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el La Vie En Rose+番外——高远琉加
高远琉加  发于:2014年0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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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elLaVieEnRose·蓝】

一声轻响,鞋底下有什么东西碎了。

地上积满尘埃。许多粗鲁而杂乱的脚印上面,又覆上一层薄灰。碎玻璃,杂物,被从破窗吹进屋里的雨和落叶弄得脏污不堪的深红色地毯。尘埃在射进屋内的耀眼光带中闪闪发光。

看着比想象中更荒凉的屋子,我暗自叹了一口气。听说这里已经成为都内著名的幽灵景观。废弃的宾馆,被流逝的时间遗弃的废墟,的确,把它当作试胆工具再适合不过了吧。

我小心翼翼地走着,尽量不踩到大块的碎玻璃。才过去五年而已,停业时间多半更短,这里就荒凉成这副样子,怕是不断有人为了满足猎奇心理而悄悄潜入造成的吧。不过,还有一种说法是,没有人使用的建筑物毁得更快。

人离开的时候,建筑物一定也同时死去了,就像结束了一切生命活动的人体。空荡荡的,只是容器。

但是,这里还留有记忆。

穿过空旷的大厅,便是台阶,我慢慢地走了上去。那时候是乘电梯上去的,当然,电梯现在不再运转。带指针的半圆形楼层指示器曾给人一种复古的印象。

楼梯扶手上也积了灰。不小心摸过之后,便留下手指的印记。但尘埃覆盖下的木材几乎没有什么损伤,涂有清漆的扶手出乎意料地光滑,我不由得吃了一惊。

上到三楼,我来到没有楼下那么脏的走廊。似乎任何房间都没有上锁。床、小桌等等家具原封不动,但房间里却看起来很空。模糊得几乎看不见外面的窗户,快要掉下来的窗帘,大概是被进来过的人遗弃的垃圾散落在地上。

慢慢地,我清点般地看过每一个房间。绿色,奶油色,橙红色。

——要选哪种颜色?

和当年一模一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如不曾改变的木材的触感。

「各房间的装潢颜色都不一样。」那时候的宾馆前台说。地毯、壁纸、窗帘都已经破旧不堪,说这话的那位前台工作人员,现在在做什么呢。

那一天住的是正数第二间。

贴着熟悉的门牌号的房间关着,握住门把试一下,果然没有上锁。将镀金表面已经不再光亮的杠杆式门锁向下推到底,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泷口)

呼出一口气,我推开了门。

蓝色的壁纸,蓝色的地毯,每一样东西都是蓝色的。我还记得。床单是深靛蓝色。窗户开了一条缝,风吹了进来。一同进来的,还有记忆。

——喜欢我?

——没什么理由……

漆黑的平静的眼睛。右眼旁有道小小的伤疤。看着看着便再也转不开视线,一旦触碰到身体,就变得不像自己。

浆过的床单的手感,混着喘息的嘶哑声音,泷口的手摸到我的脸颊,便感觉自己的皮肤表面泛起热潮。肌肉结实的漂亮身体上浮起一层薄汗,那份重量,曾是我最珍惜的东西。

(泷口。泷口)

扑面而来的情景实在太过鲜明,仿佛身体发肤还有声音全部近在咫尺,我差点就要叫出声来。

铺天盖地的蓝。

那是曾经存在过的宾馆中,曾经存在过的记忆。

******

「我捅了人。」

一瞬间,思考停止了。

大脑已经停摆,身体却依然在运转,脖子开始发烫,耳里听得到如鼓的心跳声。

「怎么办,久住?」

泷口笑了。看起来,是在笑。

那是在七月,一个梅雨季节还未过去的潮闷的夜。傍晚下过雨,空气中残留的湿气令人有些不快,粘腻地缠住皮肤。

冷清的神社被周围的一片浓绿所掩盖,头顶上高高的树梢沙沙作响。我仍然是一片混乱,不知该说什么。

要不要逃走呢,泷口说,刻意用开玩笑般的语气。

逃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吧。

——遥远的地方。

这几个字触动了我,我条件反射般地抓住泷口的手臂。抓住了他,然后说:

