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知晓背后操控的是自己的宝贝儿子,只怕要吐血三升。
黑龙之事查来查去查不出个结果,在大相国寺受了惊的皇帝,就算朝内无其他烦心事操心,由于流言所困,脸色仍是一天比一天黑沈。
这日又在满朝萦绕的低气压下,结束了一个无波无澜的早朝。陆瑱佑抹了把额头冷汗,等圣驾离去后,快步走到言掣丞相身边,喊住了他。
“言丞相请留步。”
当朝丞相停下脚步,回身和他拱了拱手:“八王爷。”
他俩虽同朝为官,平素私交却泛泛,并没有深入打过交道。陆瑱佑突然把他叫住,言掣一时还颇为怔愕,不清楚这位战功彪炳的八王爷为何在朝外兴起与自己交谈之意。
“本王有一事欲与丞相相商,不知是否冒昧……”
言掣疑问的目光看来,陆瑱佑便不再拐弯抹角,直接跟言掣提及欲结亲家之意。
言掣一听,是陆瑱佑的世子陆子疏要娶亲,当下绝无二话。
宫中不论哪位皇亲国戚、王公大臣,都看得出陆子疏人才一流,风度翩翩;又兼是太子身边的心腹,他日扶摇直上,青云平步自不待言。有女儿待字闺中的,无不把陆子疏视作攀结姻亲的上佳人选,主动说媒的人亦不在少数。
如今陆瑱佑竟看中他家闺女,言掣欣喜之余,不免也有些疑惑,陆子疏虽到成婚年纪,却也一直不紧不慢,拒绝了不少人的好意,为何如今又急于定下一门亲事来?
“听闻世子在大相国寺亦受了惊吓,是否有冲喜之意……?”
想来应当也是这个理由。
陆瑱佑颔首:“此乃其一。其二在于,本王时常驻守关外,在京城的时日屈指可数。趁着此次留京日长,本王寻思着给疏儿将喜事办了,亦早日安定了心思。”
“也是个道理。”言掣跟着点了头,“只是不知道世子心意如何,是否也同王爷一样,看中小女?”
陆瑱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疏儿是孝顺孩子,想来不会在此事上忤逆长辈。倒是还需向太子殿下请示这桩婚事,毕竟疏儿伺候太子,总该经由太子首肯,方名正言顺。”
“确然。”
陆瑱佑向他道:“那么此事便就此议定,待本王去拜见过太子殿下,得到太子殿下认同后,即会亲至丞相府上下聘。”
两人又站在玉阶上说了一会,陆瑱佑便先告辞,径直往太子东宫去拜见太子。
到得东宫门口,却听说太子应皇上召见,去了御书房,只好暂且作罢,回转王府。
前脚刚踏进家门,就见夫人陆吟樱一脸奇异神色迎上前来,欲言又止,表情很是难以形容。
“发生何事?”
夫妻两人相处多年,倒是初次见到夫人这般情状。
“疏儿他清醒了……”
“清醒了?”陆瑱佑大喜过望,病重卧床多日,且一直不许府中人探望的儿子总算肯出来见人了,果然做出冲喜的决定是正确的!
陆吟樱想说什么,又苦于受到震惊过大,只能含糊道:“王爷去疏儿房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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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了好一阵子后,陆子疏终于肯从内室中出来。
当袭烟搀扶着面色不佳的他出现在陆王府众人面前时,陆瑱佑脸色由狂喜,变为了短暂的呆滞。
眼前之人已不是15岁少年的清秀面貌,而俨然是弱冠男子的眉眼身姿。比之年少时的俊美怡然,更多了份妖娆美艳,神情间亦有了说不出的慵懒贵气。他微微上挑眉眼,向着陆瑱佑看过来时,陆瑱佑陡然觉得一股沉重的威压直迫而来,面前站着的似乎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具有王者仪派的另一个陌生人物。
“疏儿?”
