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两人方才已在大相国寺中议定明日之事,太子亦找不到旁的理由继续强留陆子疏,只好模糊应了声,转身自往车辇上去了。陆子疏和晋息心恭送了太子车辇消失在视线中,子疏便拉着那看起来还有些怔忡的小和尚往软轿内走去,想要和他一同乘轿。
晋息心却退后一步,执拗的摇头。
“你又不肯同我乘轿?”陆子疏秀眉一皱,不悦道,“大相国寺离王府有好几百里,步行回去要花多少工夫,你耐烦走,我可不愿费那个劲!”
晋息心却低头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不发一语。肉眼无法看见的某处,隐约佛气似青藤缠绕,方才那鹤发长眉的老僧一席难以参透的言论,亦盘根错节长在了他心底。
他开始怀疑那个总在梦境中,用不起波澜的冷淡语声念诵佛语的佛者会否是自己前世;那么那个看不清庐山真面目的深紫色人影,那条华丽艳美的上古神龙,他会不会,他会不会是……
陆子疏在荒岭野店中诉说远古时期曾经有条紫龙,不顾世俗偏见不顾礼乐伦常爱了一名冷情寡义的佛门子弟;陆子疏月圆之夜散发甜腻幽香,发烫的柔软身躯,意乱情迷凝视他的模样,陆子疏对他低低重复“我喜欢你”……
陆子疏他……
子疏他……
“晋息心!”
猛然惊醒,他抬眼望着余怒未消的人,鬼使神差的脱口而出道:“子疏,我问你,若是——”
他尚未来得及把心中疑虑问出,一阵马蹄声响,绝尘而来一骑骏马,马上侍卫翻身而下,朝着陆子疏俯身拜道:“世子,夫人急嘱小的迎世子回府,请世子即刻动身。”
陆子疏微愕,他有几日未归王府,难道府中发生事故?
父王身为驻边将领,明日也是受封大将之一,脚程再快也要今夜方能抵京,府中只有陆吟樱和陆蝶两位女眷。
顾不上再同晋息心赌气,陆子疏返身入了软轿,急急向陆王府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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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得府门,未见着丝毫剑拔弩张的气息,反倒是陆吟樱听下人通报儿子归来了,喜滋滋的在中厅就迎了出来,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笑意。
“疏儿,你总算回来了,几日不见,额娘还真担心太子殿下要留你到何时方放人。”她笑盈盈道,“所以额娘特意差人去请,想着殿下再不甘愿,至少也要看在额娘面子上差你回府。”
陆子疏看了看他娘亲的脸色,没有猜想之中的忧色,心先放下一大半。又看见她分明是喜色居多,不由微微颦眉,有了不那么妙的预感。
“额娘何事如此喜悦?”
陆蝶也跟着陆吟樱在一旁掺和,眼角看见晋息心刚刚进得府门,故意抢在陆吟樱前头,大声说给那后到的人听:“疏儿有所不知,樱姐姐一直挂心疏儿你的终身大事,虽然疏儿你推拒了不少美人儿,樱姐姐私下里还是托人相过几名大家闺秀。这不,前日有一位天赐佳缘的姑娘,可巧就给姐姐看中意了~~~~~”
陆子疏的脸立刻就拉了下来,俊颜铁青:“子疏年纪尚小,不欲婚娶。”
陆吟樱笑道:“疏儿怎能说这么不懂事的话,15岁已是成亲的大好年纪,朝中有如你一般年岁子嗣的大臣们,几乎都已升格做了祖辈。额娘眼巴巴瞅着,还是有些心痒……你父王家书里,也屡次提及这件事情,他早就巴不得做祖父。”
陆蝶附和道:“是啊疏儿,你亦到岁数,可以成婚了。那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皆精,人品相貌也是万里挑一的俊,姨娘亦喜欢得紧呢。”
她说这话的当口,眼角一直觑着后面立着的晋息心。
陆子疏脸色沈得更厉害,他急急火火往府里赶,以为出了什么惊天动地大事,谁料竟是这两个女人胡乱捣腾那八竿子打不着的婚事,当下一言不发,就要拂袖离座。
回身的时候险险撞进晋息心怀里,晋息心与他四目交接,缓缓道:“子疏,夫人和蝶夫人所说无错,你去见一见那位姑娘亦无妨不是?”
