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乐怎么看？”

“凛然正气。”雅乐吐出四个字。“今天同路，我从未能听到他内心透露的半点想法——不像某个傻瓜，心里在想什么几乎都是大声喊出来似的，吵得要死……”他没有理会清平抗议的样子，接着说道，“怎么说也算是个心机不少的人，但是就像你说的，没来由地让人有信任感。他身上散发的正气，就像那把扇子。”

“扇子？”清平回忆，“元皓今天用的那把？嗯，我开始还觉得奇怪，怎么会有人大冬天带扇子……但是看到元皓出手，我就知道了。”

“确实不是普通的折扇。”雅乐点头，“虽然对其他的不甚了解，但是我能感到，那扇子上……有风的力量。”

“风的力量？”清平翻白眼，“扇子当然能扇风了。”

“我是指真正的‘风’。”雅乐纠正道。“那扇子必然不是普通方物，想必也是如‘寒冰水龙吟。坎’那般的绝世利器。”

“这么说来……”清平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遇到雅乐前那晚，我去赌场找我爹，当时多亏了元皓拦着……我当时就奇怪什么东西能轻轻一下挡住我的剑，还有好闻的味道。”

“多亏？”雅乐突然直起身子，“什么多亏？”

“没什么啊，就是有点失控……可能是当时太生气，控制不住情绪……看东西也有些不清楚，还特别想杀了那帮混蛋。”

“有没有看到什么幻象？”雅乐猛地靠过来，清平向后一仰，脑袋砰地撞在墙上。

“诶诶……幻象……可能吧，可能是有……”清平被撞得头晕眼花。

“你看到了什么？”雅乐的鼻尖都要靠到眼前了。

门吱嘎一声开了，“客官？您要的晚饭已经备置妥了……”小二的脑袋探了进来，“诶？屋里没有人？”

“到底看到了什么！”雅乐似乎是在逼问。

“我……没有什么啊……喂，门口有人诶。”清平被雅乐摁在床上狼狈不堪。

“是么。”雅乐伸手，荧蓝的微光在手中点亮，“那个，不好意思……”他伸手将屋子里照亮了些，冲门口喊道：“现在可以看清了吗？”

“你们……”小二隐约看到床上两个交叠的人影，又看到被蓝荧荧的光照的发青的雅乐的脸。

“鬼啊——！”惨叫声一直响到楼下。

“诶——他怎么了？”雅乐愣愣地伸着手，呆呆地朝向门口。

“元皓？”清平揉着脑袋上的包，“你在吗？”他敲了敲门，门轻轻开了。

元皓正在案前写着什么，看到清平进来，从容地放下笔，卷起面前的白绸。“啊，兄弟。”

“小二说我们可以下去了，伙计们都在等着……”清平好奇地看着元皓开始卷手里的白绸，直到那纸变成了指甲大小的一卷。

“我知晓了……”元皓挥挥手，一只白色的东西从袖中飞出，用两只爪子快速抓起那卷白绸，从半敞的窗户中飞了出去。“对不住。”他抱歉地对清平和雅乐笑笑，“私人事务……现在我们下楼去吧。”说着就带头走出客房。

清平挠挠头，刚才是眼花吗？飞出窗子的，明明不像一只鸟。

“蝙蝠。”雅乐扯住清平的袖子，悄悄替他说出心中的疑惑，“果真不是个简单的人，居然使唤白玉蝙蝠传信——知道么，黑色的蝙蝠需要几百年，才能修成白色的仙身。”

大堂。

“对不住各位。”元皓拱拱手，对几桌伙计们说道，“这次住的不好，又是旅途劳顿，高某今晚请大家喝些好酒，以解疲乏。”

“老爷这是说哪里话。”一个伙计站起身，毕恭毕敬地鞠躬，“能在老爷手下做事，是兄弟们的福分。从西向东，就算是远到灵溪，又有哪个人能如老爷这般关怀下人？能追随如此主人，再嫌吃住，可真是兄弟们的不是了。”他左右看看，伙计们点头称是。

“既然如此，高某就此谢过兄弟们。”元皓又拱手，周围安静下来。“天色还早，这店我又已盘下，今晚兄弟们可以开怀畅饮，不必顾忌。”众人一听，拍手叫好。很快一坛坛酒便被抬了过来。

清平不想打扰这热闹的气氛，拉着雅乐悄悄地在一个角落坐了下来。小二奉上热茶和菜肴，刚要下筷，肩头便被人一拍。

“请平兄弟果然也是好静之人。”元皓手里持个酒壶，从清平身边坐了下来，斟上酒。“我来敬兄弟一杯，以谢兄弟相助之恩。”说罢自己一饮而尽，为清平斟满。

清平忙婉拒。“我不会喝酒。”他似乎觉得这样显得无礼，“而且元皓其实不需要我帮忙的吧？以你的身手，完全可以对付那帮袭击者。”

