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紧,小蝶做这么些事不算什么,就只图疏儿早日康复,”女子微笑,“那我便先去看看疏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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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着一盅散发蒸腾热气的参汤,陆蝶在陆子疏房外拉高嗓门喊了几声。
她想陆子疏总也要做反应的,就算是喊袭烟出来赶人,总也要有个动静,她就能借机窥视陆子疏的现状如何。
可是喊了几声,在门外等了一刻钟的功夫,陆子疏内室中却始终悄无声息,连一根针落到地上的声响都能听见的那般安静。
难道死在里面了?
向满天神佛祈祷上天能给她这个奇迹。
又敲了几下门,等了一盏茶时分,捧在手里的参汤热气开始慢慢减少,变温下来。
陆蝶心头突然掠过一个猜测,从袭烟被叫入内室后,两人足不出户有好几天——会不会陆子疏,其实人已经不在房内?
晋息心消失那么久,以陆子疏的个性,只怕把整个京城地皮掀翻过来都要搜遍每一寸的找他;就算病得再重,至少吩咐下人找寻的意念是该有的,却久久不见他提及找人之事。
不像陆子疏的行事方式,只可能是他亲自出门去找他了。
这么一论断,陆蝶大了胆子,左右看看四下无人,便用力推门而入。
一进门,便嗅到一股闻所未闻的幽香,淡而魅惑,沁人心脾。陆蝶熟知的京城任意一家胭脂香粉店里,谁也没有卖过这种叫人意乱情迷的香气,好闻得紧。
那是陆子疏遗留下来的龙香,陆蝶自然不知道这层关系,她站在那股幽香中,愣神了好久,方缓过神来。
举目四望,华贵优雅的陈设一如陆子疏其人,样样摆设皆属精致上乘,在在显示出房间主人的赏物风味。
她也喜欢富丽堂皇的东西,但任她怎样刻意营造,总也够不上陆子疏这般随意排布来得雅致贵气。
暗暗在心头切齿,陆蝶怀着自己也不知晓的目的,在陆子疏房中到处乱逛起来。
房内果然没有人,任凭她在内室来回瞎转,摸遍了陆子疏每一件器物,看着每一样她都心痒痒的,只想搬回自己房间赏玩就好。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轻响,陆蝶吓了一跳,迅速回过身,手扶到一侧墙壁上。
原来是风将房门阖上,松开一口气,转目发现墙壁开了一个暗格,内中摆着一封洁白的信笺纸,干干净净的陈列在那里,旁边没有其他装饰玩意陪衬。
这么单独将一封信藏在暗处,周遭不陈放他物,显然这封信在陆子疏心中有着极重分量。
总该不会是小和尚写给他的情书罢?
陆蝶好奇心起,顾不上会有什么后果,伸手便将那封信拿了出来。
展开一读,先是不敢置信的睁大眼,再反复看了几遍。
越看,心头越是震撼;越看,拿着信笺的手指就越是颤抖得厉害。
看到后来,她已经拿不稳那薄薄纸张,颤抖着把信又塞回暗格里,全身都在发抖。
龙?
这世间,竟然当真会有那种神话志异传说里,才会存在的古老生物?
上古神龙与佛门高僧的恩怨纠葛——那个相貌俊朗的小和尚,前世竟然会是一名即将得道成佛的圣僧,而陆子疏就是那用尽心思,苦缠他不放的痴情紫龙?
这不会是什么人故意戏耍的说书故事罢?
她捂住嘴,倒退一步,又倒退一步,身子贴上桌案,才稳住发软的双腿。
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奔出去叫王爷,把王爷拖来看看这封信笺,看看内中那不可置信的描述。
才奔出几步,又停下脚步。
不行,她不能冒险暴露自己私自闯入陆子疏房间之事,若王爷维护儿子,倒打她一耙,她在这个王府中没有地位,倘若死在哪个角落,反而趁了陆子疏的意。
重新用发颤的手指,拿起那封信笺再度细看,这回方注意到那封信的开头,所称呼之人不是陆子疏,而是晋息心。
换而言之,这封信是一个叫做了觉的和尚,写给徒弟晋息心,而不是写给陆子疏的。
本该是由晋息心收到的信函,怎会到了陆子疏手上?
