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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玉成见许默上车以后一直心神不定,神情恍惚,心里似是明白了点什么,小心翼翼道:“寻山……刚才那女……男子,与你交情不菲的样子,可是你什么重要的人?我见他行为异于常人,疯疯癫癫,倒有些像妖物。”
许默疲惫地闭上了眼:“他正是妖物。”
常玉成没想到竟真如同自己所猜想的一般,刚才许默与那男子争辩,自己听得不明就里,还以为是两人的气话,没料到——他连忙低头看了看日光透过窗将许默投出的投影,才暗自松了一口气。许默见状心里莫名感到有些讽刺,便淡淡道:“他是妖物,我不是。”
常玉成尴尬地僵了嘴角:“寻山……我不是那个意思……”
许默也不想欺瞒常玉成,便半真半假地与常玉成说起了日夕山与自己的过往。常玉成听得是目瞪口呆:没想到这奇闻异志一般的故事竟然发生在了许默身上,连不停问道:“那他正是与你同住许宅之人咯?等等,既然你们人妖有别,他为什么又要一路追寻你而来,难道是还有什么渊源?”
许默摇了摇头:“听说我只是和他的一个故人有几分相似罢了,不过既然只是相似,万一他的故人真的回来了,我又作何处置呢?他和我相交,无非是独自一人太寂寞了而已。”
常玉成见许默神情如此,受到牵动也唏嘘不止。忽然想起什么,道:“那……寻山,他说我俩断袖,又是怎样一回事?”
许默看着他隐约慌张的眼神,顿时明白了常玉成的意思:以前在书院,常玉成和自己那般亲昵,虽说嘴上并不排斥那些喜好男色之流,但若是有人说他与自己搞龙阳,必然会大怒不已。此时常玉成的心境,他也大致地明白了,再想起少年时自己那些旖旎幻糜的梦境,这瞬间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可笑。尽管此时心境不同了,但常玉成,也的确不是自己曾所想的那个常玉成——青年才俊,前途无量的常大人,怎么能容得世人如此说他。
他斟酌了一番,笑道:“他开玩笑的罢。玉成,你我是挚友,怎么会是那种关系。”
常玉成面上一喜,可心头又是一暗:“对,你我还是知音。”
许默抬头看了眼窗外,笑着摇了摇头:“不,高攀不起。”
常玉成没弄懂许默的意思,可隐约也感到此时此刻自己面前的这个许默,业已不是以前自己所亲厚的那个许寻山了。
两人一路无话,许默心情烦躁之极,迷糊中又打起了瞌睡。去京的路很长,却仍长不到消磨一段情缘刻在心上的痕迹。他想起日夕山为自己所做的蠢事,蠢头蠢脑的丑相,嘴角都要勾出笑容来——可心是苦的,苦过黄连水,苦得他连笑的源头都找不到。
如此也好,那性情高傲的妖精,让自己这番拒绝,大概是真的下定决心放弃自己了吧。是我自己太没脑子,弄不懂别人的真心,还一脸凑上去胡乱上殷勤,这下好,断得干净。
他这样想着,想着,直到雨都飘进了车窗,直到他感到冷意,才挣扎开了睡意,问道:“这是下雨了?”
话音未落,只听见一声惊雷想起,竟近得像是在身边炸开的一样!他吓出了一头一脸白毛汗,常玉成大概也是睡了小会儿,此时被惊醒了,连忙也寻根究迹地掀开了门帘,见雨下得越来越大,像是拿着盆往下泼出来的一般,车夫已被淋了个一头一脸,此刻也毫不顾忌地像常玉成嚷嚷道:“大人,这雨太大,我们还是找个地方躲雨吧。”
常玉成皱眉:“这荒郊野岭的,哪来什么躲雨的地方?况且就算是躲在树下,万一被雷给炸了呢!”他回头望了望被吓得簌簌发抖的许默,这才想起许默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这雷雨,连忙心疼地嘱咐车夫:“我看这雨下不到多久,你把马往道路平整的地势上赶,没记错的话前面有个镇子,到了那里也是可以避雨的。”
车夫无奈地点点头,吆喝开来。常玉成暗骂道:这雨来得太蹊跷,刚才还晴空万里的,怎的忽然雷雨大作了呢?正当他想要拱回车内安抚许默时,那车夫又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大人!大人!你看!我们后面这是追来了个什么!”
常玉成不耐烦地探过脑袋,定睛瞧了瞧车后,这一看可不打紧——竟然是只巨型的野兽!正虎视眈眈地追在他们的马车后面,相聚不到二十米!
那野兽高达九尺,身长更是不能细看,外形是个山狸猫的形状……可哪里有这么大的狸子!毛色是极为艳丽的火金色,驰骋在这狂风暴雨中却不见得一点毛发被沾湿。那狸子在雨中奔跑着,一面像是在追随他们的马车,一面又像是在躲避那些密集而猛烈的雷电——这雨中的雷电竟像是受什么所操使一般,竟然全在往那狸子身上打去。
他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作了思考:听说对于妖物向来是有天劫之说的,那狸子体态过于庞大,应该是修行甚高的妖物,此刻正遇上了天劫,所以才会引来这雷雨!他再想起许默向自己说起的那狸子妖,顿时明白了:就是那狸子妖!
他越想越怕,回头再看了一眼……是了!这狸妖一直向他们这马车追赶,想必是要将这天劫引到他们这一行人身上,从而躲过天劫!
常玉成连忙招呼住车夫,命令他竭尽全力行驶着马车,心神不定地钻回了车内,却见许默一脸青白地望着他:
“外面……怎么回事?”
