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el La Vie En Rose+番外——高远琉加
高远琉加  发于:2014年0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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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叫你呢。」

突然被一个声音叫到,千寻吃了一惊,抬起低垂的脑袋。

一个身穿白衬衫的高个子少年站在那里。这张眼神犀利的脸很面熟,是同校的学生。

「……」

千寻没有开口,无视少年继续走。千寻没有朋友,他觉得自己并不需要什么朋友。

「喂,别不理我啊。」

少年紧紧跟在身旁。他是同年级中比较成熟而且显眼的孩子。声音也比较低沉,映在千寻眼中有些粗鲁。

「我说你啊……」

突然被人抓住手腕,千寻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回过头。

「我有话想问你。你真的是原华族的孩子么?」

「——」

语气波澜不惊,却像被人扇了个耳光。千寻不由得这样觉得。

战争结束之后,千寻才第一次知道华族有多么受人冷落。华族对国家毫无贡献,只知道铺张浪费,会没落也是理所当然——也曾被人当面这样指责过。孩子比大人直接得多,也残酷得多。千寻的父亲是军人,已经为国捐躯。但千寻无法反驳,此时他只是沉默着咬紧了嘴唇。

这个孩子一定也一样,嘲笑我什么都不知道。

千寻瞪了少年一眼。那张被人说成酷似沉静柔美的母亲的脸,比小时候消瘦许多,唯独眼睛显得格外明亮。千寻用尽全身力气甩开那只手。

少年一脸不明白为什么会被瞪的表情,茫然地眨了眨眼。

「你干嘛?」

背过脸,千寻大步走了起来,走得飞快。只要还嘴就输了,只要开口,就输了。

「喂!」

身后少年仍然在叫,但似乎不会追上来。千寻快步朝前走着。一心一意地向前走,连必须转弯的地方也不管不顾地直走,回过神时已经来到完全陌生的地方,这才终于停下脚步。呼吸好困难,胸口好痛,再也走不动了——千寻蹲了下来。

面前是一堵高高的墙。

千寻向冻僵的双手呵气。白色的气息流散开来,消融在寂静无声的街道。

千寻面前有扇巨大的铁门,因为有座前院,建筑本身建在远离大门的地方。那是一座石砌的三层洋楼。弧形玄关大门左右,点起两盏柔和的橙色玄关灯。另外还有几扇亮着灯的窗户。

周围很暗,围墙那头浓黑的树影好大,就像张开双臂拦在面前的巨人一样。从外面看去,自己家为什么如此陌生?不,已经不再是千寻的家了。它已经被没收,再也不会归还。

悄悄环顾左右,没有人经过。这一带奇迹般地幸免于空袭,战争结束五年后的现在,这个城市看起来已经完全恢复原本的平常生活,只是,仍然将千寻驱逐在外。

这栋千寻曾居住过的房子四周,有一圈石砌的围墙。还住在这里的时候它看起来相当高,但现在千寻已经是中学生了,只要想翻总还是能翻过去的。

心跳个不停,近乎疼痛。这栋房子里现在应该住着美国军人。家里变成什么样子了呢?偷看的话会被枪毙吗?

千寻不停地走来走去,脚下发软。明明是在这里出生并成长,如今却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偷偷溜进去。好可怕,好悲哀。

听到脚步声,千寻立刻躲进电线杆后面。

一个身穿大衣的人影走过交叉路口。千寻一动不动地屏住呼吸,直到脚步声拐过弯消失。然后才咽了口唾沫,抬头看着围墙。

踩着这根电线杆上的粗钉子,应该能翻过去。必须快点爬,不让任何人看见。

(好)

千寻踮起脚抓住钉子。钉子的间距对小个子的千寻来说过于宽了,想用脚扒住电线杆,但木制的柱子滑溜溜的。脚抵着墙身体往上一够,抓住更高处的钉子。钉子很凉,冻僵的手阵阵作痛。