几乎不敢相认,但看五官轮廓,又分明是自家孩子无疑。
陆子疏撇了撇嘴,这个习惯动作让陆瑱佑确认了他是陆子疏,但又无法置信为何会短期内由少年成长为年轻男子——当下上前几步,想要去碰触他:“疏儿,你身子无恙吧,为何会……”
陆子疏后退一步,嘴角微微挂着笑,从容道:“父王无需挂心,子疏会变成如今模样,是有得一番奇遇。”
“何样的奇遇?”
“大相国寺那条黑龙,父王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他留京就是为了追查那条黑龙来历。
陆子疏眼角带笑,漫不经心编着谎言:“孩儿受那黑龙邪气侵袭,险险丧命,独自病倒在内室中挣扎。前日忽然坠入一奇异梦境,梦境中有一佛光普照的圣僧,见孩儿邪气缠身、妖氛入体,便对孩儿施展了异术,将孩儿从那黑龙邪气肆虐下释脱出来,终于保得孩儿一命。只是那异术亦有后续影响,孩儿一觉醒来,便变成了如今模样。”
陆瑱佑又惊又疑:“当真?”
“嗯,所幸父王富厚泽深,疏儿蒙祖荫庇佑,方逃过此劫。”
疼子心切,陆吟樱先前的惊疑都飞去了九天云外,眼眶湿润的去拉儿子的手,一叠连声道:“罢了罢了,能够平安就是好事,额娘明日便再去佛祖前多烧几柱香,感谢佛祖保佑疏儿你摆脱邪障……”
真是愚蠢又易受骗的妇人。陆子疏垂了眼眸,任由这个名义上是自己母亲的女人拉着自己手。眼角余光却注意到一旁陆蝶的神色,看着他面色变幻莫测,好似比之陆瑱佑他们还显露出更多的不自然,但又不是单纯见他面目改变的那种困惑。
微微颦起眉峰,陆子疏再看了陆蝶一眼,只见后者像被烫着似的,飞快的把视线转开,竟然不敢再同他对视。
陆瑱佑一捶桌面,愤然道:
“那黑龙当真可恶,坏我朝大典,惹得民间流言四起,还连累疏儿你变成这般模样!”
“这般模样,倒也没什么不好。”陆子疏对他微微一笑,眼角眉梢那般风流情意,艳光四射竟远超陆瑱佑所见的任何天姿国色。陆王爷一时猝不及防,居然会短暂恍神,在自己一夕变幻的儿子面前闹了个大红脸。
陆子疏轻笑道:“疏儿对镜自照了许久,倒还挺喜欢这副皮囊。只是劳累了父王和额娘,免不了要为疏儿的变化,同周遭世交同僚诸多解释了。”
顿了顿,又看似不经意的道:“息心他……亦发生了同疏儿一般的变化。他日若见到晋息心,父王额娘也要有个心理准备才好。”
一句话方落,却听得一声奇异声响传来,原来是陆蝶听到他这话后,倒退了好几步,居然踩坏了门旁搁置的一盆花草。她惊慌失措的看着陆子疏,简直是花容失色。
陆子疏挑起眉,静静看她,果不其然陆蝶又忙乱着把目光移到旁边去。
陆瑱佑不快:“蝶娘,你怎如此失态?疏儿还是我们的疏儿,你若惊吓,自去房中歇了!”
“小蝶不敢……”陆蝶恨不得拔腿飞奔,只觉得怀中那封拓本活像要在她心口燃烧起来。
陆子疏……晋息心……这两人果然……
将自己的事情三言两语瞒混过去,陆子疏觉得了疲倦,身上正在悄然发生的变化让他很容易便会感到吃力。
“父王,额娘,若无其他事情,疏儿想先回房继续休息片刻。”
陆吟樱赶忙上前,跟袭烟一左一右的搀扶着他,心疼道:“既是还未痊愈,用不着急着出来,若风吹到又着凉了可如何是好。你父王已经替你向言丞相的千金提议订亲,择日便给你冲冲喜,这怪病也好得快些……”
“冲喜?”陆子疏声音微微变了调。
转过身,淡紫色眸子里隐约怒意腾腾,淡淡道:“你们替我订了亲?”
