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流行惊险刺激游乐器的当下,只会转个不停的旋转木马大概不会很热门吧。客人很少,也许是建得早,过时的装饰酝酿出怀旧的味道。骑在马背上的孩子带着些许羞涩,对等在栅栏外的父母招手。
太阳愈见西沉。天空愈发深邃,颜色渐渐从橙到紫中带粉,从蓝到群青,从藏青色变成夜的颜色。贴近山顶的低垂夜空里,能看到明亮的一等星。
在这片夜色中,被灯光照亮的旋转木马很是动人,教人怀念,正因为旧,才美丽得如同昔日旧梦。
「为什么?」
颤抖着声音,雅人再次问道。
「浅海先生,我也可以带给你美丽的梦。」
数树转过头面对雅人。
「不过,如果仅仅是美丽的梦,总有一天会结束的哦?」
绕着圈的木马慢慢地、慢慢地放缓了速度,不久便停住了。音乐还在继续。数树只把头扭过去看了看身后。
孩子们下了木马就径直跑向等在一旁的父母身边。工作人员手拿话筒宣布今日到此结束。
与此同时,园内广播的音乐换成舒缓的古典乐,中间不停播放着「游乐园即将关闭」的通知。
「柏原君……」
雅人脸上毫无血色。注视着木马,睫毛在细细颤抖。
「不想看吗?」
我实在太坏心眼了。数树想。
周围的客人退潮般渐渐减少。工作人员开始在每一样游乐设施入口处拉上绳索。小卖铺关了灯。旋转木马的音乐停止了。
然后,啪的一声,所有灯全部熄灭,夕阳下闪闪发光的旋转木马变成陈旧而不再运转的游乐设施。
身旁飘荡的,是节日祭典过后的冷清空气,以及排山倒海的寂寞。
「已经结束了。」
雅人的肩膀打了个颤。
「你的恋情已经结束了,必须忘记它,从这里走出去。」
「可是……」
雅人的眼睛没有看数树,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不再明亮、不再旋转的木马。
「老师说……他爱我,离不开我,我们永远在一起吧……」
「用自杀的方式?」
可那说到底还是逃避。
一起堕落,带恋人一起逃走,不愿在深渊中挣扎。宁可说着绵绵情话,让世界停止在最美丽的地方,以最美丽的姿态。
就像梦中永远转动的旋转木马。
「但是你们失败了,因为你想要活下去,没错吧?你没能割腕,你想活着。所以你必须忘记那些,不可能永远活在梦里。」
「可是幽灵……」
「才没有什么幽灵!」
数树大声喊出来,抓住雅人的双肩。
从正面盯住他。注视着旋转木马的双眼焦点,终于落在数树身上。
「我知道幽灵的本来面目了。」
「诶……?」
「听前一阵子来宾馆住的大学生说,她的朋友情侣两人在那个房间拍过照片,上面拍到了幽灵。那对情侣后来好像分手了。」
雅人的神情仿佛听到不可思议的事一样,茫然地看着数树。
数树一开始也差点听漏。在宾馆房间拍到灵异照片,实在是再普通不过的故事。
但听到「后来和男朋友分手」以及「在我们大学很有名」这些话,数树心想,难道……
「我问客人是哪个学校的,原来他们和拍到灵异照片的情侣,都是S大的学生。」
雅人的喉咙颤抖了一下。
「我看了那张照片,他们给了我联系方式。的确看起来很像灵异照片,但确切地说,那只是单纯的反光。不是经常有人拍出白光吗?那只是凑巧看起来像人的形状而已。」
「……」
「S大学——就是你和『老师』所在的大学吧?」
雅人的目光焦点似乎又要涣散。数树抓着他双肩的手愈发用力,捉住他的视线。
「『老师』已经不在那所大学了。在S大,从前发生不伦之恋,在玫瑰人生宾馆红色房间殉情的讲师的流言,以都市传说的形式保留下来,只是在流言中他已经死了。结合照片上的反光,再加上拍到它的情侣分手了,那个流言在学校里迅速流传开,说殉情而死的男人的幽灵会诅咒情侣。」
「怎么……可是……」
「流言从S大的学生传到亲朋好友那里,不知不觉间在整个东京传开,不断添油加醋。鬼故事这东西无论什么年代都很受欢迎,传播速度很快。但是那个房间里没有死过人,也没有对某人怀有怨恨的幽灵。一切都只是流言,是虚幻的。」
「……」
深褐色双瞳不安地左右游移。他在疑惑,在摇摆。水底好像有什么在动。数树轻易便知道了那是什么。
「可是……就算没有幽灵,老师一定也恨着我……」
「他不恨你。他不是非常喜欢你吗?」
「可是……」
「给你看证据。」
数树又握住了雅人的手腕。
两人朝空无一人的游乐园出口跑去。工作人员正要关上大门,嫌麻烦似地说「请你们快点出去」。
向工作人员低头致歉后,出了大门,来到停车场。把雅人推进副驾驶席,数树发动车子。
雅人一脸虚脱地坐着,看起来已经提不起劲问要去哪里。
从郊外穿过市内,来到满是绿色的安静的住宅区。因为路不熟,数树边看地图和便条边仔细开着车。雅人也忍不住诧异地皱起眉。
