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就这么一直下去。清平将烧掉的炉灰扫到一旁的树下，又劈出些新柴，堆在一起。天气随时都会放晴，雅乐造出来的脆弱音障也会随时崩溃。自己被抓倒是小事，要是雅乐重新回到玄寂身边，不知道会遭到怎样的对待。

雪花落在肩头，清平伸手将它掸去。他突然发觉这个动作，像极了那天的师父……

现在的山上，碧灵派里会是怎样的情景？玄寂和师兄，他们发现雅乐不见了会不会迁怒别人？师父如果得知雅乐下山来找自己，又会怎样呢？

清平将杂草锄到一边，在屋前抱着双臂，皱起眉头。

雅乐，雅乐。迄今为止都是他在做着这一切，清平望了一眼屋内。是时候做出选择了，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最终一定会让自己疯掉的。

你就真的知道么？你知道雅乐想要什么？师兄这样问自己。

清平攥了攥拳。我想，我知道。

尽管有音障的阻挡，仍旧能越过篱墙将街道的情景一览无遗。除却又多了几家挂出丧事的白幡，飘着人烟的镇子还是很热闹的。清平掏出怀中师父的那一锭银子，“爹。”他冲屋里唤道，应答声却从屋后传来。父亲从屋后摇晃着出来，清平将那一锭银子塞到他手里，叮嘱了几句。

“——雅乐呢？”

父亲指指屋后，就揣着银子进屋了。清平走了几步，停在原地。

一袭白衣的少年，正跪在自己母亲的坟前，飘扬的衣衫仿佛挂起的白幡。

到底是哪里感觉不对，清平凝视着不远处的白色身影。雅乐似乎在自顾说着什么，可自己居然没有凑上去听的打算。

是因为不是说给的自己么？看着雅乐那样虔诚地抚着母亲坟上的土，让自己这个从未见过母亲面目的儿子都自惭形秽。可是……为什么？从昨晚起，听到雅乐对于关于父亲的闪烁其辞，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雅乐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自己。清平看着雅乐拾起墓旁的枯枝，在空中挥了挥，枯枝立刻冒出了新叶和花朵。那是“水境”，能使枯木逢春的能力，自己曾借雅乐之手用过。

疑惑久久地萦绕不去，不知道为什么可以听到彼此心中的声音，可以使用水的力量，以及似乎有着关系的过往，如同青池山顶的雾气，看不真切。却奇怪地令人安心，安心得几乎不想探究那之后的真正原因。

“接下来雅乐打算怎么办？”

雅乐吓了一跳，似乎沉浸在某样情绪中以至于没有察觉清平的存在。他小心翼翼地将花摆在土堆上，转过身来。

“接下来要怎么办？”清平等着雅乐的回答。

雅乐局促地扯着袖子，藏在衣服里的锁链发出哗哗的小声响。“我……我只是想……”

“——跟我走。”

“——带我走。”

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雅乐不好意思地笑了。“那么，你想要去哪里？我都会跟去的。”

“或许只是想要走得远些，我并没有什么目的地，但是有个人有，不妨同路。”

“现在？”

“现在。”清平拉住雅乐的手，雅乐似乎对刚才的坟墓有些不舍，一路回着头。

杂乱的坟堆上，摆着一束白色的蔷薇，即便是在新雪之中，也泛着不合季节的刺眼的白色。

城郊，西。

“就这么走了，你父亲……不要紧吗？”雅乐跟在清平身后，小声地问。

“我将身上全部的银子都给了爹，家里也备了过冬的粮食。爹刚从聚钵那里捡了条命回来，应该不会再乱来了吧……”清平叹了口气，左右环顾着。“他们应该还没有来，我要先……”他在几棵枯木间穿梭着，“啊，这里。”

雅乐跑过去，和清平一起蹲在土堆前。“对不起。”清平喃喃。“今天是最后在这里的日子，我就要走了，你会不会……原谅我？”他将落下的几块石头又堆了回去。

“这是什么？”雅乐摸到地上几个东西，举起来奇怪地问。“圆圆硬硬的，又不像石头。”

“是包子……”清平庆幸雅乐看不到自己脸红的样子。“是我放在这里的……呃……”

不出意外地，雅乐咯咯笑了起来。

“我知道这是有些蠢，可是实在是……”清平窘迫得不得了，那糟糕的昨天简直不堪回首。他想要拉着雅乐离开，眼前却突然多出些东西。

雅乐手中多出一大把枯枝变成的白色蔷薇，大半个脸都被遮住了。“我又不是在笑你……这个给你，也送给这孩子。”他把花塞到清平鼻子底下，等着清平将花插在坟前，又将昨天的包子埋进土里。“这孩子不会怨你的，放心吧……你真善良，和他不一样。”

