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倒的雅人又像一滩泥似的睡着了。数树一如既往地收拾干净后,独自坐在咖啡桌旁,慢慢享受咖啡和一根烟。
把台灯放回床头柜上,正要回自己的床,数树却在隔壁床头边站住,注视着那张脸。
泪水凝结在紧闭的睫毛上,微微反光。
「……」
蓦然涌起一股近乎暴力的冲动,令头脑一阵发热。
听雅人讲述的时候,偶尔会被凶暴的感情驱使,想要彻底毁掉面前的一切。既然如此,不要再不像自己似的管别人闲事,不要再做这种事就行了。
但是——……
数树最终还是伸出手,轻轻拭去眼尾的泪水。雅人没有动。
慢慢弯下腰,脸贴近沉睡中的人。平稳的睡眠呼吸潮水般涨落,拍打着数树的唇。人偶般不见波澜的脸。睫毛微微颤动。
「——嗯……」
微弱的声音从雅人唇间逸出,数树一下子回过神。
我到底在干什么?
关上灯,躺回自己床上。
恋爱还是谈过几次的。在旁人眼里自己严厉而冷静,也曾被人抱怨太冷漠。
但是。
连自己都搞不懂自己,窝在床上抱头烦恼,也许这还是头一回。
「我们今天去外面玩吧?」
数树做出这个提议时,是在开始和雅人每周住一次红色房间后的第五个晚上。七月已经进入尾声,雨季就要过去,真正的夏天已经到来。
「诶?」
雅人一身西装加公文包的打扮,站在房间正中央,抬头看着数树。左手腕的纱布已经取下,如今只留有一道浅浅的红痕。
「每次都喝酒实在不健康,而且已经第五次了,幽灵完全没有出现过不是么。」
「……难道不是因为有你在,幽灵才没有出现?」
「是吗……都是幽灵了还会怕我?」
数树翘起一边嘴角挑衅地笑,雅人随即咬紧牙关般绷紧脸颊,瞪了一眼。
「就算你用那种表情瞪人也没用啦。」
「我又没……」
「走吧。如果是和老师一起,夜里没法去外面约会吧?」
「什、什么约会……」
「你干嘛脸红?现在这年头,连幼儿园小孩都会说约会这个词哦。」
「啰嗦,你够了。」
咯咯笑着,数树从雅人手里抢过公文包。
「好啦,把外套脱掉,领带也不要。本来应该穿得再休闲一点的,因为是去玩嘛。」
「还、还不是因为……我只打算住宿。」
雅人上衣被脱掉,松开领带结。数树脱下制服西装,换上半袖衬衫和牛仔裤。
雅人似是被说懵了,毫无抵抗地看着数树解下自己的领带。这个人不加防备时温顺得出奇啊,数树一边自顾自地脱着,一边忍不住生出格外焦躁的感觉。
站在一起,两人身高相差不少。看起来颇柔软的头发刚到数树的下巴。心里想着宾馆房里的这一幕有点微妙,数树把领带拉下来扔到床罩上,手指顺便伸向白衬衫最上面一颗扣子。
低垂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下阴影。白皙的喉咙触手可及。解开扣子,数树立刻转过身。
「吃过晚饭了吗?」
「稍微吃了点……」
「哦,那我们去吃吧。」
「啊,可是……」
把满是困惑的声音抛在身后,数树先出了房间。
「要去哪里?」
雅人在电梯前追上了数树。气息因奔跑而微微急促。
「想去什么地方?喝酒不算,我们今天去健康地夜游吧。」
「夜游有健康的吗?」
「先不说大学时或者开始上班后,你上高中的时候晚上都怎么玩?」
数树挑起一边眉毛低头看着雅人,雅人沉默着低下头。
「高中哪来的夜游……我没几个朋友,夜里就呆在房间里,或是……」
啊对了,被自私任性的同年级恋人耍得团团转。
咚的一声,电梯发出旧木琴般的沉闷声音。玫瑰人生宾馆的电梯相当老式,门上方有个用指针标示楼层的半球形装置。数树把那纤细的身体一把拉进敞开的门里。
「除了喝酒睡觉,两人在一起,夜里能做的事多得很呢。」
宾馆偏居东京一隅,于是两人先上了地铁。现在刚入夜,车站里、车厢内都有很多人。在这刚刚开始的周末晚上,每个人都换下白天的模样,一脸轻松解放。
「其实目的地是有的,所以我今天想出来玩。」
站在都营线地铁窗边,数树说。
「目的地?」
「去了就知道。」
快到预定的地铁站时,雅人似乎明白过来。偶尔能看到身穿浴衣的女孩。走出检票口,出环岛的一条路上沿途摆满灯笼。里面当然是灯泡,安在路尽头的喇叭里传来节日的伴奏音乐。
「祭典?」
「没错。前面有条河,会放烟花。今天是夏日祭典哦。」
「……」
「走吧,小心别走散了。」
「啊……」
数树握住还在犹疑的雅人手腕,走进熙熙攘攘的人群。
跟着人流向前走,灯笼越来越多,开始出现成排的货摊。途中禁止车辆通行,大量人群充塞车道。花朵怒放般的鲜艳浴衣,货摊上飘来的诱人香气,能听到孩子的欢声笑语,笛声愈发高亢。
