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默看着手上的纸包,正想推脱,抬头又看见常玉成那不容拒绝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张了嘴:“好。”
常玉成在二楼挑了处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扭捏踟蹰的许默,以为他是害羞,便柔声道:“寻山,你我不是外人,再久不见也用不着这般拘谨啊。”
许默摇了摇头,神思却早已飞出九霄云外。常玉成仿佛是十分不满于他这个无话可说的状态,便无话找话地挑了些话题来讲,说起他科考时的趣事,为官后的无奈,以及同僚间的见闻。许默插不上话,就只是呆呆听着,常玉成问一句他答一句,一顿饭下来饭没吃饱,也记不大清自己与常玉成说了些什么。糊里糊涂让常玉成灌了杯酒,趁着还清醒就赶紧起了身。他看着常玉成欲言又止,想做出告辞;可常玉成露出了几近难过的表情,又让他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最终他还是结结巴巴向常玉成告了辞,一路慌张地逃回了家。
回到家,他才猛然回过神来,咂咂嘴,全然不知刚才那顿那堪的酒菜是个什么滋味。常玉成仿佛是抓过过他的手,他看着自己的手,却并不觉得有残留的温度。正在他不知所措之时,却发现日夕山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
日夕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良久才开口问道:“你大半天的,去哪里了。”
许默抬头看了看日头,发现此时已是傍晚。自己竟不知不觉和常玉成耽搁了这么久,他张张嘴,终是小声道:“我……抓药去了。”
日夕山嗤笑一声:“药呢?”
许默这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正在他万般尴尬,想要解释之时,日夕山才冷冷地替他回答道:“和老相好吃顿亲热饭,当然什么都忘了。”
“不是那样!”许默胸口一闷,突然反应过来:“你跟踪我?”
日夕山摇摇头,眯起了眼睛:“我为何要跟踪你,是你自己不知羞,让我看见了罢了。”许默听到这句动了气,怒道:“你……不过是叙叙旧,你又算是我的什么人,连这都要干涉我!”
日夕山冷笑道:“我自然不算你的什么人,你们这些凡人都是不守诚信的,我才不是人,”他神色一暗,顿了顿,“你答应过我的。”
许默动了真怒,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让日夕山如此阴阳怪气。他已经无神去思量自己曾答应过日夕山什么,也懒得细究,长叹一口气,无视掉日夕山,径直向屋内走去。
他在床上心平气和地坐了会儿,才渐渐感到身上的热度渐渐退了下去。脑袋混乱成一片,让他找不到头绪。他抬起头,才发现日夕山给自己留了饭菜,端端整整地摆放在桌上,未曾动过。人发过气,自然饿得快,他拾起碗筷毫不知味地吃了起来,才想起阿淑和他的兄弟们已经离开许宅了,这菜大概是日夕山用自己那小小的身子辛辛苦苦给弄好,再一盘一盘抱过来的。
想到这里,他嘴里一酸,放下碗筷,撑起额头,突然感觉一阵无力。不知为何,他又牵起了嘴角,自言自语了一句:“笨狸子。
他料是日夕山一直在家里等自己,菜也不曾动过,于是给他盛了慢慢一碗饭,起身向屋外走去。可走到屋外,并没有见到四处转悠的日夕山,只有那只可怜兮兮的小猫,由于被喂得油光水滑,此时正懒洋洋地在树荫下打着滚。
人不见了,也没骑着小猫,到底是去哪里了呢?