陆子疏骤然火起,这无关痛痒的话像尖刺直直刺入他心尖,晋息心漠不关心的态度更是叫他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几乎就要扬起手掌。
谁说这般混账话都可以,惟独他不行。
“晋、息、心。”他一个字一个字切齿,声音硬从牙缝里挤出来,“你睡迷糊了不成?要我成亲?”
“子疏不同于出家人,红尘中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理循环。”
陆子疏气极反笑,盯视晋息心的目光锐利似利刃,恨不得将面前这人千刀万剐,挖出他心肝看看究竟是何颜色。
“我方几日未盯着你,你便说起胡言乱语这般混账话,晋息心,你的心到底是怎么长的,你又开始学着端起架子,同从前那般薄情寡性,不阴不阳起来了?”
“从前?子疏,你说的是哪段从前?”晋息心语调亦古怪,他眼神瞬也不瞬盯着陆子疏,垂放身侧的双手不自觉微微蜷握。
陆子疏退后一步,同他拉开距离,冷冷道:“哪段从前?你可不是从之前到现在,始终就这种德性?你还想要哪段从前?”
他俩的对白太诡谲,始终四目相对,眼中不容外物,萦绕两人之间的私密气场完全不容任何外人插入的余地。
陆吟樱原本以为他俩在闹小孩子脾气吵嘴,但听着听着,察觉出了一丝不对,他俩在说的似乎是疏儿成亲此事,却又不仅仅是此事。
陆子疏狠狠瞪着晋息心,看那和尚凤眸里分明隐藏着隐约情绪,好似竭力压抑着什么,同时却又咄咄逼人要从他口中套出某些他想得知的讯息;他与他相伴长大,八年来他一举一动他都看得仔细,却从未见过晋息心这种表情。
像是想不顾一切得知全部,又像深深恐惧真相揭晓后的结局。
陆子疏心底忽然同样升起一股莫名恐惧,代替了方才的怒气冲冲。那根钻入他心底的刺越加扩大了胸腑间疼痛,他不得不深深吸气,才能压制下那蹿升的痛楚,聚集起力量继续保持同那人的视线相交。
“晋息心,你究竟想说什么?”他语气干巴巴的问。
“为何是我?”
“什么为何是你?”
晋息心道:“你不远千里,去到霖善寺寻我;你做了那么多,你如此执着的对象,为何会是我?”
第二十六章:心生疑窦
陆子疏蓦然大笑起来,他生性优雅,这突兀的笑声却拔高得尖锐,一旁陆吟樱听得心惊,按捺不住的开口:
“疏儿,你怎么了——”
陆子疏不搭理她,边笑,边向晋息心逼近,呵气如兰,一时温柔似水,眼底却冰冷若霜。他微微笑道:“你想起来要问我旧事了?今日大相国寺外,可是发生什么事?”
晋息心看着他,不答,只是问:“子疏,同我有无法详述的苦衷么?”
陆子疏愈靠近他,他左手无名指便愈加发热,那安静蛰伏于某处的沈黑戒环,佛气充盈,仿佛自逼近的人身上感应到某些不同寻常的气息,隐隐有呼之欲出的躁动。
晋息心的神情亦随着戒环的躁动,变得有些不似他平素的模样,那一贯对陆子疏的宠溺和无可奈何的听纵渐淡,多添了一抹凝肃与正色。
陆子疏逼近到与他鼻尖相贴的距离,却突然停止了靠近,两个俊美少年面对面站立着,咫尺之遥,气息相闻,彼此都能听见对方胸腔中心脏急剧跳动。
陆子疏若有所思的打量着他,柔软鼻息轻轻拂过晋息心脸颊,后者神色愈加严峻,却嗅到陆子疏身上淡淡龙香,那与生俱来诱惑的香气让晋息心有些许晕眩。
“我同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陆子疏忽然轻轻笑了起来,那股陡然兴起的压迫感又陡然撤去,他好像于片刻中又恢复了那个从容不迫的陆子疏,轻摇手中折扇,笑道,“息心你脸色如此严肃,我还当我有什么把柄落在你手中,叫你佛门中人看不过眼了呢。”
“你尚未回答我的问话。”
“我累了几日,明日还有大相国寺的犒赏大典要应付,你不想要见戒玺了?”
