻痕,慢慢消散了。
然而他的耳边,却始终留着男人打算带他离去那一夜时,温和的嗓音。
『夜罗,总有一天,你会遇到可以理解你的人,你会遇到可以接受你的全部、同时也把一切交给你的人,你会把名字交给那个人,就如同你的母亲交给我她的名字一样。』
『所以不要放弃,夜罗。就算要一辈子逃下去,也不要忘记你的名字。』
卓文茎扶着墙壁站起身来,面对营帐外一望无际的大漠,对着月亮小声地开口。
父亲,我找到了,我找到了喔。除了你之外可以呼唤我的人。
但我不会像母亲一样的,因为我交托名字的人,还不曾心甘情愿地唤过我的名字,所以在那之前我不会放弃,不会放弃任何东西,包括自己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