好不容易爬到围墙上面,千寻看了看左右。没有半个人。夜空中有云,也看不见月亮。

屏住呼吸,千寻跳进墙内。本想尽可能轻地跳下来,声音却比想象中大得多,吓得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

耳里传来噗通噗通的声音,心脏仿佛变成了定时炸弹。

(没问题的)

没被人发现。家里也很安静,没有任何动静。

握紧拳头,千寻慢慢地从一个树荫走到另一个树荫下。立刻便明白走到了院子的哪个地方,毕竟这是自己的家。

地上落满枯叶。为了不让干燥的树叶发出声音,一步一步小心地向前走。听到屋里传来笑声,千寻缩起了脖子。

(找到了)

千寻停下了脚步。

院子里没有灯,但被屋内的灯光照得隐约发亮。寂寥的冬日庭院里,只有一丛灌木还开着鲜红的花。

大团小小的花朵凑在一起开放,整棵树都像是红色的棉花糖。

——这是欧石楠哦。

温柔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

千寻慢慢地走近那棵树。近看那一朵朵花仿佛小小的铃铛,千寻伸出一只手,摸到了枝条。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传来响亮的狗叫声,千寻的心脏几乎冻结。

「啊……」

有狗。像狼一样,灰毛的狗。在千寻看来非常大。虽然戴着项圈,却没有拴住,站在只需一个冲刺便能抵达的位置,对千寻亮起利齿。

震动喉咙发出的低沉嗥叫。黑夜与灰色毛皮中,那口龇起的牙白得晃眼。

战栗从膝头一路爬升。

想逃,却挪不动脚。好像哪怕只是轻微动一下,它都会立刻扑过来。

千寻动弹不得地和狗对峙着。除了自己的心跳声、狗的低吠和喘气声,什么都听不到。仿佛连时间都静止了。千寻很想哭,要是这条狗继续叫下去,一定会被屋里的人发现吧。说不定在那之前会先挨咬。

(妈妈)

狗又叫了起来。千寻紧紧地闭上眼睛。它一定会扑过来的,也可能会有某个人打开窗户探出头来。

(妈妈,对不起)

千寻紧闭双眼动都不敢动,耳边传来一句低语:

「不要动。」

(诶……)

千寻睁开眼睛。

近在咫尺的地方,空气微微动了动。

眼前出现一个背影。瘦弱的,穿着白衬衫的背影。

(这个人)

千寻一声不吭地注视着少年的背影。少年跪在地上,把手里的什么东西伸向那条狗。狗不再低吠,不停地嗅着。

「那、那个……」

千寻颤着声开口,少年回过头,食指抵住嘴唇——「嘘」。千寻眨了眨眼。

是那个少年。昨天主动跟千寻搭话,上同一所中学的少年。

「好啦好啦,乖乖哦……」

少年一遍又一遍地用平静的声音对狗讲话,它慢慢冷静下来。

仔细看看,它没有想象的那么大,是条不太常见的毛发又粗又长的狗。少年把包在报纸里的东西放在地上,粉色的,看起来像是香肠。那条狗走过来闻了闻,立刻欢欢喜喜地吃起来。少年转向千寻,嘻嘻一笑。

「……」

千寻愣住了,注视着这一切。少年轻轻地把手伸向只顾吃东西的狗的脑袋。即使抚摸它,它也没有生气。直到刚才它还像熊一样吓人,这样看来也只是普通的中型犬而已。

少年迅速把手插进裤兜,从里面拿出一把小刀。千寻看着他从狗背上飞快地割下一撮毛,用另一张报纸包起来装进兜里。那条狗似乎没有察觉。

「好了。」

少年站起身,从狗身旁退开,反手抓住千寻的手。

「逃吧。」

「诶?」

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少年用力拉着千寻的手向前冲。看他抚摸狗的时候,还以为他可能是这家的孩子,怎么还要逃?