明知陆子疏借机转移话题,可是佛门戒玺确实也是他心心念念的东西,晋息心顿时哑了口,而方才还怒意腾腾的陆世子已翩然转过身,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对愕然一旁的陆吟樱轻笑道:“额娘,其实倒不是疏儿抗拒成亲,只是疏儿是太子身边的人,这婚姻大事,还是要请示过殿下的意思较为合适。太子若肯,疏儿绝无二话。”
他方才由于晋息心一番话翻脸动怒,如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太子当做最佳挡箭牌推了出去,情知这个理由任谁也无法反驳。
太子对他是何心意,陆子疏聪慧灵巧,早就一眼望透,太子哪里会肯将他拱手送给其他女人?
陆吟樱想想也在理,太子同疏儿一般年岁,太子尚未迎娶太子妃,哪里有为人臣下走在主子前头的道理。这样想着,口气就松动了些,答应此事容后再议,等到明日王爷回府再来考虑。
方才还紧绷得像一根上满了的弦的气氛松懈了稍许,陆子疏又转过身,却是不看晋息心,只摇着扇径直往自己房中去了。
晋息心跟了两步,又停步,只怔怔望着那人背影消失的方向。
陆吟樱看看远去的儿子,再看看久久伫立原地沉默不语的晋息心,他俩八年来首次闹出这么僵硬又古怪的气氛,格外的不对劲。
陆子疏回到房中,嘴角挂着的笑容顷刻隐去,折扇一合,烦躁的在手心轻拍数下。
袭烟一声不敢吭的侍奉在他身后,只见世子眉间紧锁,一忽儿阖了眼眸陷入沉思,一忽儿又勾着唇冷笑,周身散发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气。
他赫然转身,少年俊美面庞染着深沉杀意,对袭烟道:“我如何嘱咐暗卫的?晋息心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一五一十通通向我汇报上来,怎么今日闹出这么大动静,却是丝毫风声也没有,至今不见人向我通报?你们怎么做事的?”
袭烟慌忙下跪,埋着头不敢抬起:“世子息怒,袭烟正要向世子禀告此事,晨间息心师父出门时,确有三名暗卫蹑踪其后,可是,可是在接近大相国寺时,却忽然起了一阵浓雾……”
“浓雾?”陆子疏森森冷笑,“青天白日,哪里来的浓雾?”
“奴婢也是这么说,可是那三名暗卫均坚称眼前蔓延着浓浓白雾,他们一时无法视物,待眼前迷雾散去后,才发觉失去了息心师父的踪影……”
折扇轻落掌心,陆子疏慢慢颦起好看的眉,深思着这古怪迹象。
晋息心一反常态的主动问询,他的表情显示他意识到了什么。但晋息心心性单纯,不曾有过他想,除非有人暗中点拨,否则以他的纯正心智,哪怕就连“我喜欢你”这种明示言论入到他脑子里,都要缩了水打上几分折扣。
陆子疏道:“去查,大相国寺今日进出共有哪些人,出入的时辰点,各自做了什么事,一个也不准给我漏掉。”
袭烟领命退下,陆子疏默立良久,伸手去到一处隐秘暗格,翻找出一封洁白信笺。将信笺打开,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这信笺正是当日霖善寺生变,他从了觉禅房中搜寻出来的手书。
之后虽然他以妖力篡改了了觉书信,成功诱导了空一干人对晋息心的深深误解,但这封以旁观者身份叙述他与晋息心前世纠缠的手书,他竟然没有即刻毁去,而是鬼使神差的保留了下来。
洁白信笺上,用极其客观的口吻述说了那段古早的僧与妖的纠缠,但了觉在最后结语时,亦注明其中内容有半数以上,均来自与前世晋息心同修过的一位高僧所述。
了觉在书简中写道:“息心吾徒,师父不曾有幸得见上一世慈悲与圣洁并存的你,未免遗憾,所幸尚有亲见过当年圣僧风范的佛友留存人间。为师深知天命将至,以为师之力,无法阻断因果,唯有盼望你好自为之,恪守本心,莫要动摇。那位与你同修过的僧者,功底精纯,修为至深,若你未能恢复修为,可去一寻故友……”