许默深以为日夕山是和自己赌了气,是躲到了某处,大概天黑了就会回来。可他等了一夜,日夕山也没有回来。
许默在床上坐了一夜,最终是挨不过,临近天亮才迷迷糊糊眯了会儿。待完全醒来,发现身边仍是没有那小人儿的身影,连回来过的痕迹都没有。他揉了揉撑得发疼的太阳穴,终是收拾了碗筷,坐到庭院中等他去。
昨夜他有一场小憩,迷糊中忽而想起了自己是曾给过日夕山一个怎样的承诺,在元宵的时候。可他委屈地想:我并没有想着常玉成啊。而事实上,他昨日回来后就一直因为日夕山的话而神伤不已,连白天见过常玉成的事,都变得无甚模糊了。
他伤了神,人也变得疲倦起来,静数着院内树荫中的光点,数到光点都暗到了一片色了里去。月上枝头,他终是耐不住,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想要去找寻日夕山来。
走了两步,忽然觉得背后不知何时射来一道阴恻恻的视线。他无奈地抿嘴笑了笑,以为又是院内哪里的妖物,见日夕山不在,想要欺负到自己头上,便也壮起胆子道:“我不过是一介书生而已,没什么好的,你若是不急着觅食,就现身出来与我做个朋友;你若是急着觅食,就直接上吧,不过回过头自然会有人收拾你。”
他话是这样说,其实底子是虚的,连回过头去看看那是何方神圣的勇气都没有。良久,才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冷哼,音色倒是好听得紧,雌雄莫辩,颇有几分魅气:“看来那骚狸子说得没错,你还真是个妙人。”
许默一惊,连忙回过身,发现竟是个形如神祗的男子,正飘飘然地垂立在屋檐上,白衣飘飘,长发束冠,面貌十分清艳。只是见过了日夕山原形的许默已然习惯了这种妖物的美貌,虽不是很为所动,但还是骤然停住了呼吸。见那男子面色不善,许默问道:“你认识日夕山?”
那男子不置可否地捋了捋头发,许默盯着他做了一番思考,又问道:“你是……当年和他一起修行的那位……狐妖?”
那男子正是胡千喜,见对方已猜到自己身份,便也不故作姿态,一跃跳下屋檐,面对面大量的许默一番。见这小书生面白瞳黑,唇红齿白,还算是个较为耐眼的容貌,只是隐隐的觉得有几分眼熟。正准备问他生来是否带来过什么胎记,突然又想起日夕山似是已经检查过了。不禁轻笑一声,道是造化弄人,老天竟弄了个这般相似的人物。
许默见这狐妖对自己的神色又不屑变为怜悯,心里也起了疑惑,问道:“请问……”
胡千喜打断他:“你倒还是有几分脑筋的,不过我现在也不是妖了,已是蓬山的地仙。看在日夕山那骚狸子的份上你呼我本名胡千喜就可以。”见许默面露疑惑,他也不避讳了,“……今天我来,不为其它的,还是为了我那不争气的朋友日夕山的事情;我说话直,你听了别太难受,,不过这事的症结还全在你,所以我还是得和你讲。”
许默见他说起日夕山,连忙道:“请讲。”
胡千喜清咳一声,扬了扬眉,道:“你也明白,日夕山算是个有修为的妖物,然而他修仙与我不同,他是有夙愿的。然而他现在仙缘还在,修仙之路却几近断了,缘由也在你。”
胡千喜不忍去看许默的脸色,便侧过了头,一五一十地道起了缘由,心想:日夕山,念在你我多年的交情,就让我做这个恶人吧。
第十六章
日夕山生来有仙缘,但由于命数所限,生来没有亲人,得不到教驯,所以一直是个未曾开化的走兽。千年前,南山真人在攀壁采药的途中救过了他,便将当时还小小一团的日夕山带回洞府中养了起来。南山真人生性率直,隐居在南山已上百年,只是厌恶仙界规诫繁多,一直没有修成仙。他与前朝隐士陶潜曾是挚友,便化用了他的名句“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为日夕山取了名,教导他走上了修仙之路。日夕山天赋异禀,头脑又机灵,不久后就化得了人形,南山真人于他渐渐由良师益友变为了唯一的所在,相伴数百年,两人的感情也成了个暧昧不清的所在。
