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正融洽,太子和陆子疏互视一眼,擎着手中茶盏,吟吟浅笑的站起身来。
朗声道:“芩絮感谢诸位元老重臣为我朝立下汗马功劳,今日以茶代酒,借花献佛敬诸位大将军一杯。”
太子发话,诸位将军自然不敢大意,纷纷也举起手中茶盏,向太子举杯。一巡过后,太子离座,开始挨个单独共茗,陆子疏眼神跟随着太子身影在席间穿梭,不时还若有心若无意的往随侍在皇帝身侧的行说住持看上一眼。
晋息心在远离中心宴席的位置,待听见里面传来惊呼时,急切的想要拨开人群往陆子疏的位置接近,却是无论如何也靠近不了。
陆府侍卫仿佛达成共识,有志一同的挡在了他前方。
第二十七章:前世今生
事情发生得太快,所有在场人士均未来得及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原本和乐融融的宴席上,诸位受封将士环形而坐,正同沿席边一路敬来的太子答礼,忽听一声不寻常的厉啸响起。
所有人不约而同向厉啸声源处转头,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条身长近十丈的黑龙自地底凭空冒出,径直朝向端坐高位的当朝天子疾扑而去。
惊叫四起。
太子擎着茶盏,白了脸色,仿佛吓呆在了原地;陆瑱佑立刻跃出席位,抽出腰间宝剑护在太子身前。
而其他慢了半拍,反应过来后同样想挺身而起的几名将领,却在此时觉得一阵力不从心。脚底居然同时虚软起来,眼睁睁看着那条妖邪之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往皇帝发动袭击。
黑龙周身萦绕骇人黑气,所过之处,桌倒椅翻,凡是被它身上黑气触碰到的物件,不无以惊人速度腐化。
皇帝大变了面色,仓皇起身要躲,行说住持就坐在皇帝身侧,见状大喝一声:“孽畜,休得猖狂!”
话落,大相国寺四位护寺武僧跃入席间,训练有素的各从东西南北四角围堵黑龙,手中扬起剑花,佛光赫赫。那凭空冒出的黑龙收势不及,庞大身躯几度撞上剑光,削去大块鳞片,尖声痛吟。
它困在武僧阵中,却愈发凶戾,身上黑气以乘倍速度朝外蔓延,四名武僧首当其冲,手臂纷纷中招溃烂,眼看就要压制不住。
皇帝大急,拍着桌子冲行说住持道:“快请出圣物——”
不待皇帝说第二遍,行说转身就朝内殿行去,刚提了几步,却又忽然生生止住。
目露尊崇之色,在一个飘然降临的身影前深深埋下头去:“尊者……”
陆子疏一直紧密关注着行说一举一动,料想行说住持无法压制黑龙暴乱场面,必会求助于佛门圣物戒玺。但行说只不过走了几步,又去而复返,陆子疏皱起眉峰,继而,他看见了行说之后身穿黑绦浅红色袈裟,白发白眉,额间红印朱染的僧人。
那僧人目光不看正大肆作乱的祸端黑龙,而是穿透混乱喧杂的场面,准确无误的朝他投递过来,隔着熙攘人群,意味深长的凝视着他。
陆子疏稳稳的承接了他的目光,心念电转,冲僧人露出妖媚至极的微笑。
他认出他来了,相隔了两世,原来这名同他也算得上“故人”的和尚,竟然一直没有进入轮回。
了觉信函中所提到的,正是这名和尚。原来大相国寺那闭关修炼的前任住持,正是他。
桃花眼放肆的眯成了月牙,陆子疏对僧者挑衅的抬高了下颚。即便如今的他功力远未恢复到前世的三成,他亦不会在这得道高僧面前露出丝毫惧色。
深、檀、戒、玺。
圣尊者,汝有本事,便拿它出来啊。
黑龙蹿动得愈加剧烈,四名功力深厚的武僧唇角纷纷见血,支撑不住的节节后退。包围圈越扩越大,眼见就要再也制不住这妖龙,就连行说的面上也流露出慌乱神色,求助的看向静静伫立的白发老僧。
僧人视若未睹行说的求助眼神,依然静静的注视着陆子疏,陆子疏挑衅的神色对他心性造不成任何影响,他安静看着他的模样,几近悲天悯人。
他隔着人群凝望了陆子疏片刻,然后缓缓调转目光。陆子疏仿佛被牵引了般,情不自禁也跟着他的目光向外围转去,看见门边远远一个角落里,被自家侍卫拦阻住的那个方向,金光大盛。