带我一起走吧。

很久以后,我想,就是这句话让玩笑成了真。

第一次正式和泷口交谈是在高二那年的六月,分在同班后的第二个月。

「泷口,这块淤青是怎么回事?」

上完体育课后的男更衣室里,不锈钢衣柜的金属味、汗味夹杂在一片喧闹之中。摆着更衣柜的狭窄空间内,两个班的男生正挤在一起换衣服。

「哦,从单杠上掉下来磕的。」

回答的声音低沉却颇响亮,穿透了一室嘈杂。

「单杠?泷口你不是田径部的吗?」

「我也会做那类训练啦,说是要我培养空中感觉。那是体操用的单杠,所以很高哦。我被教练带到他母校的体大去了。」

我朝说话的方向看了一眼,隔着几个人,能看到高别人半头的高个子男生。并不粗壮却肌肉结实的赤裸的上半身。不仅是身高,连体格都和我完全不同。他侧腹部的淤青似乎是在换衣服的时候被人发现的,正被旁边的同学仔细观察着。

「呜哇好严重,一片青黄啊,看着好恶心——」

「疼、疼……别碰啊白痴!」

「泷口,前几天你脸上也青了吧?田径队主力真不是好当的。」

漫不经心地看着,突然和抬起头的泷口目光相对,我立刻转开了视线。

换完衣服,我迅速走出吵吵嚷嚷的更衣室。更衣室外设有洗脸池,我停下脚步,用冷水洗了洗脸。抬眼一看,还留着抹布痕迹的镜子里,一张毫无生气的脸回瞪着我。

头发和眼睛颜色天生就浅。不过眼下它们让我看起来有点像塑料模特。像个幽灵一样。看着自己的脸,我想。

不喜欢课间休息时呆在教室。我会在中庭消磨时间,等铃声响起再回教室。有慌慌张张地冲回教室的,有懒洋洋地为下一堂课做准备的,在一片混着倦怠感的嘈杂中,我一言不发地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

我在班里很独,这一点我还是有所自觉的。不爱搭理人,也不擅长表达感情,没什么可做的,只有学习还不错。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别人以为我是看不起他们。反正我不怕落单,这样反而落得轻松。

「喂,久住。」

但这个时候,几个凑在一起的家伙里有人叫我。

「你好像经常被崎田叫去化学准备室,都干什么去啦?」

「——」

一点都不夸张,我感觉到自己血气尽失。

从来没有人直接问起过崎田老师的事。问我的那个男生脸上半是玩笑半是单纯的疑问。我悄悄地咽了咽口水,瞪了那家伙一眼。

「我的数码相机被他没收了,要取回相机就得帮他打扫准备室而已。」

「是吗……」

也许我的回答过于冷淡了。背过脸不看那悻悻的表情,我低着头加快脚步。

「……啊……」

低垂的视线中,一支自动铅笔滚到去路的正中央。我蹲下来捡起它。和我隔一个人的前座,我知道那是谁的位子。

「谢啦。」

我沉默着把它放到旁边的桌子上,铅笔的主人看着我的眼睛说。

未经修饰的垂落的刘海后面,那双眼睛看起来带着几分笑意。右眼旁有一道像用雕刻刀刻下的旧伤疤。看到它,我不知不觉看入了神,慌忙转开视线。

回到自己在最后面的位子,我把课本放到桌上。自动铅笔掉了只是一次偶然。但是,我有点想哭。

(为什么会是这样)

泷口总是这样,无论何时,总能将我从深渊中救起。

特别教学楼一楼的教室没有社团占用,放学后很少有人来。我坐在走廊尽头窗下的柜子上。

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操场,正对面是田径部训练的地方,可以看到他们进行在跑道上冲刺、跳高、跳远等各种训练的身影。他们旁边是足球部,防护网另一边设有网球场。学校在整个县内都算得上运动名校,尤其是田径部,器材完备,在正式大赛中破了不少纪录。