陆子疏眼光久久流落在“故友”二字上,周身衣袍无风自动,吹拂得他长长青丝亦在背后飘扬。
“故友?”似笑非笑的念叨着这两个字,他想起来,上一世晋息心同他缠斗千年,有个长眉鹤发的僧人,似乎总是扮演着掠阵护卫的角色。
他从未曾正眼看过晋息心之外任何人,虽然感应到那名佛者亦是不容小觑,却也兴趣缺缺的甚至懒怠分一个眼风给对方。
大相国寺,浓雾,晋息心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
这事,趣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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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大相国寺方圆百里开外悉数戒严,皇城禁卫军把守寺内寺外,戒备森严得一丝缝隙都找不出来。
大相国寺上到住持,下至寻常僧众,提早做完了早课,寅时刚过便在从皇城通往大相国寺的官道旁排成两行,恭候当今皇上的御辇。
日头升起,时辰一至,便见官道那方缓缓行来九五之尊华贵车辇,之后紧跟着东宫太子的车队,其次按照官衔品级,逐一跟随着当朝文武百官。声势浩大,不亚于泰山封禅大典。
行说住持立在大相国寺恭迎队伍的最前头,一身皂色袈裟,神情肃穆,朝着从御辇落地的皇上行礼。
皇帝微微颔首,在行说住持的引领下进得寺中去。
不一会儿内中便传出口谕,让芩絮太子与八王爷世子一同入内,百官暂候寺外,待听封的九位边疆大将则于半个时辰后入席。
太子在寺门前等了片刻,看见陆子疏身后跟着袭烟,两人姗姗而来;而晋息心居然同他俩隔得很远,极不显眼的夹杂在陆府侍卫队伍里一并跟入。太子很是诧异,她知道陆子疏会带晋息心过来参加谢天大典,但还是第一次看见陆子疏如此疏远这个他在意万分的小和尚。
“子疏,你同他怄气了?”
一前一后进得寺门,太子压低声音问了句。
陆子疏淡淡的摇着他那把折扇,从容不迫的回答:“没有。”
“那你把他摆到那么远的地方,不怕人弄丢了?”
“这么大的人了,丢便丢了,难道要把他拴到裤腰带上?”
太子心内嘀咕,昨日你可不就是像护雏的母鸡一般恨不得把那人藏到自己翅膀底下。
但看看陆子疏脸色,似乎又没有什么不妥,若是跟晋息心闹别扭,陆子疏怎么着也会把脸黑个半天的。
便不再去管他俩的闲事,更加压低声音,用只有陆子疏能听见的声音道:“父皇已经答应我的请求,谢天仪式由行说住持主持,即便那位前住持今日出关,也不会对结果造成影响。”
本以为陆子疏该放下一颗心来,谁料那人只是拿眼角瞅了她一眼,淡淡道:“知道了。”
典礼按照预想中那样,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皇帝带领太子及文武百官上香,行说住持念诵经文,赞礼毕,由皇帝钦点的翰林宣读对九位边关将领加官进爵的旨意。陆瑱佑亦在受赏人之中,不仅俸禄翻倍,皇帝还格外恩赐了他地处京城最佳范围的一处宅邸和数千两黄金、成百绸缎布匹。
陆瑱佑谢过皇恩,退下前向坐在太子旁边的陆子疏投去一眼,他亦很好奇今日竟破天荒的没有看见儿子将息心安排在左近。如果没记错,晋息心好像给刻意安排隔开得挺远,离这个犒赏大典的庭院中心还有很长距离,大概在门边角落的位置,湮没在十几名府内侍卫当中。
宣旨完毕,皇帝又简短的表达了一番对驻守边关的众位爱卿劳苦功高的溢美之词,便摆开了茶席,君臣尽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