第三十六章:惊变2
陆子疏口气平淡,但面色是不悦的,陆吟樱一惊,和陆瑱佑对望了一眼。
迟疑道:“你这怪病来得诡谲,又不肯见大夫……额娘和你父王忧心忡忡,唯恐有个三长两短……”
陆子疏眼底怒意一闪即逝,唇角重新挂上淡雅微笑,他道:“既是父王额娘好意,子疏岂敢不从。这亲事结得。”
袭烟吃惊的看着他,世子模样一派轻松,难道世子会改变心意同不爱的女人成亲?
但陆子疏接下来的话很快让她明了了世子在打什么主意:“就让子疏亲自向太子殿下呈禀此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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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轿在东宫正门停了下来,陆子疏撑着微痛的头,睁开双眼。
轿夫是陆王府的人,他自幼乘轿乘惯了的那几个。这一路从陆王府到宫中也并无崎岖小路,轿夫们走得很稳,他却依然给只是稍许摇晃的轿子颠簸得有些目眩头晕。扶着轿栏钻出时,一股反胃感直冲喉咙,险些捂住唇干呕起来。
不曾料到此事竟会如此吃力……
生生压抑住涌上胸口的酸水,陆子疏皱了眉头,按住轿栏缓了缓。对想要上来搀扶他的袭烟摇了摇头,道:“在此处等吾。”
“请世子快去快回。”自霖善寺回来后,看陆子疏脸色一直好不起来,袭烟很是担心。
那日陆子疏站得极远,目送晋息心拿着他送他的金丹给莲华服下,原本绯红好看的面色,在晋息心慢慢步出他视野时渐渐苍白下来。晋息心去得远了,他还长身立在原处,眼神微怔的注视他离去方向。袭烟道:“世子,息心师父离开远了。”他低低道了声“嗯”,却抬起手,慢慢覆上自己小腹。
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埋怨。轻声道:“吾赠汝金丹,是为不时之需。汝却如此慷慨转赠他人,汝是不屑拿吾一针半线?”
袭烟站在他身侧,见他一直若有所思,修长手指久久在小腹处捂着,神情带些自嘲。
他们急急赶回来陆王府,陆子疏又在内室闭门不出了月余,日日昏睡。袭烟端来的膳食也用不下去多少,倒是清水饮得极多。体力急剧消耗,总是一副疲累倦怠的模样,好像给什么吸取了精力元神。
直至今日,距离霖善寺那天一月半,陆子疏才好歹恢复了一些体力,终于能够步出内室。
没想到刚走出内室,就听说了陆王爷要逼他成亲的消息。
袭烟忽然有些开始怨恨起晋息心,当和尚的人,都是这般无情么?
即便是得道高僧又如何,修为高深真有那么了不起,能够对别人的真心视而不见,一再伤害?
看他那低垂凤眸,冷静肃然的模样,她真想替世子揪住他衣襟,咆哮大吼一番,叫他不要修劳什子佛,不要用这种面瘫脸看人,不要像届身三丈红尘外,一夕披了袈裟,便忘了旧情!
——可是世子总是纵容他的。
世子云淡风轻的说,他迟早会回吾身边,他无处可逃。
她相信世子的机巧智慧,虽然她很介意世子这一月半来,身体出现的微妙异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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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太子在书房里用功,陆子疏请太子身旁婢女通报,自己立在门外静候。
没多时便听见书房门吱呀一响,太子拢着质地轻薄的绸衣,发冠都没有束起,几乎是连蹦带跑的扑出门来:“子疏!”