「……好久没来祭典玩了。」
「开始上班以后总也没机会来了吧。」
这是每年一次的例行祭典,所以来了相当多的人,喇叭里偶尔还会播出寻人启事。雅人很是稀奇地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走。白衬衫松松地穿在身上,那单薄的身体好像很容易就迷失在人海中。
「雅人先生!」
不知不觉间拉开了距离,回头来找的数树一把抓住雅人的手肘。
「我不是说了小心走散吗!」
「对、对不起……」
「谁叫你心不在焉……说起来,你永远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想要什么我给你买,拜托你跟紧一点。」
「别当我是小孩子。」
「你想吃什么?炒面?刨冰?苹果糖?啊,有章鱼烧,货摊也会紧跟时代呢。」
「……我自己会买。」
「有想吃的东西?」
盯着他的脸这样逗他,雅人便红着脸扭向一边。
逛过货摊却只看不买,同时人越来越多。人潮纷纷向放烟花的河畔涌去,数树抓住紧跟在身后的雅人手腕。
「别走散了。」
「嗯。」
河畔平地上、桥上已经聚集了许多人。数树牵着雅人的手,来到沿河路旁的一排货摊前。
「买点啤酒吧。」
「不是说不喝酒吗?」
「适量喝点就行了。成年人有成年人的方式来享受夏日祭典。还有……浅海先生,你要吃什么?我想吃烤鸡肉串。」
「……章鱼烧。」
「知道啦。」
买了两罐冰凉的啤酒和食物,两人坐在土堤一头。大家都找好各自的位置坐下,等待放烟花。河面上缓缓吹来宜人的风。
「浅海先生,你的老家在哪里?」
「新泻。」
「在雪国啊,所以皮肤这么白。大学在这边上的?」
「嗯。」
「是哪一间大学呢?」
「S大……」
随口聊着,数树打开啤酒拉环。身旁的雅人也开了啤酒,一脸享受地眯起眼睛喝着。
「我老家在镰仓。」
「哦?很近嘛。」
「是的。我从小时候起,夏天就会去海边看烟花大会,所以如果没有看烟花,就没有夏天的感觉。」
「哦……」
一边吃着买来的东西下酒,一边悠闲地等烟花。时间一到,喇叭里的伴奏就变成了富有动感的流行歌曲。起先是一发极其普通的圆形烟花,观众发出一阵欢呼。接下来便毫不吝惜地接连燃放,风格各异的光之盛宴将夏日夜空装扮得流光溢彩。
嘭的一声过后,烟花在空中大朵大朵地绽放。红,白,蓝,橙。有花,有鸟,有瀑布。飞舞的流光融进夜空,只在眼中留下残像,如梦般一瞬间烟消云散。
「……」
雅人甚至忘记喝啤酒,目不转睛地仰望着夜空。脸颊在流光的映照下明亮动人。
「……好漂亮啊。」
忍不住一脸认真地说了出来。无论是烟花,还是映出烟花的眼瞳。
(我是白痴么)
「嗯。」
雅人转过头来,微微一笑。这是第一次见他笑。
——美丽的回忆这种东西,要多少我都可以为你制造,我也做得到。
渐进尾声,数发烟花连续放出,观众发出热烈的欢呼,鼓起掌来。
「烟花放得真不少呢。」
收拾好空啤酒罐和垃圾,数树站了起来。
「是啊,非常漂亮。……那个……」
似乎十分难以启齿,雅人支吾着。
「什么事?」
「……我玩得很开心。谢谢你。」
「……」
(就是因为像这样浑身都是破绽)
又是一丝焦躁掠过。
所以才会被奇怪的男人吸引,被人拖着走。
「……我们喝杯咖啡就回去吧。」
「嗯。」
找到垃圾箱后把垃圾扔掉,沿着来时路向车站走去。人还是很多,数树便又握住了雅人的手腕。
「镰仓的烟花大会比刚才那场更大吗?」
为了不撞到人,雅人贴得更近,抬头问道。
「镰仓的烟花数量也没有那么多。」
「是吗?」
「不是一口气连着放的,所以相当不紧不慢。放烟花的空隙还能听到海浪声,躺在沙滩上听,感觉很不错哦。」
「哦……」
「水上烟花很有名,就是从船上放烟花,落到水里。海面上会绽放出半圆形的巨大烟花,非常漂亮。」
「我从来没看过那样的。」
「今年是什么时候放呢……方便的话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我是地主嘛,可以带你去别人不知道的好地方。」
雅人的表情亮了起来。
「真的?真不错啊。我好想……」
话说到一半,雅人忽然脸上一僵。
仿佛吹熄蜡烛一般,笑容消失在那张脸上。
「怎么了?」
雅人低下头。
「……没什么。还是算了,我不去。」
「诶?」
「哎呀!这不是柏原么,好久不见!」
突然听到这个声音,数树的视线转向人群。
一个大学同学笑着招手,带着大概是女朋友的浴衣女孩,朝这里走来。
「哟,真巧……」
数树知道,还牵在一起的雅人的手僵得厉害。