「等、等一下……」

千寻好不容易发出声音,缩回手,脚下用力站住。

「花、花……」

「诶?」

少年转头看着千寻。他有着漆黑湿润的眼睛。握住的手很大,像大人一样硬邦邦的。

「那、花……」

心脏在狂跳,尽管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千寻还是拼尽全力指着欧石楠树。少年挑起了眉毛。

「想要那些花吗?」

千寻点点头,少年看看窗户,又看看正心满意足地舔着嘴角的狗。少年伸出舌头舔舔嘴唇,看不出半点胆怯,反而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那是恶作剧的小孩的表情。

「那我去摘,然后你别出声,一直跑到墙边。」

千寻点点头。不知为什么,觉得这个孩子是自己的同伴。原本以为根本不会有什么同伴的。

欧石楠从离地不远处就开始分枝。少年将手边的枝条连花一起撅了下来,跑回千寻身边。千寻接过花枝,和少年一起跑开了。

就在此时,巨大的狗吠声响起,两人吓得真的跳起来了。

回头一看,那条灰色的狗追上来,拼命摇尾巴,看来并不是要袭击他们,而是想跟着一起跑。

「哇,怎么办……」

狗很开心地汪汪叫着,房子那边传来打开窗户的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呼唤狗的名字。

「快跑!」

千寻被少年抓住胳膊,不管不顾地飞奔,来到围墙跟前。这时才想起进来时是靠电线杆,完全没考虑要怎么出去。爬铁门的话肯定会发出声音,千寻不知道该不该跑到大门那里,正犹豫着,少年说:

「我扛你上去。」

「诶?」

来不及反问,千寻的身体便浮了起来,心脏仿佛也随之飘在空中。

骑着脖子,很容易便够到围墙上面。千寻爬上墙头,向少年伸出手。只是轻轻一拉,少年便轻松地爬了上来。两人一同跳到围墙外。

「……」

一时间,谁都说不出话。两人肩挨着肩,一言不发地蹲在路边。

一路追来的狗叫声在墙内时远时近地徘徊,不久便被屋里的人叫了回去。

「……哈哈……」

先笑出声的是那个少年。

「成功了。」

他在笑。仿佛开心得不得了,眼睛在发光。

夜里很冷,很可怕,仿佛心都要碎成一片一片,可少年的笑声却带着割裂声划开包在千寻冻结的心脏外的膜,将它融化。

「……呵……」

脸颊微微一动。

「……呵呵……」

脸上很僵,笑得不太自然。也许更想哭吧。

尽管如此,千寻还是笑了,和少年一起。半是赌气般地。

强挤出的笑渐渐变成真笑,心仿佛也随之变得轻松起来。千寻想,有多久没这样笑过了呢。

「打赌?」

「没错。」

少年挑起一边唇角,笑得像个大人。手里是包着割下来的狗毛的报纸。

两人从那栋房子走了好远,一直来到城市边上。白铁皮屋顶的简陋小屋里,堆着大量木材。少年说他叫健志,家里开了家小型建筑公司,这里是堆放建材的仓库。紧挨小屋的健志家和店里都没有点灯,看来他和千寻一样,是从家里偷溜出来的。

「那里住的是进驻军的大人物吧,是官邸呢。听说里面有很大很大的狗,我们就打赌看能不能潜进去。学校里那些家伙说万一被抓住就要被美军带走,怕得要死,说那是军犬,说不定会被咬死。」

似乎只要割下狗的毛就算赢了。健志从嘲笑他不可能做到的同班同学那里收来不少钱,对一个中学生来说算是巨款了。

「可是那狗也没有想象中可怕。我特意留下晚饭里的香肠,就把它拿下了,托它的福,饿死我了。」

「……」

健志满不在乎地说着,看着千寻微微一笑。健志有着英气逼人的眉毛,长相略嫌凌厉,笑起来却又像孩子王似的让人无法心生厌恶。他一笑,整个黑夜都倏然亮了起来。

千寻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有沉默。健志转头面向并肩坐在木材上的千寻。

「那栋房子在战争之前是你家吧?」

「——」

一时无法回答。

「好大的房子啊。听说那是原先华族的房子,我就想会不会是这样。」

健志的语气里没有捉弄或是轻蔑,但千寻仍然低着头,握紧手里的欧石楠。

千寻家属于华族一系。据称房产继承自先人,有许多书画古董,佣人也不少。一生下来就是这样的环境,因此直到懂事之前,千寻都不觉得有什么特殊之处。父亲是个严厉的人,千寻有点怕他,但母亲总是微笑着,温婉如花。