一声子疏,泄露太多惊喜和情不自禁,婉转女声尽显无疑。太子身后女婢吃了一惊,陆子疏眼疾手快,闪身进得门去,手指隔空微弹,女婢顿时定在当场,只能眼珠子直溜溜转,无法开言。
门旋即在身后关上。
“子疏——”太子毫不在意有个察觉了自己真实身份的婢女还定在书房里,也不在意陆子疏较从前拔高许多的身形和更显成熟妩媚的眉眼,径直扑到他怀里。
喃喃道:“子疏,你终于肯出门了,我好想你。”
年过十五的少女,早已初具女子轮廓的身形,隔着轻薄绸衣紧紧贴服在陆子疏身上。胸前两点若有若无的樱红,粉嫩而诱人,陆子疏无需刻意去瞟,便能隔着自己同样轻便绢薄的衣衫感觉得到。
他伸手揽住太子纤细腰身,少女玲珑曲线,柔软而紧致的躯体,胭脂未涂却丹红嫣然的嘴唇与秀丽眉眼。陆子疏在内心喟然感叹,人类这种生物,生理性状如此容易察觉,真真是让人一眼即明的脆弱。
他道:“你穿着这么单薄,还敢在书房外现身,若给有心人看去,我们先前种种费力掩饰,均要流水落花一场。”
“你总也不来宫中,甚至不准我去看你,我想着你该是不在乎这些了罢。”显然负气的言论。
陆子疏在她鬓边微颦起眉,太子伏在他怀中,看不见他略带冷淡的表情。
“说什么胡话,这天下迟早是你我的,忍了这一时不得相见,正是为了长久大计。”
太子抬起头,仰望他俊美眉目,情难自己的伸出手指摩挲他脸颊。
痴痴问他:“是吗,子疏,你会愿意一生一世陪在我身旁?”
再不容错认的女儿痴态,同优雅动听的少女声音。太子身后无法身动的侍女,深深打了个寒颤,目光中露出恐惧。
陆子疏心神微微一震,这句话,依稀在八年前,自己同样威逼过晋息心。
那个尘心不动,冷情漠然的和尚,八年前对自己应承了“好”字,却在八年后毅然拂袖而去。
承诺是怎样不堪一击的东西,在轮回立场、佛门戒律、俗世成见面前。
可笑、可悲、可怜的,总是那先深陷、先轻信的一方。
手指梳理太子没有束冠的长发,他应她道:“当然会,除了你身旁,陆子疏还能去哪里?”
一句话说得芩絮眼眶泛红,重新闭眸埋首于他怀中。
陆子疏久久拥着她,起初不觉得什么,慢慢的便觉得腰身有些乏力酸痛,无法保持直立。阵阵欲呕的恶心感,又再度朝他袭来。他忍了忍,终是难耐,只好轻轻拍拍太子后背,示意她放开自己。
太子倚在他怀中不肯挪动,道:“今日父皇在御书房召见,说我已届成亲年纪,准备在下月下诏全国挑选佳丽,要给我迎娶一名贤良淑德的太子妃。子疏,我怎能娶同为女儿身的妃子过门?”
陆子疏笑道:“皇上召见你原来是为太子妃一事……想来此事确然也到时候了。”
太子很着恼:“你还笑?我才不要娶亲!我不想看见有人凤冠霞帔坐在我寝床上!”
“年逾十五方提及婚配之事,皇上已算沈得住气。”
“难道要我在洞房花烛时跟太子妃你看我我看你?”太子愤恨,松了手后退一步,恨恨瞪他。陆子疏趁她放手时机,松口气,找了个太妃椅缓慢坐下。
手心挪到后腰,暗地里揉捏了片刻,然后挑眉轻笑:“无妨,你自管选你的太子妃,春宵一刻值千金,子疏自然有主意,不会让太子妃受委屈。”
太子道:“不如你将袭烟许给我吧,我让她当太子妃,既堵了父皇和老臣们的口,亦是自己人,搁在身边我放心。”
帝王家尔虞我诈,权谋心计深似海,后宫亦同样勾心斗角是非之地。陆子疏深谙此点,如何会把心腹丫鬟送入虎口?
微笑着摇头:“承蒙太子抬爱,袭烟只是陆王府一介下婢,出身低微,如何配得上太子妃端庄娴雅的身份?就算太子愿意纡尊降贵,皇上也定然万万不肯。”
“哼……”太子悻悻,“说来说去,不过是你舍不得罢了。”
“说起来,”见太子神情又有些不忿,陆子疏转移话题,将自己来此的目的轻描淡写说出,“子疏亦到婚娶年纪,不日亦将迎娶言掣丞相膝下千金。未知太子可明了言姑娘是怎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