陆子疏顿觉大脑像被什么狠狠重击了一下,原本一直摇扇的手,慢慢停顿下来。
因,果。
有因必有果。
有果,必有因。
晋息心左手烫热,黝黑色戒环鲜明无误的自他无名指上曝现出来,强烈耀眼的金光摄人心魄,炽烈灼热,如凤凰涅盘大火。原本听从世子嘱咐,为防止晋息心无辜卷入黑龙波及范围而特意拦阻他的侍卫们,在这耀眼夺目的圣光照射下,心头陡然升起恐惧。非是对邪佞事物的那种恐惧,而是在面对至高无上的荣光时,发自内心的敬畏与尊崇。
不止侍卫们,就连前方因为黑龙作乱而骚乱成一团的人群,也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退后出一大块空地,容晋息心慢慢经过他们身边。
黑龙再度发出厉啸,声音却不再是带有戾气杀意。庞大身躯在阵中痛苦扭动,绝望的扬高长长脖颈。
陆子疏指尖微微发抖,喉口像是被人扼住,发不出丝毫声音。他身形僵硬,注视着持着佛门至高法物的晋息心,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近。
黑龙痛吟更惨,竭力甩动长尾,想要躲过渐趋逼近的戒玺光芒,却是徒劳无功。原本肆虐的黑气逐渐向内收拢,黑龙惨鸣着,身躯越缩越小,不过半柱香功夫,已在空气中消弭于无形,仿若从来不曾出现。
原处只留一地狼藉,倾翻的桌椅,打翻的杯盏,酒水洒落一地。武僧手持长剑剧烈的喘息,其他文武百官心有余悸的窃语私声。皇帝长出一口气,颓然坐回原座,太子像如梦初醒般跑去皇上身边察看,行说则指挥诸僧众收拾善后,设法查出妖龙来历。
白发尊者垂眉敛目,轻声唱了一声佛,悠悠长长,在这经历过一番动乱的寺院中传递开来。
陆子疏只觉得一切画面声响都如潮水退潮在离自己远去,当晋息心转过目光,朝自己凝望过来的那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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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听见内殿中黑龙的厉啸,晋息心担忧陆子疏的安危,心急如焚,却怎样拼尽全力也挤不过面前如墙般堵塞住他去路的陆家侍卫们。他想冲里面高喊子疏,刚喊了一句,忽觉左手烫热,低头看去,便看见左手无名指开始发出金光。
手指开始发光的瞬间,无数凌乱没有顺序的画面突然就往晋息心脑海里,铺天盖地的涌了过来。
他看见一只虺。
孱弱,无力,柔软的身躯,半死不活的沈没在清澈水潭底,不时抽搐一下。虺身上沾满淤泥,细长的身子斑斑血迹,到处是给其他动物咬伤的创口。它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斗,大概是九死一生,从哪个对手的狙杀下侥幸捡回一条性命。
却是再也逃不动了,倒在这个潭底,奄奄一息,无法愈合的伤口不断往外渗着血,触目惊心的红艳。
他看见自己俯低身,从清潭里捞出那只最多不过尺长的冷血动物。虺方离开水面,好像意识稍微清醒了点,张口就朝他手掌痛咬下来,尖尖的牙齿切入他虎口。它出于求生本能,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用力咬着他虎口不放,鲜血很快泉涌出来,滴滴答答在水面上落了一圈殷红。
他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任由那虺咬住自己不放,另一手抚摩上虺虚弱身躯,缓缓把自身佛气渡入。
虺的意识渐渐清明,它慢慢松开咬住他的利齿,抬起锐利的眸,看着他。
那只同蛇如此酷似的虺,开口道:“……吾是虺,汝舍修为助吾,不怕吾将来反咬汝一口?”
他平静道:“那自是你的路。”
他从禅房中出来,听见庭院中簌簌作响,转头看去,一条紫色小虬顺着青草丛生的石板路爬出来,蜿蜒着爬到他足边。仰着头,用淡紫色的眸深深凝望他:“大师,吾快长出角来了,很快就可以幻化成人形。汝喜欢吾变成何种面目?”