他知不知道有这封信的存在?
写信的那个叫了觉的和尚,如今身在何方?
疑团越滚越大,陆蝶瞅着那封信,对其中内容开始半信半疑。
不曾亲眼见识过龙类,也就无从想象陆子疏真实身份是多么令人震骇,更不可能真正意识到同陆子疏作对的下场。
因此她很快做出了一个决定,不管信函里描述的那段纠葛千年故事是真是假,姑且先将这封信冒险拓印下来,留一封样件在身边。
谁知道呢,从陆子疏对这封信重视的程度看来,他日或许还能用这封信威胁他,派上一些用场。
女人怦怦乱跳的心慢慢平静下来,捏紧了手头信纸,艳红嘴唇露出了一抹算计笑容。
第三十四章:山中日月
晋息心向南而行,一路上也逢着不少风景秀丽的山川胜景,足下却未做停留。
在不相熟的寺院挂单时,寺院住持见他眉目俊朗、慧根不凡,多有挽留他之意,均被他客气的谢绝了。月陇禅杖和冰心琥珀都在身后包裹里,深檀戒玺虽然戴在手指上无法取下,奇怪的是哪怕有一定修为的寺庙住持,竟都无法看见这件佛门圣物,倒也无形中给他减去了不少麻烦。
他往往天未破晓便起身赶路,星辰满天方找寺庙投宿;没有寺庙可落脚,便随地找棵大树盘膝休憩。这样马不停歇,专挑僻静小径行走,不多时便远远离开霖善寺范围,距离京城更是过千公里。
虽然上次与陆子疏一夜云雨后,陆子疏二话不说便放了霖善寺诸人,也放了他离开,但临行前那个微笑,晋息心至今捉摸不透他的用意。
那是胜券在握的表情,陆子疏眼神里写着“汝迟早会回来吾身边”的胸有成竹。
晋息心永远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知道陆子疏做事,向来精打细算,一步紧接一步。为防止再掉入什么难以脱身的圈套,他现今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有多远离陆子疏多远。
不过这路上风平浪静,竟是不曾遇到丝毫阻碍,意料之外的顺利。晋息心纳闷之余,也无暇多想,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一处远离尘烟的荒山,暂住下来。
这处荒山落座在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川流边,山上鲜有人迹,草木丛生,盘根错节的植物交缠着长在一起。山间还有一些野生兔子、老鼠、狐狸之类,鸟雀亦不乏,某种意义上而言既荒凉寂寞又热闹得紧。
晋息心寻了个天然形成的洞穴,稍作拾掇,便成了他静心修炼的闭关场所。
白日里打坐修炼,放在身旁的月陇禅杖日益绽放出华耀光芒,千年修为自禅杖中一丝丝一缕缕回归到他身上;夜间对月冥思,与松风夜露融为一体,沾染天地灵气,从前的凡尘琐念逐渐抛去。
静心守志,脱胎换骨,一日较一日清明。
山中不知日月,那些原本畏惧生人气息而远远避开他的山间小动物们,多日下来看见这个和尚身上不仅没有戾气,反而日渐散发出清圣柔和的佛光,慢慢也胆子大了起来,逐渐尝试着接近他。
少许有志于修道的小妖小精怪们,更是贪图晋息心周身环绕的祥和佛气,找寻各种各样的借口在他闭关修炼的山洞附近来回逡巡。或者干脆埋伏在一旁,等着吸收散逸佛气。
晋息心也不赶他们,任由他们绕着自己团团转,对于小妖怪们找寻的稀奇古怪借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知道他们想要的是什么,他不吝惜于自己千年修为。有时看见个别确实天资聪颖的,晋息心亦会特意渡过一些对方能够承受的佛气过去,帮助小妖们精进。
想要修道成仙,有上进心,是好事。
只求不要入了魔道,扭曲了最初修道的本意。
——魔道?何谓魔道?
偶尔有化成人形的小精怪,蹲在山石头上,歪着脑袋这么问他。
晋息心顿了顿,道——起了贪念,对不可妄求的东西执迷不悟,便是魔道之一。
小精怪们熙熙攘攘挤成一团,七嘴八舌,推出代表又问——什么是不可妄求的东西?