然而好景不长,南山真人由于曾受过亶宿宫主的恩,为了还情需替其去昆仑山取一样物事,于是下了凡,没料到竟事出变故,由于犯了杀戒,被天界下果报而死在了回来的路上。而那时日夕山只是一介小妖,无力去寻得南山真人的魂魄去处,唯有刻苦修炼,修得仙体,才能到冥界说上话,寻得南山真人的下落。
于是日夕山孤独修炼,在却在修行近千年之时发现自己到了瓶颈,无论如何也难以突破。无奈只有找来当时修为差自己一截的胡千喜,习得了采补的法术,相携下山去人世间增长修为。而许宅那时阴气甚重,引起了两人好好奇,于是两人一面采补精气补给修行,另一面去许宅了解了端倪,并与许老太爷结为忘年之交。然而受到妖道葛鱼的蛊惑,许家死了不少人,许老太爷也受到残害。日夕山和胡千喜为了报仇与葛鱼大战一场,却在紧要关头,日夕山发现了葛鱼身上竟然有南山真人的法印,即葛鱼为南山真人的转世,大为所动。葛鱼趁此机会反击成功,将日夕山封印了起来,自己也精疲力竭而死。而胡千喜辗转逃脱,最终成了蓬山的小地仙。
然而五十年过去,许默打开了日夕山的封印。
许默面色平静如常,心里却如波涛暗涌,他忍住触动,沉声问道:“既然如你所说,我也算是助了他修行,又何来断了他仙缘之说。”
胡千喜叹了口气,又深深看了他一眼,回答道:“……你知不知道,你的面貌和南山真人有几分相似。他开始对你好,大概以为你是南山真人的转世,然而后来大概发现不是了,破罐子破摔,再加上你对他也动了感情,他不忍心抛下你修仙去寻真正的南山真人,从而连修为都不顾了。”
许默没料到竟还有这样一说,心口猛地一痛,沉默了许久才作答:“……他愿意将我当成那个南山真人是他自己的事,不过他之前的确已经回复了原形了,只是不知何故又变回了巴掌大小。所以是意外所致,又何来不顾修为之说?”
胡千喜被说中痛处,冷笑道:“你倒是痴情,不过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日夕山他早恢复法力了,现在变回这么小也是他自己变着唬骗你的。他大概是觉得和你玩这样的扮演能让他想起以前还是小妖时和南山真人的时光吧,不过你毕竟不是南山真人,连葛鱼都不是,你说,要是有一天他回过神来,你又该何去何从?”
许默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他呆呆看着胡千喜,轻声反驳道:“我不会相信你的。”
胡千喜没想到这凡人竟这么难缠,便摔出一物来——正是那本封印日夕山的《高山流水》:“你知道,日夕山原本被封印时,是不能离开这本书方圆十米的,且这本书要书页打开他才能进出自如。然而他此时并不在府里,不然早赶我走了;也不在书里,那一定是在外面。试问,他既然已经可以无障碍离开这本书到外面去,是不是已经解开了这个封印,恢复法力了呢。”
许默捡起那本书:是了,上面还有自己第一次看见时不小心撕掉的那一小页。他惨笑了一下:“我明白了,谢谢提点,你走吧。”
胡千喜知道此行达到了目的,也不多说,转过头去忽然又觉得有几分不忍,便道:“你还年轻,又是读书人,另寻个地方好好安顿下,等守孝期满了再考科举入仕,未尝不是好事,总比和一个妖物厮混终生强。人妖殊途,终有一散。”
许默没有接他的话,直到感觉到胡千喜离开了,眼角才滑落下一颗憋了良久的滚烫液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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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夕山变回了原形,又幻化出一身凡人的衣物,挽起了自己那七零八落的头发,正好了冠。站在南水镇最大的勾栏院前,伫足不前。
他心里怀着怨气,昨日他等了许默大半天,一直未见他回来,便幻化成现在这模样出门寻找了他去,本以为他是出了什么意外,结果竟然是在南泉楼和一男子坐在窗前谈笑风生。他循迹上去,不着痕迹地在角落里也要了点下酒菜,观望完了这两人的举举动动。