华族以藩屏皇室为信条,父亲身为军人,以指挥官的身份战死于南洋。战后,占领军进入战败国日本,东京附近的洋房被占领军全数接管。千寻居住的房子也是其中之一。某一天,忽然有身着军装的美国人乘吉普车出现,将母亲和千寻赶出家门。

战后不久,华族制度便被废止。华族的爵位被剥夺,个人财产更被课以重税,形同被剥除一切后放逐。失去一家之主后,千寻家同样几乎失去了全部财产。千寻和母亲目前只得寄住在叔叔家。

千寻最近明白了这些事情。战争结束时千寻才八岁,随着战败的气氛渐渐浓厚,东西也越来越少,父亲死后,千寻和母亲一起离开了母亲的故乡。等到战争终于结束,回到东京后发现,打从出生时起便熟悉的那些东西被一件件剥夺。那时千寻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偷溜进去?」

千寻好容易才张开几乎要咬出血的嘴唇。

「……欧石楠……」

「欧石楠?哦,那种花叫欧石楠?」

「那是妈妈最重要的花。」

只要开口,就输了。这世界冰冷无情,无论千寻说什么都不去听。曾身为华族的自己,必须不闻不问地默默忍受。对这样的世界,无论说什么都是白费力气。沉默着咬紧嘴唇,心里想着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要做什么呢?不知道。

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却说个不停。发生了太多事情,也许某个地方崩溃了,就像因为拧得太紧而突然坏掉的水龙头那样。

「妈妈说那是她嫁进来的时候种在院子里的,是种从国外带回来的珍贵的花。妈妈非常喜欢欧石楠,每年都很期待它开花。」

「你妈妈想看花?」

「妈妈……生病了。」

堆放材料的小屋很安静,虽然不会灌风,空气却凉彻心底。因为开灯会被家里人发现,健志便只点了一根蜡烛。

「妈妈总说,想回那个家,说想回到那里死去……叔叔他们说的话我也听到了,妈妈的病好像不太妙。所以我想,如果把欧石楠花带给她,说不定就会好起来。」

「……」

健志一言不发地听着,一手托腮,搭在立起的一边膝盖上。过了一阵,小声说「哦」。那个声音不重也不轻,只有语言本身的重量。

然后,一口气从木材上跳下来,转身面对千寻。他在笑。

「那等长大以后,把那个家夺回来就行了。」

「——诶?」

「如果和妈妈这样约好,说不定她能一直活到那个时候呢。」

千寻吃了一惊,从来没这样想过。

蜡烛小小的光源中,健志的笑容明亮得和周围格格不入,近乎愚蠢。

「反正战争都已经结束了嘛。」

「——」

刚懂事便被剥夺了一切,千寻的人生从失去开始。所有人都说,从此以后日本将渐渐好起来。但千寻不能理解,感觉自己好像被单独抛下。如此一无所有,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

「……呜……」

脸皱了起来。炽热的团块忽然从身体深处涌起。

「……呜、呜……」

发出呜咽的同时,眼泪也冒了出来。健志一脸惊讶地凑过来看。

「怎么了?」

「呜、呜、呜啊……」

战争结束时,千寻没有哭。所以这是自父亲死后第一次流眼泪。

千寻放开声音,像个孩子似的不顾一切地哭了。明知健志很苦恼,却停不下来。滚烫的眼泪不停地流着,千寻吃了一惊,原来自己身体里藏着这么多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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