“不，不一样。”元皓也不勉强他，自顾喝着酒。“兄弟今日让在下得善举一件，好生之德若为神明所见，定是功德无量的吉运。”

是么？清平眨眨眼睛，“如元皓这般的人，也会相信神明？”

“呵呵……行商之人，东南西北地跑，还不就赚些辛苦利润？”元皓微微苦笑，“从西域至中原，再至这东方的太皋之国，每一途不知要经历多少。有战乱，有疫病，还有些地方土匪山贼，凡此种种，不是全靠武力金钱就能平安渡过的。”

“嗯，所以希望神明能够保佑自己，能够有平安渡过的好运气……”清平点点头，“真的很抱歉，我之前一直以为元皓这样厉害的人，是能够轻松应对的呢，想不到如此辛苦，真的失敬。”

“哪里……”元皓又一杯酒下肚，似乎更开朗了些。“如清平兄弟这般洁身自好，不近酒色，想必也是深藏不露的修行者了？”

清平眉头一紧，旁边的雅乐也是。“元皓与我相处不出一日，只知我拒酒，何以见得我不近女色？”

元皓微微一笑，接着斟酒。“方才那税吏出门去时，所有人都盯着他身边的女子，唯独兄弟泰然自若，看也不看一眼。那女子虽说不上绝色，但兄弟坐怀不乱，也足以说明……呵呵。”他瞥了清平身旁的雅乐一眼，似笑非笑地起身。

“请等一下。”似乎听到元皓准备离开，雅乐突然开口，“高先生是否……与今日那些袭击者有过节？”

“并无过节。”元皓平静地说。“在下只是识得那些人为碧灵派衣着，但与那修仙门派毫无瓜葛。只是猜想，那些人的目的也不过是在下身上带的东西而已。”

“那么……”雅乐又欲开口。

“想必令弟也注意到了。”元皓也不掩饰，从袖中抖出扇子，交到清平手中。“在下想，那些人的目标，应该是此物不错。”

两人都没料到元皓如此爽快。清平接过扇子，小心翼翼地展开。尺把长的折扇式样简朴，扇骨不知是什么木料，淡青色的绢面上绣了简洁的兰花，隐约透出一股幽香。

“这扇子是多年前我在同一个古董商打交道时收购来的东西。”元皓看清平惊讶于扇子的不起眼，平静地解释。“本来与一堆杂物放在一起，若不是一次偶然翻出使用，是不会发现这扇子原来是有来历的东西。”

“有来历……”清平拂过被磨出光泽的扇骨，“怎样的来历，会让碧灵派也对它垂涎？”

“令弟有什么想法？”元皓见雅乐欲言又止。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木料，但是这扇面……”雅乐捂住脸像是察觉到什么。“风……西南……风……这扇子上，有远古神的力量……是不是……风神白虎？”

“令弟好眼力。”元皓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在下经过多方查知，这扇子是古代艺人用传说中上古之神的遗物所制作，名为兰芳君子扇。巽。”

“兰芳君子扇。巽……”清平默默重复一遍。“果然扇如其名，有缘落到元皓这君子般的人手中，也是再般配不过。”说着便将扇子交还给了元皓。

“不敢。”元皓接过扇子，拱手作揖。“这扇子本是想要赠与王爷，可是王爷硬是辞了。以王爷的秉性气质，应该更适合这不俗的器物。在下一介商贾，未免沾了些世俗铜臭。”语罢他转身离去。

“那个……王爷，对你很重要吗？”清平觉得元皓似乎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他，好马好衣服都要先送给王爷。

“自是当然。”元皓淡淡的回答被伙计们的划拳声淹没。

“我要出去……”雅乐起身，“这间客栈外面，最好置上‘音障’，以防……”

“我陪你。”清平跟了过去。

一推门，冷风瞬间灌了进来，夹杂着小片的雪花。“等等。”清平拉住雅乐，将手中的披风替他系上。

“我不会冷的。”雅乐笑笑。他个子有些矮，披风拖到地上。黑色的貂绒滚着水样的光泽，将雅乐的脸衬得更加晶莹剔透。

“真好看。”清平笑得开心，拉着雅乐出了客栈。

夜晚的东临镇完全没有青池镇热闹，人家也不比清池镇多。街道上黑漆漆的，偶尔有一户灯火，是没有打烊的小店。放眼望去，这家客栈似乎是附近最大的建筑，“东临客栈”四个字写在灯笼上，悬挂在门口。