视野正中是撑杆跳的横杆,正好有一位选手持杆准备助跑。

横拿撑杆,开始跑动。横杆约有三人高,虽然我没有拿过它,不过肯定不轻吧。拿着它助跑可不是容易的事,而且速度还那么快。

把撑杆插进横杆前的插斗内,选手用力一蹬地,玻璃纤维的撑杆像柳条一样大幅度弯曲,他便借弹力跃上高高的空中。半空中的身体背朝地面,双腿弯曲,随即头部朝下整个身体几乎与地面成直角,向空中伸展。

我总是被这样的瞬间夺去所有的注意力。放开撑杆也摆脱重力,达到凭一己之力几乎不可能到达的高度的身体。只有一片蓝天的背景之中,肌肉漂亮的身体轻巧地翻转。我甚至忘记了眨眼。

悠悠地越过横杆,选手落在橙色的软垫上。从他起跳时起便屏住呼吸的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要是有相机就好了。今天泷口看起来状态非常好。不清楚成绩如何,但姿势很漂亮。

下了软垫,泷口开始和教练老师交谈起来。下一个选手站在了横杆前,我没有看他。

第一次发现这个没有人会来的地方并看着操场的时候,我看到田径部,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不久便发现了和我刚刚分在同班的泷口。匀称高大的身体,紧绷的脸部线条。虽然不是成绩突出的领军人物,却有很强的存在感,也十分可靠,得到了大家的认可。他就是这样的人。

我还没有跟泷口说过话,也不知道他是撑杆跳选手。我想我们没什么关系,班里任何一个同学都和我无关。

但仅仅是一次跳跃,泷口便生生占领了我的视线。

泷口的动作非常漂亮。撑杆跳、跳高的选手还有其他人,但能那样鲜明地展现出人类在空中得到自由的瞬间的人,只有泷口一个。蓝天中的优美身体,没有任何羁绊。

每当他高高跳起,感觉好像自己也一同奔向天空。

从那以后,我总是望着操场度过放学后的漫长时光。泷口跳高的样子怎么看都看不厌。

他跳跃的身体会在我的意识中静止,但实际上越过横杆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对于我来说就像做梦一样。

我想要留住这一瞬间,让它成为一幅真实的画面,便拿出全部积蓄买了长焦距的数码相机,在走廊下的柜子上不停地拍摄泷口。想要留下他腾空的一瞬间,仅此而已。

真的,仅此而已。不奢求比照片更进一步的东西——

「久住。」

我看得入神,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唤回了注意力。

转身一看,那里站着一个在闷热的梅雨季节仍然披着白大褂的老师。

「要不要来喝杯茶?」

教化学的崎田老师微微一笑。

他有着看起来相当能体贴学生的温厚的鹅蛋脸。人瘦得厉害,个子高却晃晃悠悠的,镜片后面一双本就不大的眼睛眯得更细了。

「……请问……」

我咽了咽口水。

「您什么时候可以把相机还给我呢?」

说完抬起头,正好撞上老师居高临下的视线。乍看之下十分平和,细看才发现,那双眯起的眼里没有半分笑意。

「我不是说过吗?直到我满意为止。」

带着那样的眼神,老师转身离开,用肯定我会跟上来的步调。我从柜子上下来,默默地跟在后面。

化学准备室和实验室都在特别教学楼的一楼。比起教师办公室,崎田老师更常呆在准备室里,仿佛那里才是他的领地。同一层的其他教室全都没有开灯,但我还是在进屋前下意识地左右张望。

