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宁不嗣音+番外——素熙
素熙  发于:2014年0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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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都出去,朕现在什么人也不想见。」

第七章:柏舟(上)

娲羲病倒了。

这事一传出大内,朝廷一致震惊不已。据说是在从朝议回来的路上,忽然倒下来的,被太医署的人紧急送回了寝宫,诊断的结果是过度劳累和过重的精神压力,加上天冷受了点风寒,这才积劳成疾。

太医署的人说需得静养几天,等烧退了才能再做观察。

听说娲羲从太子时代开始,不但没生过什么需要劳动太医的病,就连感冒也没听说过。和自己的挛生兄弟李麒比较起来,娲羲的身体健康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弘和初年裁撤宫中冗员时,第一个裁掉的就是太医署的官员。

内府的嫔妃、皇姑和公主按律进宫探病。但娲羲一直高热未退,躺在床上半睡半醒,太医似乎也找不到退热的方法,只是神志好像还算清醒,能和前去晋见的家人勉强应对。

娲羲自己也通医理,而且程度还不差,后来干脆给自己把过脉,给诚惶诚恐的太医开了方子,让他们去尚药局备膳,自己才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还听说内府的嫦贵妃还特地亲侍汤药,衣不解带地伺候了一夜。出来时眼睛哭得有核桃般肿大,就是侍卫来请她,她还依依不舍地不肯离开。

『臣妾与陛下夫妻同心,怎舍得在这种时候弃陛下于不顾?』

溪边是第一次听见关于龚嫦贵妃的新闻,据阳离八卦的说法,嫦贵妃非常迷恋娲羲,光是看她看娲羲的眼神,像是恋爱中少女一样闪亮闪亮的。

溪边想这也难怪,那男人要是蓄意追求什么女人的话,大概没有不手到擒来的。就是不用动手,以他的地位和那张脸也可以骗走不少芳心吧?

刑天在下武阁被杖责的事也传开了。杖责是庭刑之一,是皇室对内官专有的权限,宫里的宦官、内侍和宫女,甚至一定品职以下的侍卫都在庭刑的管制范围。庭杖甚重,通常三十下就能打得人半死不活,要是五十下以上那差不多就半条命去了。

溪边看过有小宫女被活活杖毙的,那情景当真是惨不忍睹。

饶是刑天皮粗肉厚,被杖了三十下竟还能自己站起来,还遥遥向娲羲嗑了头才离去。不过后来据说也在床上躺了一天,许多禁卫兄弟都去探望,溪边忍不住也去了一趟,被血肉磨糊的臀背骇得晕眩,请了安便匆匆退了出来。

溪边还听炎鴸说,娲羲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召朝中重臣入寝商谈。

「听说召了好几次呢!十万火急的,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不少将领也被召了过去,我爹也是。」炎鴸神色严肃地抱着臂说。

不少人已经在传,说娲羲不病则已,一病就是大病,恐怕沉疴难起也说不一定。

那一批主张立后的老臣更是哭天抢地,说是要陛下早听信忠言就好,如今若是娲羲当真有个闪失,皇朝就当真无主了。

令溪边意外的是,他竟然也在娲羲召旨传唤的对象之列。接到旨意时是在新年将至的夜里,传召来得突然,溪边只能匆匆起身穿衣。

娲羲的寝宫称作长乘殿,古时又称路寝,在禁中最深处。

溪边在这宫中当值一年馀,还没到过这样里头,寝宫两侧是上皇亲兵虎贲的责任范围,走进林立的长戢间,连溪边都有种肃然起敬之感。长乘殿的装潢远不如凤仪殿华丽,以往是娲羲太子时代的寝宫,弘和元年才改建成现在的上皇寝殿。

溪边满心不安地伏首跪在殿前,未料还没听见娲羲召唤,蓦地有人抓了他的臂,让溪边着实吃了一惊。

「什……」

他回头一看,才发觉背后竟不知何时站了一人,却是娲羲身边那个青衣婢女。溪边吃惊之馀不由得也浑身冷汗,学武之人最忌被人接近背后,这女子竟能无声无息抓住他手臂,可见身法比自己高明太多。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道,虽然是问句,脸上却丝毫没有抑扬顿挫。