他对它微微一笑,没有回应,只是寻了个僻静角落,盘膝打坐。
小虬便爬到庭院中的水池里去,哗啦一声入水,然后冒出一个脑袋,一瞬不瞬的盯着他打坐修炼。
紫衣少年拉扯着他袖子,不耐烦的说,大师,吾有很久不曾换过新衣裳,汝带吾下山去买。
他略无奈,伸手摸了摸那孩子脑袋,把自己身上那件银白色僧衣褪下来,给他披上。
正要同这小龙柔声解释出家人无俗物之累,所食所饮皆为自力更生,哪里有银两傍身。
却见那少年披上他僧衣后,怔愣在那里,忽然眨巴眨巴眼睛,说了句“既然这衣裳送给吾,就不许大师汝再反悔要回去了”,他还未及反应,少年哧溜一下化回原形,裹着他的僧衣飞快不知溜到了哪个角落里去。
千年岁月过去,少年越长越大,越长越美。
蓬松如云卷的紫发垂落曳地,拖在光洁脚踝后。他悄无声息向他靠近,玉白手臂环上他脖颈,吃吃的笑。
大师,大师。
他甜腻在他耳旁轻唤,大师,莫要成佛,同吾共同看尽这红尘烟火,同吾生生世世。
滔天洪水,覆耳惨嚎不断,遍野都是累累白骨。
那袭华美紫影,冷淡而狂傲,高高伫立在半空中,居高临下俯视这大地苍茫。
俯视狼狈不堪的他。
“想成佛?”那紫影口吻冰冷嗜血,不带一丝感情,“踏着这成千上万尸骸,踏着遍地血海,和尚,汝尽管去成汝的佛。”
汝要如何断吾罪业?
汝可后悔当年渡给吾那道佛气?
和尚,吾对汝,决计不会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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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回来了。
记忆,痛苦的纠缠,彼此折磨的万千画面。
深檀戒玺绽放出金光的那一刻,陆子疏便知道,前世的晋息心回来了。
他却连寸步都无法移动,似给梦魔魇住,只睁大了眼,身子轻颤,眼睛无法从晋息心看着自己的面容上移开。
晋息心看了他许久,晋息心也没有动。既没有向他走来,也没有转身离去。
陆子疏怀疑他俩会要长久的如此对望下去,直到下一世沧海桑田的来临。
第二十八章:解开封印(上)
深檀戒玺为佛门圣物,竟然出现在一个不明来历的少年和尚手上,大相国寺行说住持一眼望见的时刻还以为自己花了眼。戒玺闪耀着夺目金光,在黑龙嘶鸣着消逝后,金光慢慢淡去,敛回沈黑色戒身里,随即戒身也慢慢隐没,肉眼不复得见。
行说朝晋息心走了两步,又扭过头征询的望着白发长眉的前任住持。
圣尊者对他缓缓道:“戒玺亦有它的天命,既然认了主,便让它随着一同红尘渡劫罢。”
在释教,这位圣尊者的地位至高无上,谁也不清楚他到底有多高深的修为。行说身为佛门圣地大相国寺的现任住持,对这位前任住持亦是敬畏十分,虽然仍然在意深檀戒玺的去向,在意那个眉目俊朗的小和尚到底是何等人物,但既然圣尊者发了话,便没有不听从的道理。
行说向皇帝保证必然好生调查黑龙来历,受惊的一国之君在大内侍卫的护送下从后殿离开了混乱现场。
文武百官亦人心惶惶,紧跟皇上,陆陆续续撤离了大相国寺。
唯有太子还没有离开的打算,她的目光一直紧紧跟着陆子疏苍白的面色,看着这个从来都是 冷静从容、谈笑风生的华贵少年,像受了沉重打击,身子僵硬的坐在一方几案后,动也不动的注视前方。
她也看到了晋息心,看到了晋息心身上传出来的耀眼金光。看到晋息心和陆子疏一样情状,两人像中了同一种魔咒,静止在相同的空间里,连呼吸都像停止了一般深深的凝视着对方。
晋息心变得不一样了,那双清澈无尘的凤眸微微眯了起来,里面多了审视与判读的神采。
他在安静的打量陆子疏,用一种对他研判的表情,仔仔细细的端详人。
那目光中沈淀了太多她看不明白的情绪,有着难以揣摩的重量,像穿越了许多难解的时光。
“子疏——”太子悄悄往陆子疏靠近,刚沾到他衣角,忽然觉得他身子一颤。
原来是晋息心动了,晋息心把视线从他身上收回,转过身,而那原本站立在庭院正中的白发老僧,不知何时立在了晋息心身旁,同他絮语几句,两人同时向寺院外跨足而去。
陆子疏陡然长身而立,像是想要追,但他竟然慌乱到连脚都不曾提起便急着往晋息心转身的方向扑去。自然是脚踝绊到了几案,一个踉跄,险些直接摔倒落地。