「这里还不到东京吧?」
「是的。……应该就在附近。」
「什么?」
数树没有回答。
找到便条上写的公寓,数树把车停在公寓前的儿童公园旁边。
关上引擎,拿出手机。雅人一动不动地看着数树。瞥了一眼旁边,数树对电话那头的人说:
「上次多受您关照了。我现在就在楼下,请您下来好吗?」
「……柏原君……」
数树得到回复后挂了电话,转头看向雅人。
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接连涌起许多感情,了然,畏怯,还有一些别的什么。数树静静地说:
「我装作是他原来的学生,去问S大的法语系。他似乎一直没有音信,但有个老师给他寄新年贺卡会收到回信,我就从那位老师那里问到了联系方式。据说他做了一阵翻译类的工作,目前在这附近的短期大学当讲师。——似乎已经和妻子离婚了。」
「……」
「浅海先生,请下车。」
「……不要。」
惨白的脸,颤抖的嘴唇,和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个雨夜重合了。数树径自下了车,绕到副驾驶这边打开门。
「来吧。」
解开安全带,拉起他的手,雅人的身体像物体一样倒下来。
「没事的,这世上没有人恨着你。」
与其说下车不如说是滚到地上,等雅人下来之后,公寓玄关处的玻璃门里走出一个男人。
温柔的眼睛。黑边眼镜后面的平静双眼。仿佛终究无法以伤害别人为代价将自己的意志贯彻到底,笑起来也带着寂寞的眼睛。确实有人会被有着这样一双眼睛的男人所吸引——数树尽可能冷静地想,暂且不管心情如何。
「……老师……」
雅人没有动,像被钉在地上似的呆站着。数树站在斜后方。
男人缓缓走近,在约五米远的地方站住,面对雅人。
两人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彼此。感觉到那份沉默中流动着语言无法形容的浓密空气,后面的数树默默握紧了拳头。
并非没有犹豫过是否该让他们见面。毕竟是曾要一起割腕自杀的人。
但已经过去六年了。其间两人从未见过面。只要其中一人愿意,也不是不能见面。那份恋情终究是困在那个房间里无处可去。既然如此,还是做个了断吧。
「很想说你看起来很不错……可是你好像没什么精神呢,雅人。」
男人先打破了沉默。叫出名字的瞬间,纤细的背影轻轻打了个颤。
「他打来电话……我听到了好久没听过的宾馆名字。」
「……老师……」
「雅人,对不起。」
男人并没有缩短距离,怀念般带着一丝微笑,看着雅人。
「我给你留下了痛苦的回忆,但我从来不后悔遇见你。那时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老师,我……」
「能遇见你,真的太好了。」
「——」
因为站在斜后方,数树看不见雅人的脸,他也许在哭吧。好想立刻把他抢走,塞进车里离开,数树满心焦急地想。这样一来,哪怕他不肯,也要强迫他接受安慰。
「也许你会为遇到我而感到后悔……」
仿佛吃了一惊,穿着线衫的背影晃了晃。
「老师,我……我……」
不停摇着头。却似乎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
男人偏了偏头,对雅人笑了。
「我现在还在做法语讲师,也在继续研究。雅人,你也许会对我心怀愧疚,但事情决不是这样的。那种方式是错误的。现在我很庆幸那时失败了……你没有死真是太好了。」
「老师……」
雅人向前迈了一步。
「我……我也真的很喜欢老师。」
雅人急切地说,声音在颤抖,勉强才没有变成呜咽。
「谢谢你。——你现在有另一个喜欢的人了吧?」
「诶?」
雅人下意识地回头看数树。
目光相遇,雅人瞬间整张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不、不是的,不是他。」
连耳朵都红透了。数树默默苦笑。用不着这么急着否认吧。
「没关系。这很正常,都过去六年了。……其实现在,我也有了喜欢的人。」
「诶……」
「所以,真的已经结束了,雅人。」
「老师……」
男人先开口说了再见。
但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原地徘徊。太阳已经完全落山,这片看起来像是新兴住宅区的规整街道上街灯亮了起来,以相同间距照亮笔直延伸的道路。数树从身后抱住雅人的肩膀。
引导着仿佛忘记如何动作的身体,让他坐进副驾驶席。数树坐到驾驶席上,发动引擎。