他从未见过许默那样的表情,苦涩含着羞涩,低头含笑——比对自己要温柔太多!听许默唤那男子“玉成”,他才明白,那男子正是让许默曾倾心的常玉成。虽然那次在河边许默并未与自己多讲,但从许默多次的梦中呓语听来,这个常玉成对于他的意义必然不一般。
他本觉得凡人优柔寡断,有些不想告人的过往也没什么,只是不能忍受许默明明答应了自己不再想着这男子,却私底下又与这男子把酒言欢,简直就是出尔反尔!更不论自己已经为了许默,放弃了……
算了,不多想。他昨日负气出走,本只是一时气急,气小书生的唯唯诺诺,气他的出尔反尔,本以为他会向以前那样来寻自己。没想到,他在大门口坐了一夜,也没有看见许默有任何的反省。蓦地他寒了心,突然又想起许默常常埋怨自己是个妖物,没有心——更觉得怨恼之极。
许默,许默……他念叨着,这小书生,无非是长得有几分像南山,房中事上又与自己合拍,对自己尚算不错。为什么自己就这样渐渐离不得了呢?当初对南山真人,对葛鱼,都只是一厢情愿的倾慕,却都没有像现今这样强烈的感情。即使身体千锤百炼,但这狸子的心却是未尝人事的。所以他并不明白,此时自己心里这种强烈的感情名为妒忌。
想我一介恶妖,怎么又会吊死在你这一颗歪脖子树上!他狠下心,迈步走进勾栏院,要了个面目清秀的姑娘,包了间房。姑娘低眉顺眼,倒有些小书生的意思,然而书生终是没那么女气,也不会涂脂抹粉。姑娘见他英俊过人,时不时飞起眼神含羞带骚的撇上他一眼,而他面无表情看着姑娘给自己斟了茶,忽而觉得没有了兴致,连茶都未碰,迈步又走回了大堂。
然而他环顾四周,姹紫嫣红,莺莺燕燕,突然都没有了颜色。与之相比,许宅的一草一木虽说是荒败可怖,才是真正地具有灵气,常有万物争鸣之感。他阖上眼,越发显得身影孤长,可那眉目是深刻的,浓烈如泼墨一般照在自己心上——是许默的脸。
仿佛是心诚所致,他猛地睁开双眼,果真看见了许默。许默正默默地站在勾栏院前看着门内的自己,眼角通红,嘴角通红,最终化成一丝淡而无丝的笑容,转身离开了。
他连忙追去,突然又顿了足:这勾栏院门前人来人往,哪里还见得到小书生?大概是自己的幻觉吧,既然他昨日都没有来找寻自己,今日更不可能再来,自己现在变回了原形,又稍作乔装,并不是那么好认出的。他暗自嘲弄起了自己的失态,转身走回了那处厢房,心想:既然要了房间,就睡个觉也好,好多事情我都得好好想想。长久的事,明日再作打算吧。
然而他没有想到,刚才自己的的确确是看见了许默。而许默,也的的确确地见到了他。
许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三步变作两步,心中敲锣打鼓——那个男子是日夕山,日夕山真如胡千喜所说恢复了法力,只是骗过了自己不说,还有去温柔乡寻一番乐子的快意。他头脑空白,四肢冰凉,手脚无力——简直像是被日夕山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
许默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不纠结于日夕山有着怎样的过往,只是不能忍受自己一人被蒙在鼓里。他扬起头来:阿淑,阿淑也是知道这些事的吧?不然也不会老用一种怜悯的眼光看着自己了。
许默蹲在路边,吃吃地笑出了声:没想到自己才是一个累赘的麻烦,好不容易找到棵救命稻草,以为是同类就惺惺相惜,聊以慰藉,没料到人家根本拿自己当做一个笑话,正是自作多情。
他回到家,望着黑乎乎的院子,不禁再一次嘲笑起自己来:原本以为自己会成为这里的一部分,没料到百年之中,自己只是一个过客,一个对于日夕山来说可以回忆往昔的国王。而对于一个活了上千年的狸子妖来说,更是渺小如草芥。若不是因为自己那有几分相似的容貌,或是那与这许家的血脉联系,他连个过客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