“他是谁？”清平问。

“啊……好像有人来了呢。”雅乐似乎没有听见清平的问题，转身指着不远处。

叮当的铃声，车辕摩擦的响声。“天色不好，提前出发。我还寻思着是不是要去家中知会兄弟你呢。”清朗的声音伴着一大队人马渐渐靠近。

清平上前，微微颔首。“元皓。”

“何必多礼。”高元浩从马上下来。“兄弟你不嫌麻烦来帮在下，元皓感激还来不及。”

“那个……清平挠头，元皓，你能不能……”

“啊呀，兄台背后身后那位少年是……”元皓露出吃惊的表情，“昨天未曾得见，居然有这么超凡脱俗的人来送行，真是幸会。”

清平立刻把雅乐拽到面前。“元皓，他不是来送行的，他要……和我一起。”

元皓的脸色闪了闪，“兄弟，这去西南路途遥远……”他的目光从雅乐被蒙住的双眼和赤着的双脚移来移去。

“那个……雅乐很厉害的，绝对不会添麻烦……那个……”清平努力想要解释。队伍里却传来骚动。

嘶鸣的马声，纷乱的踢踏声，还有惊慌失措的喊声。“老爷。”一个伙计跑来，一脸焦虑，“昨夜那阵诡异的冰霜之后，那匹高价买来的大宛马就总是不太对劲……”

“是么？”元皓皱起眉，“这马花了不少黄金，是本想留给王爷的……怎么回事？”

“总是受到惊扰的样子，不让人靠近，好不容易牵出城，说什么也不肯走了。”

“这可……”元皓冲清平欠身，“兄弟稍等，我去查看。”

清平跟上前去，只见众人围了个圈，那匹受了惊扰的马在中间左嘶右踏，凶悍的样子无人敢上前。元皓叹了口气，“看来只能除了这累赘么。”宽大的袖子下青光一闪。

“——请等一下。”雅乐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拦住了正要抬手的元皓。没等两人反映，他就推开人群，挤到中间。

“雅乐小心——”清平看着雅乐在马蹄间左躲右闪，不由得冷汗阵阵。大宛马身形高大，四蹄粗壮，愤怒地冲着雅乐喷气。雅乐却很灵活地闪身上马，细细地双臂搂紧马脖子。马被惹火了，疯狂地晃着身子，雅乐摸上马的鬃毛和耳朵，轻抚几下，口中发出尖利的马鸣声。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几声鸣叫后，疯马安静下来，眯起眼睛任由雅乐抚摸它的鬃毛。“好了哦……”雅乐温柔地对马说，“虽然知道你很害怕，可是真的没事了……”他安静地从马背上滑下来，冲伙计笑笑。“现在可以牵它走了呢。”

伙计一脸敬佩。“连我们这驯马师傅都不敢靠近的……”

“精彩。”元皓大笑着拍手，“看来在下目光鄙陋，对这位少年的本事未曾得见，多有冒犯……不知如何称呼？”他询问地望着吓出一身冷汗的清平，“是清平兄的……？”

“呃……他叫雅乐。”清平将雅乐拉到身旁，对众人介绍着。“他是……呃……我弟弟。”

雅乐点头，“我是清平的弟弟。”

“兄弟身边真多奇人，不知昨日为何没有见到令弟呢。”元皓挥挥手，“只要清平兄愿意，令弟可以随意与我们同行……对了。”他指指那匹马，“或许有缘，这马就给令弟骑，再去给清平兄弟另寻一匹……”

“不不不，不必麻烦。”清平赶忙拒绝，“雅乐很轻的，我们骑一匹就好。”说着就把雅乐抱上了马背，自己也跃了上去。

“那就委屈兄弟了。”元皓也翻身上马，“我们要去西南的琴溪，途径洛城卸些货物，不知兄弟有什么需要去的地方？”

“不，没有。”清平摇头，“愿意跟随元皓，尽些绵力。”

“如此……那么出发。”元皓夹了夹马肋，队伍缓缓前行。

清平也学着扯了扯缰绳，马儿顺从地迈开步子。

“骑马的感觉如何？”雅乐在怀里小声问道。

“有点慢呢。”清平笑道，“总觉得没有自己走路踏实。”

“也是……”雅乐若有所思，“你肯定没学过骑马，山上也没有养马……”他突然伸出手，向身后挥了挥。

清池山隐匿在云雾中。

“……怎么？”

“只是说个再见。却不确定会不会真的再见……”雅乐轻轻地说，“至少与你在一起，我不会想念这里。”