——超越界限,超越伦常,超越天理的东西。
——诶~~越说越不懂啊大师~~~大师有遇到过苦求不可妄求之物的妖么?
……有。
——他求的是什么呢?
晋息心垂眸,这次思索了很长时间,久到小妖精们开始不耐,纷纷从山石上蹦下来,围到他足踝旁拉扯他的僧袍。
晋息心便缓缓道——我并不能真正理解他,到底所求何物。
——还有大师看不透的魔道么?
——我看不透的很多……
——嗯?
小精怪们看着欲言又止的和尚,银色的僧衣,银色的发,他不像寻常和尚那样剃光了脑袋,而是有一头仿佛借月华而生的银色长发,披至肩背,却丝毫不显女气,衬着那俊朗英气的脸,蕴着超脱世外的清圣。
小妖们瞧得有些入神,仰慕的看着这位年轻僧人,佛气宏大但不张扬,气度非凡但不居高临下,虽然并不喜欢露出笑容,却毫无疑问是慈悲温暖的。
有着这样高深修为的佛者,亦有参不透的谜题么?
他在说起“魔道”二字时,平静如水的面庞流露了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情绪,是细微的苦恼,是细微的惆怅,还有它们读不懂的更加复杂的情感交织。
不知大师露出这样表情的这个时候,心里想的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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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夏至。
晋息心修行山洞旁的巨石上,山间小精怪们捎来的水果、花束一天比一天花样繁多;懂得了幻化之术,白昼间能够维持人形的小妖们,化作柔美的少女形象,身上穿着的衣裳也一日日凉爽通透起来。
虽然不能排除她们刻意在年轻僧人面前穿着简单,以期达到博得僧人多回望一眼的诱惑目的。另一半原因,倒也确实是因气候越来越热了。
一日山间大雨过后,不见往日清凉袭身,处处暑气蒸腾。在山间乱跑的动物们也蔫了一些,强烈日头下开始陆陆续续找荫凉处躲避,不再跟从前一般野着性子漫山乱蹿。
有几个已经习惯了晋息心存在、而且极为喜欢他的狐妖,索性钻进他修行的山洞里,三三两两瘫在凉爽洞口,死活不肯挪动了。
从修禅中睁开眼来的晋息心,看到一洞白绒绒趴着纳凉的狐妖,这才恍惚意识到时序飞移。
原来自己入山闭关,不知不觉竟已过去一月。
跟当初告知莲华的预计恢复前世所有修为的时日,倒是相差不远。
他沉吟着,凤眸微眯,看向洞外微辣阳光。那光照眼瞅着要爬进洞来,躺在最外面的一只小狐妖,懒散的挪了下蓬松的大尾巴,躲避阳光。
他正看向那摆来摆去的白色尾巴,忽然觉得背后毛茸茸的贴上来另一只小狐妖,在他回过首的瞬间啪的化作豆蔻少女,明眸皓齿的依偎着他后背。
眨巴着一潭泓水的秀眸:“大师,你要下山了吗?”
眼巴巴的看着他,很可怜的样子,好像被抛弃的小动物。
晋息心颔首。
“带小湖一起走好不好?”
“此处风水甚佳,钟灵毓秀之地,最是适宜修道养身。”
“可是这里没有了大师,修行又有什么趣味?”小狐妖嘟起嘴,俏丽的模样,跟人世间同等年纪的女子竟是如出一辙的生机灵动。
晋息心默然一笑,狐妖果然是风情万种的生物,拿捏的尺寸都那般恰到好处。无怪乎坊间总有那书生同狐妖的佳话流传,这人与妖的牵连,自远古只怕就不曾间断过罢。
狐妖见这个好看的和尚竟然微微笑了起来,越发大胆了,蹭过去要牵他的手:“大师,小湖是真心的,想同大师入红尘……大师莫嫌弃小湖,就将小湖当做跟班带在身边也是好的。”
“你之红尘,不在我的身上。”晋息心道,稍稍拉开和小狐妖的距离,依旧是微笑的,“等到你的命数到来了,自然会有到十丈软红里走一遭的机会。”
“小湖的红尘不在大师身上,那末谁的红尘,会在大师身上?”