「呃,陛下召我过来见他……」

精卫淡淡道:「求见陛下的话,就去前殿候着。这样独个儿进来,我会以为你是刺客,刚差点杀了你。」溪边见他身后银光一闪,竟是武器似的事物,不禁胆颤心寒。

精卫说完了话,转身又往内殿离去,竟是再不管溪边如何。溪边也不知哪里来得胆子,旋身就跟了上去 :「喂,等一……」精卫停了一下脚步,似乎斜乜了他一眼,竟也没有阻止他,溪边见他穿过廊阶,竟是进了内殿。

刚进殿,溪边就闻到一阵清淡的药香,两头的柱子上盘踞着雕刻精致的蟠龙,溪边才惊觉这是娲羲的寝居。房间的四角还放有安神养心的薰香,较远那一头的架子上放着为数不少的韦编,天顶的横梁上则有疑似打斗砍出来的刀痕。

精卫迳自走到一架屏风后头,这屏风有三人左右高,中间雕着密不透风的花鸟,屏底镶着翠玉,光看便知是大内精品。从这里似乎隐约可以看清殿前的状况。

但溪边才探了个头,就被精卫抓着领子扔到了墙角,精卫还看了他一眼。

「你要跟来,就乖乖的。」她毫无抑扬钝挫地道。

这个女人,这么习惯把男人抓过来抓过去的吗……?感觉好熟练的样子……

「姑娘……」溪边看着精卫往墙边一靠,一副想躲开他的样子。藏在心中良久的疑问按捺不住,终于还是开了口:「呃……恕我冒昧,姑娘是宫婢吗?还是世妇?」

他对精卫实在好奇,毕竟一个年轻妇人,整天跟在娲羲身边打转,就是离娲羲最近的茶水司世妇也没这种特权。

加上不管远看近看,精卫都算是一等一的美人,如果不是经常站在那个犯规的娲羲身边,不管出现在哪里都该是艳冠群芳。

「……难道是妃嫔?」溪边又问。

不过那就更不可能了,只要是内府编制的女子,就算只是个御媛也好,规矩就一大堆,和上皇也得保持距离。

精卫斜望了他一眼,没有答话。溪边自讨没趣,只好也乖乖地站回墙角。

「都不是。」半晌,精卫却忽然自己开口,把溪边吓了一跳。

他惊疑不定地看了她一眼,但精卫却已隐入墙角,不再理会他了。

待了一会儿,寝殿那头却彷佛传来说话声,溪边实在待不住,忍不住捱到屏风之侧,往寝殿的方向望去。

精卫看了他一眼,倒也没有阻止他,只是低下头来做自己的事,溪边便更大了胆子,蹑手蹑脚地往屏风那头走了几步,直到半侧的寝房映入眼帘。

长屏那头就是娲羲的卧室,溪边张大了眼,他承认自己天生有点偷窥倾向,小时候总喜欢趁贪狼睡着时潜进他房里,就这样悄悄看着他的睡容。

寝殿的左首摆着一张木雕大床, 床外缀着两层纱帐,床脚放着袅袅的薰香,溪边看见床两头垂首待命的内侍,不禁屏住了息,视线往床头上的软垫移去。

他坐在大床上,床边有四座檀木雕柱,娲羲便斜欹在上头。他身上穿着单衣,外面则裹着保暖的羊毛坎肩,或许是病中的缘故,溪边觉得娲羲格外显得空灵,像假人偶一般虚幻不实。似乎还在发热,平素苍白的颊有几分微红,呼吸也急促了些。

溪边见他虽然看似虚弱,但眼神清晰依旧,和粱渠交谈着什么。一瞬间不禁松了口气,旋即又为自己的反应感到心惊。

寝殿中还有另一个人,细看竟是当朝宰辅方粱渠。他坐在一张小椅上,正专心地面向病榻,像在倾听着什么。

「……放心吧,粱渠。我这不是什么大病,我自己清楚,还死不了。」

娲羲的声音透过屏风传过来。粱渠坐在椅上,忍不住身子前倾。

「陛下……真的无恙吗?微臣听太医署的人说……」

娲羲没等他说完,便截断他道:「他们束手无策是当然的,我的身体我自己明白。我和母后一样,不生病则已,一生起病来,人类的药石,对我们是一点用也没有的。」

娲羲说着像是累了,阖上眼睛歇了一下。溪边有些意外,他自是不敢出声,粱渠却代他问了。

「陛下的意思是,陛下的病……和人类的病徵间不互通么?」

「也不尽然。说到底,我也有一半是属于人类的种,脉博、针炙这些疗法我都还能适用,只是我和母后一样脉象特异,任凭再如何努力把,医书里也找不到对症。母后当年并非难产,产前身子也还健康,但产后却急速衰弱,当时太医署的人谁也找不出原因,母后薨时,先皇还让那些太医殉葬,那是冤枉那些太医了。」