“这里真安静。”两人绕着客栈走，雅乐手中亮起荧荧的光，“你说，下午那个店小二为什么看到我们就跑了？”

清平窃笑。“可能他把雅乐当成鬼了吧……”

“鬼？”雅乐哑然，“我怎么可能是鬼，鬼不是这个样子的……”

“难道雅乐见过鬼？”清平依旧忍不住笑，“雅乐这么白，周围又阴森森的，你还趴在我身上……小二八成把你当成吸人精血的女鬼了……”

雅乐却突然一脸惊慌：“原来我们那样……那样会吸你精血？！”

清平笑到肠子打结，仍旧装出正经的样子：“这是当然，你没听说过‘精尽人亡’吗？”

“那……那我们以后就不……”雅乐更慌了，开始小步跑着。“你可别……”

“可别这样。”清平两步追上雅乐，将他打横抱起，“还有个说法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呢，我愿意……”他对上雅乐的脸。

“我愿意为你而死。”及其认真的口吻。

雅乐别过脸。

不知不觉两人逛进马厩，在雅乐的强烈要求下，清平终于将他放了下来。

“已经差不多绕了客栈一圈，‘音障’应该也完整了。”雅乐四顾着，从一排排马前走过。“今晚应该不用担心。”

“嗯。”清平不放心雅乐跑太远，一直紧紧跟着，“元皓有这么多马……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啊，在这里。”雅乐在最里面出声，“这是我们白天骑的那匹……你看，它真的认识我呢。”说着就蹭了上去。

“这匹马比周围的马都高大些呢。”清平抱起雅乐，免得他够不到。“不知道为什么元皓要对我们这么好？我们对于他应该是个累赘才是。”

“不……”雅乐摸摸大宛马的鬃毛，“你不是，你只是还没发现自己的重要而已……”

“会吗？”清平挠头，“只要雅乐觉得我有用就好。”

“怎么会是‘有用’呢？”雅乐嘟着嘴，抓起一把干草喂给马儿。“清平对于我，绝不只是‘有用’什么的……你不要乱想。”

“那么是什么？”清平逗他。

“才不要说。”雅乐又开始别扭。“以免某个傻瓜晚上睡不着。”

“诶？”清平开始紧张，“我会睡不着？为什么？”

“是啊，哼。”雅乐得意，见清平抓耳挠腮，突然堵住他的嘴，“嘘，我突然觉得，今天我们甩掉的那帮家伙，他们不会这么容易就离开……”

“何出此言？”清平不解，“他们明明已经……”

“只是直觉，我不明白玄……”雅乐的话戛然而止，揽在清平颈上的手也无力地垂了下去。

不远处似乎有群人正在靠近客栈。

第四十八章：混乱之夜

（背景乐：夜天を舞う黒き翼——弦奏悲哀响）

“雅乐！”清平吓坏了，“你怎么了？”他握住雅乐软绵绵的手腕，探了探。

有脉搏，也有呼吸，却是没来由地昏倒。清平察觉到不远处的气息，大感不妙，不由分说抱起雅乐冲回客栈。

众人饮酒正酣，伙计们无人注意到清平冲进大堂。小二察觉有异，放下手中的布巾走了过来。清平朝桌子那头的元皓瞥了一眼，飞快地奔上楼去。

刚将雅乐放到床上，身后半掩的门便被推开。清平呼出一口气，转过身对着门口的元皓，后者的身影被外面的光亮勾勒得狭长。

“令弟现在如何了？”元皓三步并作两步，关切地走近。清平摇摇头，一脸担忧。

“我已派小二去请这镇上最好的大夫。”元皓似乎想让清平安心，“而且并没有告诉伙计们。”他在床边弯下腰，查看雅乐的情况，清平在一旁点上灯。

昏黄的光让雅乐的脸庞显得模糊，元皓的手放在他的额头上，投下一片摇晃的阴影。

“看来这还得等大夫来了再做定论。”元皓收回手，“从脉象来看没有任何不妥，却总让人感到虚空不安，令弟的脸色也不太好，是不是曾经受过什么大伤？”

大伤？清平一阵心酸，雅乐几乎就没真正健康过吧……自己遇到他时就小伤不断，更别提被玄寂刺的那一剑，不知道这么多年他都是怎么过来的。

又开始无比怀念那一池温暖的清水，雅乐这样的体质，恐怕什么大夫也无能为力吧——不行。他摇摇头，不能再这样想。

“清平兄弟？”元皓看到清平不断变换的表情，试探地问道，“现在的打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