失望。
晋息心愣了愣,三十多日来竭力想要忘却的那双淡紫色眼眸,自心底最深处悄然跃出。
要不怎么说狐妖是灵性绝顶的妖类呢,见晋息心给问住,露出迟疑的神情;水灵灵眼眸一转,
又像根常青藤般攀附过去:“好罢,既然大师有记挂的人,小湖就不做不识趣的妖。只是,有朝一日大师若是腻烦了原来那个人,可一定要首个让小湖知晓,小湖便是飞天遁地也要去到大师身边的哦~~”
记挂之人……
陆子疏算是他记挂之人么,前世的夙仇,今生自以为是的知己,以及露水情缘的……擦身?
晋息心平稳的心湖微微波荡起来。
他以为自己已经迅速遗忘了那不堪的一夜,遗忘了那人晕红双颊,在自己身下婉转喘息,遗忘了他十指流泻出来的缥缈动听旋律。
却原来只要任何一个轻微的暗示,便能抽丝剥茧的联想到。
僧人苦笑,伸手轻轻拍了拍小狐妖脑袋,柔声道:“你年纪太小,好好修炼,早日修得正果才是正经。”
“妖比人早熟啦,”不服气的说,脑袋顶着僧人宽厚温暖的手,舒服的蹭着,“我们很小就懂得世间情爱了。”忍住了一句“大师如果不是和尚,小湖还有众姐妹,才不会眼巴巴只看着而不动手呢~”
佛门忌色,这个道理它还是懂的,不至于傻到去触碰晋息心底线。
但是又忍不住偷眼瞟这个一丝不苟的俊俏僧人,心头痒痒的。他如果犯戒,如果有一天也会为情所动,像任何一个世俗男子一般因爱欲而冲动失控,不知道会是怎样叫人遐想连篇的情景?
能够同这样清圣庄严的僧者鱼水一场,那才真叫不枉此生。
“几日后大师下山,定要告知小湖,我们都要去给大师送行的。”
第三十五章:惊变1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金銮殿上,皇帝倚着龙椅,边闭目养神边听殿下文武百官依序上奏所辖事项。
近日境内风调雨顺,边关安定;少量地区因流寇而偶有百姓受扰情况,倒也并不严重,已吩咐专人赴山区剿贼扬威,捷报也很快便传了回来。
是故近些日子的早朝结束得很快,君臣相安无事,欢喜大吉。
若说还有那么一两个关注重点,基本也全都集中在大相国寺那日莫名蹿出的黑龙身上。
黑龙乃不祥之龙,大相国寺堂堂佛门圣地,竟会给如此妖邪之物侵入,皇帝震怒之余,令住持行说彻查此事;与此同时,另一个流言版本也逐渐在京城中流传开来。
坊间传言,异象之生是国本动摇的预兆,黑龙或许并不仅仅是现身寺庙中那么简单,它之出现,亦有警示灾变的神谕可能。
老百姓偷偷摸摸都在传,说黑龙现世,预示着皇朝大概要历一场劫。
这些传言通过街口巷尾,慢慢亦传入了宫中,皇帝和大臣们表面上极力压制这股流言的蔓延,心底却都是惴惴不安的。
虽然当前皇朝安稳,国库充盈,黎民百姓安居乐业;但有时祸福相依,灾难往往隐藏在难以发觉的细枝末节中,难保哪处出个纰漏,便坏了百年大计。
陆瑱佑留在京城的时日,也同其他4品以上京官一样上朝议政;因为有着协助调查黑龙之事的谕命在身,皇帝这阵子亦总追问他调查进展得如何。
黑龙是陆子疏以自身修为召唤而出,来无影、消失得亦无踪,行说与陆瑱佑调查了许久,仅能判断黑龙背后另有操纵者,但对方是谁却茫无头绪,调查陷入了僵持。
无法查出子丑寅卯,本身又不谙术法佛修,陆瑱佑作为一介驻守边关的武将,在皇帝照例询问他进展时,只能照例以武将的实诚,如实回答尚未完全解开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