等我进去后,老师静静地关上门,从里面上了锁。轻轻地,发出咔的一声。

随着那声轻响,我也锁上了自己的感情。

一开始,我以为他是个温柔的老师,一直。

崎田老师讲课认真又容易理解,人很瘦但看起来还挺舒服。他是学校里唯一一位单身男老师,所以在女生中颇有人气。但与此同时,却有个半是当笑话讲的谣言,说崎田是gay。

据说几年前有学生见过他和男人进宾馆,这件事本来就像刻意模糊了出处的谣言,不知道真相如何。当我听说的时候,心里咯噔一下。

所谓的同性恋就是这么回事。在学校这种封闭的社会里,在众人好奇的眼光中,被人拿来嚼舌根的对象。

所以,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我很早就发现自己不会对女孩子产生爱慕,而且无法改变。我从未对任何人坦白过这一点,即使喜欢上谁,大概也会无疾而终吧。

放弃努力,掩藏事实,将感情压抑在心底。那个连自己都不会去碰触的地方,崎田老师却毫不客气地碰了它。

我开始在特别教学楼走廊里眺望操场始于今年春天。一天,我像往常那样坐在柜子上,身后突然有个声音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化学老师站在那里。白衬衫上打着领带,外面披着白大褂,脸上挂着薄笑。我立刻藏起手里的数码相机,学校不允许带数码相机来,发现了就没收。

看着我惊慌的样子,老师一下子笑了。

「你是B班的久住吧。那边不冷吗?要不要来喝杯咖啡?不过只有速溶的。」

说完,老师趿拉着拖鞋走进同一层的化学准备室。

「……」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那个瘦高的背影。只上过他的化学课而已,我并不了解崎田老师。不过他还比较受学生欢迎,应该不是把校规整天挂在嘴边的那种老师。

无法当作没听见他的话,我也磨磨蹭蹭地走进准备室。只有一般教室三分之一大的狭长房间里,摆着收纳药品及实验器材的柜子,中间有张长桌,窗边是老师办公桌。柜子里还有书桌上都收拾得整整齐齐。

办公桌旁的矮柜上放着一个鱼缸,里面摆着漂亮的水草和石子,闪闪发光的三色小鱼来回游动。上课时曾经聊起过,这似乎是崎田老师出于个人爱好养的,所以老师经常呆在这间屋子里。

长桌上有一把电热水壶,老师用它冲了速溶咖啡。

「请。」

「……」

在有点歪斜的圆凳上坐下,我盯着热气蒸腾的杯子。老师并没有催我,只是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侧脸对着我。屋里静得出奇,不知是过滤器还是什么发出微弱的声音。我坐立不安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久住你不参加社团活动吗?」

手里拿着杯子,崎田老师悠悠地问。

「没有。」

「那为什么还要在学校留到这么晚?」

「……」

我答不上来。崎田老师没有继续问下去,拿起矮柜上的热带鱼饲料撒在水面上,静静地看着小鱼们吃掉渐渐下沉的鱼食。

「很漂亮吧?」

眼睛盯着鱼不放,老师说。

「……是的。」

「这种身上带有蓝黑线条的是黑莲灯,和名字一样鲜艳吧?这边头部呈红色的叫红眼剪刀,一旦体质变差头上红色的范围就会缩小,便于查看水质。」

「哦……」

五颜六色的鱼在水中游来游去的样子让人怎么也看不厌,鱼缸上方装有荧光灯,映得水中俨然是另一个世界。

我喝着咖啡,崎田老师便聊他的鱼。当我说着「感谢您的招待」放下杯子,他貌似不经意地问:

「久住明天还会留下来吗?」

「不知道,不过……」

「其实,我明天必须去别的学校参加聚会,如果你有空,可以帮我给它们喂食吗?我把钥匙给你。」

原来是这件事啊。我总算松了口气,点点头。

「好的。」

「太好了,多亏了你。」

老师微笑起来。

自此以后,我偶尔会去化学准备室消磨时间,比如田径部休息或是在体育馆里练习的日子。老师给了我一个去处和咖啡,看到了我的数码相机也没有说什么。

「你的感觉就像不会轻易亲近人的动物。」

「啊?」

老师和我原本都不爱说话,不过渐渐地也能聊上几句。

「必须耐着性子,避免和你对视,慢慢等待才行。」

正如他所说,我放松了警惕,一点点地被驯服,而且以为谣言果然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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