娲羲淡淡地说着,语气里却听不出怜悯的意思。粱渠沉吟半晌,忽然道:「请恕微臣僭越,臣也略通医理,可以让臣试试陛下的脉吗?」

娲羲倒没有太大反应,只是淡然笑笑,把细长苍白的手臂递向粱渠。

粱渠恭敬地接下,两指搭在腕下,凝眉沉吟了半晌,忽然露出惊讶的神色。溪边见他慢慢把指尖挪开,一脸迷惑地望着娲羲:「这是……」

娲羲虚弱地笑了一下,「很奇怪吧?我想母后是炎氏嫡传,脉象应当更为特异,也难怪那些太医要测不出来了。」

粱渠思索半晌,道:「微臣曾听说过,南疆古林中的森林精灵,和人类通婚之后,所生子嗣多半存活不久。这是张错……张大人和臣说过的。」粱渠像是忽然醒觉似地,硬生生地转了一下,表情有点不自在。

娲羲倒是没有在意,唇角一勾,「嗯,我想也是,獬角那家伙根本是活动广文苑,他什么怪书都看。」

他顿了一下,又道:「跟你说也无妨。我是后来自己找书时才明白,但先前就有这样的感觉,精灵和人类最大的不同点,在于对个体的认知。」

「个体的……认知?」粱渠一愕。

娲羲微微一笑,把盖在膝上的貂陔暖被扯紧一些。

「嗯,说起来不容易理解,人类这种物种,每个人每个人是分开的,他们有各自的想法、各自的记忆,同时面对一件事情时,也会做出截然相异的判断。换句话说,人类是听凭自己的个体意志在生活、在做出决定。」

溪边见粱渠露出迷惑的表情,他明白他迷惑的原因,「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宰辅的眼神彷佛这样说。

「但是精灵不一样,精灵一族……特别是已然灭种的森林精灵,粱渠,如果獬角和你谈过精灵的事,应当也和你说过精灵繁殖的方式。」

粱渠微一颔首,娲羲便续道:「精灵不像人类,可以经由母体生育。所有森林精灵的子嗣,都是由一株母树孕育出来的。母树的枝枒延伸到哪里,森林精灵的生命就漫延到哪里,所以森林精灵又被称为『森林的孩子』,」

娲羲从几上啜了口茶。溪边听着像童话般的故事,一时竟有些入迷了,总觉得每回听娲羲说话,无论真假都好,这男人的语言,竟自有一股吸引人的力量。

「也因此精灵不论有多少个个体,大体而言,都是母树的分枝,十人也好、百人也好,对精灵而言,都是同一棵树衍生的分枝罢了。」

「母树又被称为『生命之源』,既是系出同源,所有的精灵就像是一个人,他们没有个体与个体间区分的意识,对于同一件事会有相同的想法、抱持相同的意志,因而总会做出相同的判断与决定。」

粱渠蓦地吸了口气。娲羲看着他的表情,忍不住唇角噙笑,「怎么,很难以致信吧?要不是自己身处其中,当初在书上看见时,我也觉得这样的物种很不可思议。」

粱渠摇了摇头,沉吟地道:「倒不是说难以致信,世界之大,本来无奇不有。但与其说无法相信,倒不如说很难理解。」

「对人类而言确实是不好理解,人类对同胞的痛苦可以无动于衷、对他人的喜事也可以不以为然。也因为如此,人类可以相爱、相恨、相争、相怨……但是精灵却不能,他们自始至终是同一个人。」