太子慌忙搀扶了他一把,陆子疏惨白着脸,没有做声。
太子以为自己听见了陆子疏在喊晋息心,其实陆子疏什么也没有喊出来,他所有的声音都凝固在了喉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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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子疏病了。
从大相国寺回来,陆子疏便生起了重病,一向善于将自己照顾得妥妥当当的他,破天荒发起了高烧,卧床不起。
陆府上下大乱,鸡飞狗跳。陆瑱佑差人寻了京城最好的大夫来,无奈大夫连陆子疏的内室门都迈不进去,直接就给人赶出来。陆子疏不肯接受诊疗,任凭额娘在外苦苦劝说,权作不听。
就连最贴身的袭烟也进不得他房间,在外面团团乱转,心急如焚,急得眼泪直掉。
“息心去哪里了,为何不见他同疏儿一起回来?”
陆吟樱无法接近儿子,不清楚陆子疏现状,反反复复就只能问到晋息心,把那踪迹全无的小和尚当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陆瑱佑同样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犒赏筵上黑龙作乱瞅准了皇帝,他一心护驾,待到发现不对劲时,晋息心身上的光芒已逐渐消散。他只来得及匆匆瞟了一眼,晋息心和另外一位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僧已肩并肩消失在大相国寺门外。
紧接着,陆子疏就仿佛失了神一般,变成了现在这种紧闭门户、谢绝探视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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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棂四合,华贵优雅的内室一片幽暗。一排云母琉璃屏风之后,雪白色帘幔悉数垂放下来,裹住床榻上静静躺卧的身影。
陆子疏微阖双目,双手平放在身侧,呼吸急促。一缕紫色光团自他光洁额头徐徐升起,光亮逐渐扩大,自额际往下,拂过修长脖颈,拂过起伏不定的胸口,拂过纤细腰身,拂过裸露的双腿,直至慢慢覆盖住全身。
陆子疏俊美的脸庞微微发颤,眼眸阖得更紧,抿着唇,竭力不让自己发出呻吟。
铺散在他身下如夜色深沉的黑发,逐渐转化为浓烈的深紫色发,纯粹而不含一丝杂质,润泽光滑得像水洗过。
15岁少年的身子,像被一股巨力拉扯拔身般,发生着遽烈变化,内室中甚至能够听见清晰的骨节拔长的吱嘎声响。原本尚嫌稚嫩青涩的少年身躯,在紫光笼罩中迅速转化,手脚都伸长伸展开来,进行着脱胎换骨的历练。
这种强制解开封印,让本该慢慢适应这一世年华转变的身躯,提早进入前世盛年时期的做法,所受到的痛苦不亚于打碎全身骨节再重新组合。
陆子疏疼得唇色发白,这几日他不分昼夜的忍受着封印提前解除的痛苦,支撑他苦苦忍耐的只有心中一个念头。
晋息心只是拿回了他的记忆,他还没有来得及拿回他前世的所有精纯修为。
他必须赶在他之前。
长长紫发像疯长的藤蔓植物,从床榻流泻下地,铺满了直至屏风脚底的冰冷地面。发端闪烁着朝云般温暖的色泽,每一根发丝都跃动着灵动的生命力,那是上古神龙的灵力所带来的美艳色彩。
内室里飘溢着清幽而温热的龙香,氤氲如汽在每个角落铺展开来。
哪怕只有一丝一缕,也足以令最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乱了心性,迷去神智。
龙香弥漫中,忽见一截藕白手臂揪住垂落榻侧的帘幔,床榻上的陆子疏借力缓缓坐起身来。给撑裂的衣衫不再合身,凌乱的褪在腰身、大腿上,他几近全裸,如雪肌肤还隐隐润着绯红。
修长双腿挪下地,一手挽起曳地的长长紫发,一手拿过床头搭着的长衫,随意披在光裸身躯上,施施然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