雅人飞快地甩开数树的手。
数树看了一眼,但朋友笑着说起话来,便转回那边。
「这是毕业以后头回见吧。」
「是啊。女朋友?」
「嗯,嘿嘿……」
女孩微笑着点头打招呼,数树也回了礼。朋友问:「这位是?朋友吗?」数树便转头介绍站在身后的雅人。
「在工作中认识的。」
「哦……晚上好。」
「你好……」
雅人不太自然地鞠躬,样子有些奇怪,不过朋友似乎完全不在意,心情极佳地说着其他朋友的近况。
「我们都还有同伴,那就下次再见啦。下回我们一起喝酒吧!」
「好,记得联系我。」
挥手告别后,朋友和女友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人潮中。
数树转身面向雅人。
「你在怕什么?我们又没有什么不道德的关系。」
「可是……两个男人一起来夏日祭典,你不希望被人误会吧。」
雅人没有看数树的脸,叽叽咕咕地说。
「很少有人会往那方面想的。」
「……」
雅人仍然脸色不佳。看来有过「老师」那件事,他格外讨厌被人看见。
举行夏日祭典的街道到处都是人,两人便乘上回去的地铁。在车厢里,雅人仍然和数树保持着不自然的距离。直到刚才还隐约带着暖意的空气,被满是西装人群的地铁日常风景完全驱散。
(这算什么)
数树烦躁地咬着嘴唇。那僵硬的侧脸甚至拒绝搭话。
抵达离玫瑰人生宾馆最近的车站,雅人抬起头,难得清晰地说:
「我今天一个人住。」
「诶?可是……」
「我今天不会再喝了,不需要守着吧?我什么都不做,只是睡觉。」
「……」
自己肯定是一脸不愉快地瞪着他吧。雅人尴尬地垂下眼睛。
「……晚安。」
仿佛看准了时机,地铁门开了。
想开口说些什么的一瞬间,雅人闪身下了车,站在门外。
转过身,微微鞠躬。然后,穿着白衬衫的背影头也不回地混进站台上的人群,很快便消失不见。
那天的晚班本该十点结束,但登记入住的客人很多,加上预约出了错,终于可以从柜台解放时已经接近十二点。
夏日祭典那一夜之后,雅人取消了两次预约,理由是工作太忙。一直以来,明明再晚入住都从来没有取消过的。
(到底哪里不满意啊)
很想追问,但要是真的问了可能会被他避开,数树表面上什么都不说就接受了。
(而且海边烟花大会也结束了)
今夜是三个星期以来第一次预约,但唯独今天没有约在星期五。问他为什么,雅人在电话里支吾着:「没什么……」
「那我也一起住,可以吗?」
「……」
登记入住时碰巧数树不在,不过他确实来了。数树换下制服,直接去了二楼的红色房间。按了按门铃,门便缓缓打开。
雅人似乎已经醉了,酒气熏天。双颊发红,看起来却一点都不开心,眸色暗沉而没有焦点。
「……柏原君。」
「打扰了。」
数树毫不客气地径直走向横放在房屋中间的咖啡桌。桌上摆着威士忌瓶子和酒杯。拿起瓶子一看,已经没多少分量了。
「你怎么了?最近明明喝得比较少了。」
「……不关你的事。」
听到数树半是责问的语气,雅人用言辞冰冷却无力的声音回答。
雅人回到屋里,从数树手中夺过瓶子,坐在椅子上,倒了满满一杯。
「你喝太多了。」
「没事。」
「对身体不好。」
「都说了没事。」
粗鲁的动作之下,酒洒了出来。
「浅海先生……」
「睡不着啊……如果不喝的话。」
雅人猛地低下头,一只手遮住脸。指间透出的声音近乎哭泣。
「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
数树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这时才发现,桌上放着那个小小的旋转木马八音盒。奏出《梦幻曲》的旋转木马。
雅人把窗户开了一道缝。宾馆内开着空调,但夏夜潮热的风吹进来,扰乱了室内温度适宜的空气。突然想起曾经听说六年前那场殉情发生在夏天,数树试探着问:
「难道你们在这里割腕是在六年前的今天?」
「……是殉情未遂的纪念日。」
仍然垂着头,雅人呼出一口气,笑了。变了调的笑声。
看来今天无法让他控制酒量了。数树翘起一条腿,坐得更深,拿出烟盒。至少陪他到睡着为止吧,以免他急性酒精中毒,或是突然又割腕。
这天夜里的雅人没怎么讲起回忆。即使数树提起也只是摇头,唯有瓶中物在不停减少。
「那我们聊点别的吧?」
「……不想聊。」
即使对他说话,他也不抬头。不看数树,只盯着杯中琥珀色的水面,仿佛那里映着恋人怀念的脸。
……真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