雪依旧轻柔地下，掩盖了路上的车辙和蹄印，院子与城郊的两个土堆上，白的耀眼的蔷薇与积雪融为一体。

第四十五章：祭龙台

（背景乐：Contrasto——志方あきこ《廃墟と楽园》）

山下阴暗的天气似乎也影响到了山上。虽然青池山上依旧是明媚的天色，却弥漫着阴冷的气息。

清灵吸了吸鼻子，手在脸上乱挠一通，似乎有什么东西盖在了他的脸上。睁开眼，袍子的一角就在身旁，绣花鞋子从下面露出来。再一转身，清逸的长发拂过脸庞。他挣扎着从横七竖八的四个人中挣脱出来。摇了摇一旁的清蕴。

忙活了一整夜，终于将巨大的雕像恢复了原样，用过的刷子和工具丢在一边，四个人也因为疲累就地睡着了。

“这是怎么回事？”被摇醒的清蕴有些搞不清状况，清逸也坐起身拍着身上的浮尘。

“雕像……雕像不见了……”秀儿指着面前空空如也的地面，突然发现清逸就坐在自己身旁，瞬间红了脸。

“被拖走了么。”清逸似乎没注意到秀儿，看着地被巨大底座拖出的轨迹，“似乎是向后山去了……”

“后山……”清蕴思索着，“糟了……”

四人哑然。

“呵……你也发现了……”清逸皮笑肉不笑，“今天是传说中新掌门即位的庆典……日出后两个时辰在祭龙台……”

清灵抬头看看太阳。

“现在就要正午了啊啊啊！”

两个时辰前。水云阁。

剧烈的撞击声，清风摔到门口。玄寂站在屋中央，脸色铁青。

“……不见了？”声音冷到能将整个房间冻结。

“是……是。”清风爬起身，恭恭敬敬地跪好，“属下确实将他锁起来，但是他似乎挣脱了……”

“一派胡言！”一道蓝光闪过，清风的面颊上瞬间多出一道伤口。

“青龙的神性怎会有人比我更清楚？真正的神就在这里……”玄寂在室内来回踱着步子，“水神青龙，只有雷神麒麟才是死敌……看来玄寂为了拴住那小家伙还真是费尽心思……想要逃出是不可能的……说！”他用剑指着清风，“这碧灵派中可有内应！”

“属下……不知……”清风低头，“并不知道这里是否有人能解开这麒麟锁和龙泪池周围的符咒。”

“长老们呢？”

“属下愚钝，无从了解。”

“废物。”玄寂一脚踹在清风肩上，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蹲了下来，“差点忘了，掌门近侍是知道解咒之法的吧？”

“掌门……是在怀疑属下么？”清风平静地抬头，直视着玄寂。

摇曳的烛火中，玄寂的双眼泛着冰冷的蓝光。

“被发现了么？”他轻笑出声，“身为近侍和继位者的你如果现在才察觉到异样，岂不是严重的失职？还是故意视而不见？”

清风沉默片刻，垂下眼睛。“掌门即是掌门，清风永远追随之人。”

“聪明。”玄寂勾起清风的下巴，“想要我的力量，就要学着聪明听话。我的能力可是玄寂那老东西比不得的……来。”他扯住清风束起的头发，“你把那小家伙弄丢了，就要接受惩罚。就由你来代替他给我暖床吧……”

“掌……掌门……”清风的眼里浮现出一丝惊惧，“可是再过半个多时辰就是祭龙台预定的传位大典……”

“哦？掌门之位就如此令你迫不及待？”玄寂冷笑着一挥手，清风身上华丽的袍子就碎成几块落到地上。“放心，我会控制时间的……呵呵。”他用指甲划过清风线条优美而坚实的肩膀。“虽然不像那小家伙一样娇柔媚人，但是也很有活力啊……”

“掌门……”清风浑身颤抖，却被紧紧压制着无法动弹。

“你似乎是第一次被人压在下面呢，不过这可是惩罚……”玄寂在清风耳边邪恶地说，“我没看错的话，你喜欢雅乐吧？”

清风一惊。

“玄寂还真是迟钝，连他的手下变心也没发觉，不过没关系。”玄寂的话语带着诱惑，“等我用完那个小家伙之后，他就是你的了，任你摆布，新任掌门大人……”

“呃！啊啊……”清风痛得扯住头发。

“还有，记住，我叫澐，是冰神青龙。”

马队穿过一片荒芜的树林，面前似乎开阔了些。

雅乐打了个寒颤，转过头小声道：“他发现了，玄寂知道我离开了。”

“我也这么想。”清平点头，摸了摸怀里坠的碎片。“这东西突然变得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