粱渠凝眉沉默良久,像在消化娲羲的话语般,半晌抬起头来。

「陛下,请恕臣僭越……」

「你要问我有没有受到这种共体意识的影响吗,粱渠?答案是有的。」

娲羲倒是干脆,他看来有些乏了,仰靠在背毡上半晌,才又重新睁开眼。

「我常能感受到母后曾感受到的一切,她的孤单、她的感情、她的喜怒哀乐,她对周围的人有何想法,我就是能够一清二楚。不单是母后,我能感觉到数百年前,森精灵尚未在枭王的大火下覆灭时,那些祖灵的一脉一动。」

「可是陛下……仍有一半是人类不是么?」粱渠问。

「是啊,我和母后一样,体内流着一半的人类血,若非如此,我和母后根本不可能在人类社群里生存,纯钧……也是。」

娲羲忽然深吸口气,溪边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见这名字,他直觉地感受到,这名字对娲羲而言有多么意义非凡。

「森林精灵的雌性无法生育,就算是半精灵,生育能力也有限,何况是孕育人类的子嗣。母后的病,当时人多以为是产后体虚,其实生育这事本身,才是把母后导向死路的元凶,就像是……人类忽然想学飞那样。违逆种族的天职,最终就是摔得粉身碎骨。」

娲羲的语气里,霎时染上几分残酷。

粱渠似乎一直想问什么,却又不敢贸然启齿。「但是,陛下是男性的后裔……」

「啊啊,没错,男性的精灵似乎没有差别,反正生也不是我在生。事实上最早皇朝史上半精灵的出现,就是由男性的精灵,与南疆的人类女性通婚的结果,不过血统这种东西,会随着通婚代数而淡薄,但是颖城炎家不同。」

「不同……?」粱渠问。

「嗯,我查过皇朝的史书,颖城在枭王以前,是森林精灵的领地,枭王大肆征伐南方、烧杀掳掠,最后甚至一把火烧了母树之后,南方才渐渐被人类所占据,成为皇朝的一部份。那是距今约六百年前的事,『颖城』也是后来皇朝人取的名字。

「颖城在精灵统域的时代,叫做『贺那松之地』,精灵语原意,似乎是『重生之地』的意思,据说也是最早有生命孕育出来的地方。被称为生命之源的母树,就在颖城的中心。母树的生命力最旺盛时,曾经扩及整片大陆的南方,那情景听说相当美,整片是翠绿的树海,还有穿梭其间的精灵。」

溪边静静地听着,想像娲羲描摹的景象,也不禁跟着有点痴了。现在的皇朝南疆,是大片的不毛之地,土壤寸草不生,彷佛受到诅咒似地,南疆的百姓只能靠种些药草或矿石生存,要不就沦为贼寇。他作梦也想不到那块土地曾是这么美的地方,

「母树的枝繁叶茂,并不是每个精灵都从母树本体孕育,所以精灵也有亲缘远近之分,离母株越远出生的孩子,血缘越容易被冲淡。相反的,离母株越近,就像树木越接近主干,枝枒越壮一样,血缘可能相传百代,都还保有精灵的特性。」

娲羲说。粱渠像是醒悟什么似地张大了口,「那么炎家……」

「正如你所想,在森林精灵统域南方的年代,母树的本株又被称为『王座』,从母树的王座孕育的孩子,就是森精灵的王室。他们承继了森林最原始的意志,拥有最纯净的精灵之血。而炎家,就是当年和王座之子通婚,所残存下来的半精灵一支。」

「那简直就像是……」

「嗯,就像是半精灵中的王者。母树被枭王烧毁后,所有纯种的精灵因为失去意志的导引,在几年内相继衰亡。但是半精灵因为有人类的部份,才混在皇朝的人群中苟延残喘下来。但是或许是因为容貌的缘故,不是被人当成奴隶抓走凌辱致死,就是因为被强迫生育而短命……最后留下来的,就只有流有精灵王座之血的炎家了。」

粱渠似乎大受震惊似地,慢慢地靠回椅背上,「总觉得,微臣的皇朝史,都得重新念过才是……」他感慨地道。

娲羲笑了一声,语气里有些寒凉,「皇朝的历史,本来便是站在人类的角度写的,沙漠精灵、森精灵也好,甚至西地那些强盛的邦国,在人类眼里不过都是些『番邦』、『蛮族』。远的不说,就是皇朝境里的半兽,不也是被那样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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