车开动的时候,雅人终于回过神,贴在车窗上说:
「老师,再见了……」
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听到玻璃这边的话。数树边踩下油门边瞥了一眼,男人站在街灯下,微笑着挥手。
「我说过今天之内送你回去吧?要回公寓吗?」
回到都内,穿行在光影斑斓的夜景中,数树转头问旁边的人。
雅人仍然一脸魂不守舍,肯定连眼下车开到了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但听到数树的问题,隔了一会儿,雅人还是小声说:
「……想喝酒。」
「啊?」
「我今天想喝酒,都快想疯了。」
「……你这人真是……」
数树双手握着方向盘苦笑。
途经一家超市,数树进去买了酒和食物,开车回自己的公寓。对他解释说在别的地方喝就没法开车回不去,他也没什么意见。
回到公寓,数树把酒瓶和零食摆在茶几上。雅人一上来就喝得很猛。
「……你最好别喝得太醉。」
「诶?什么?」
坐在对面的身体似乎已经从头到脚浸透了红酒。湿亮迷蒙的眼睛仰视着数树。
「没什么。」
数树板着脸回答。
「你好像总是在生气啊。」
「没有的事。……除了对你。」
「什么意思……啊!」
醉意似乎已经蔓延到手上。雅人碰倒了自己的杯子,桌面上一大片红色液体滴下来,打湿了膝盖。
「哎呀真是的……」
数树拿着抹布站起来。
「对、对不起。可是抹布还是干的。」
「别管什么抹布了。」
数树把桌子拉开,抓住雅人的腿。雅人坐在地上支起膝盖,乖乖地任他摆弄。夏天的棉质长裤,质地轻薄。红酒的颜色从膝盖一直洇到大腿。
数树跪在雅人立起的腿间,用抹布擦拭打湿的地方。隔着布料碰到大腿内侧的时候,雅人的腰忽然抖了一下。
「……」
明明刚才还在喝酒,喉咙却格外干渴,数树咽了咽口水。也许上方吹来的炽热呼吸是酒精使然,却格外煽情。
「连里面都湿了。」
「……啊,等、等一下……」
把长裤一直卷到膝盖上方,没有用抹布,而是直接用手抚摸着小腿肚。雅人的腰因此而剧烈颤抖,想要逃开,却撞到沙发。
「柏原君……!」
「……看着你,我就很焦躁。」
蜷起身子低着头,数树说。声音仿佛堵在喉咙里。
「诶?」
「就会忍不住想,为什么你不是我的人?」
抓住膝头把他的腿分得更开,愈发逼近。抬起头,视线相对。
「你和我接吻了,还记得吧?」
「……那个……」
雅人的喉结上下起伏。
「不好意思,你不许说喝醉了不记得。」
「……」
雅人仍然双眼大睁地看着数树,似乎转不开视线。
数树挪动膝盖,进一步缩短距离。雅人的身体被沙发阻挡,再也无路可退。近在咫尺的双眼盛满紧张,酒似乎已经醒了。
双手撑住沙发把人圈进怀里,「啾」的一声,来了个可爱到冒傻气的吻。雅人没有动。
「要是一起死就好了,你不会再这样想了吧?」
「……那个……你……」
雅人转开视线,低下头。眼看着血气冲上那张脸。
「怎么了?」
「还以为你不是那种人……」
「因为你也是男人?没错,以前我也这么以为。不过我是现实主义者,只是坦然接受眼前的事物而已。」
仿佛在说「那是什么意思」,雅人轻轻笑了出来。然后垂下肩膀,叹了口气。
「……你从一开始就很坏心眼又冷淡……」
「抱歉,性格问题。」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要陪着我?你总是连眉毛都不动一下地听我说话。对你说那些的时候,感觉好像被你当成傻瓜一样。」
「怎么可能把你当傻瓜。」
「对你说那些的时候……」
不管数树的插话,雅人仍然盯着地板,继续说:
「……就在想,我真是个大傻瓜啊……」
「……」
「然后不知怎的,渐渐变得轻松起来。我一个人住那个房间的时候,不喝到烂醉就睡不着,对你倾诉过后,慢慢地开始能睡着了。」
数树伸出手,指尖碰到低垂的脸颊。他颤抖了一下,却没有躲。用掌心慢慢包住。——好热。
「和你在一起,呼吸变得很轻松……回过神时,我有时候甚至会忘掉老师。我真是个过分的人啊。」
「人就是这样的生物,否则无法前进。」
雅人一再摇头。
「明明那么、那么喜欢的……明明已经毁掉了老师的人生,但和你在一起,我还是笑了。我这个人烂透了。」
声音开始嘶哑,话里带着泪意。数树压住一直摇头的雅人,一把抱进怀里,手圈住他的背,贴紧全身。
「浅海先生,那些都没关系的。没有任何人会责备你。」
怀里的身体仍然有些僵硬。雅人颤抖着声音继续说:
「……和你在一起就会很开心……我思考着为什么你要照顾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