常玉成不知为何向他撒了谎:“没事,就是雨有点大……”许默却仿佛受到什么牵引一般,不由分说地拉开他,而此时雨大,道路被冲刷地极为泥泞,马车颠簸不已。常玉成被这一拉摔了个踉跄,阻止不了许默,只得由着许默向外看去。
常玉成挣扎着对许默喊道:“寻山!”
许默没有理他,他只是顺势向车外的后方望去。都大的雨点砸在他的身上生疼,他像是没感觉到一般瞪大了双眼,费力站了起来,双手攀住车盖,他看见了:
那只巨大的狸妖被那电闪雷鸣所围攻,正怒斥着在肆虐在周身的雨点中打着转……一道白光劈来,刚好正中它的右臂,顿时撕裂开了一道血口然而它的皮毛也终于被淋湿,在那疯狂升腾着的雨雾中闪着水光。
它抬头,杏样的瞳仁正好与许默所对视。它哀而不伤地看了许默一眼,仿佛是要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许默闭上眼。
【“这命叶纸上说,我要遭到三劫,第一劫是我出生那会儿的事儿了,我娘帮我承了那一劫,从而命归西天;第二劫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你们也知道,无非就是那游方道人和我的一场恶战;这第三劫嘛,说得不甚明白,只说是要有贵人相助,只要有贵人相助,我渡了劫,念我修行多年,就可以名列仙班了。”】
天劫。
【“贵人,那也得是人才行啊。”】
你需要我的,不是吗。
【“倒也不是想讹上你,不过你助我这一回,待我成仙后许你荣华富贵,岂不也是件好事?”】
可是日夕山,我不想要荣华富贵——
常玉成目瞪口呆地看着在车外摇摇欲坠的许默,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愿,连忙要拉住他,许默却向他摇了摇头,轻声对他说了一句话,然而未等他听清,人就已经跳下了车。
许默顺力在泥泞中滚了几圈,沙粒和坚石刮烂了他的皮肌和衣服,如擂的雨水冲刷开了他的发带与筋骨;此刻天地无色,日月无光,亘古之中他只看见了日夕山。
他惨笑着,散碎着,无所畏惧着,忍着疼奔向了在电闪雷鸣中嘶吼的日夕山——
我只想要你,平平安安。
第十九章
广政一十四年,夏。蓉城大水,死伤难以计数,南山真人入世已深,见南山离蜀地甚近,便乘鹤前去施法以解救苍生。数月后回来,见日夕山闷闷不乐仰着头卧在门前的歪脖子大槐树枝上,不愿理会自己。
那时日夕山还未修炼出完全的人形,常常嫌麻烦拖了根毛茸茸的大尾巴甩在身后,此时尾巴再树枝下飘飘荡荡,格外好笑。真人心知这几月没有陪这狸子妖,十分愧疚,便好言好语地将他哄了下来,与他说起蓉城天灾的事情。
日夕山品性单纯,片刻后便不拿腔作调,反倒是勾起了好奇。他只道妖怪活得长久,人命脆弱不堪,没想到闹个狂风暴雨,发发大水竟然会弄走这么多人命,不禁心里也有些涩滞难过,扬起头道:“南山,你说这益州水好地好,为什么会突然闹起天灾?”
真人笑着摸摸他的头,柔声道:“夕山,这次灾害可不是天灾啊。”
日夕山不解:“既然不是天灾,那就是天界下达惩戒的了,既然如此,你也管不了啊,那还去接济个什么?想必是那孟老儿犯了什么戒,让天界恼怒了吧!”
真人摇摇头,似乎是作了一番考量,才轻轻拉过日夕山的手,道:“……我开始也是这样认为的,不过到了蓉城才发现那里妖气遍布,想必是什么道行高深的妖物捱天劫没捱过,结果生生被雷给劈死了。后来到了都江堰才知道,是那岷江里的蛟妖,为了成龙要挨受天劫,结果又没找到凡人来助它渡劫,结果捱不过……这样一来又破坏了那岷江的龙气,所以引起天灾”他皱着眉叹息道,“想来这蜀国并不长久了。”
日夕山对这人界的改朝换代并不在意,只是好奇道:“渡劫……渡劫是那么困难的事么?听那蠢狐狸胡千喜说不就是听寻常的事情么。”
真人微笑望着他:“并不可同日而语,对于你们妖来说,只有成仙前的那一次劫是最难度的……不过只要找到了愿意为你挨过雷劈的凡人,这劫也就度过。但前提是你也要对这凡人心存爱意,人妖相互帮助,才能共同度过难关。”
日夕山一听,吓得瞪圆了眼睛,连忙扯住南山真人的大袖:“那……南山,你愿意和我一起渡劫吗?你……不会在我之前就成仙了吧……”他手脚乱挥起来,“啊啊啊我不要!那我还是不修这个仙好啦!”
真人听了他这胡话,又好气又好笑,伸出手来敲了他脑门儿一下:“呆子,你以为我这几百年了都没成仙是为了谁!”
日夕山少有见过南山真人露出活泼的一面,呆了眼神,心里比吞了块儿蜜糖还高兴。又听见耳边传来了南山那柔柔的声音:“我只想要你,平平安安啊——”
许默猛地惊醒!然而却痛得直不起身来——他渐渐复苏起自己的神识——周身痛得像是被拆开过的一般,然而所幸是暖绒绒的,像是裹了件又候又软的皮毛褥子,然而视线所到之处却是一间极其简陋的茅屋,虽然脖梗疼得转动不了,却也能分辨出来这是一陌生之处。
我这是在哪里?脑袋是剧疼的,然而裹住他的毛褥子仿佛是有生命一般,细觉着冒着热腾腾的气,他费力运转起脑袋,拾取了好些零碎的画面,才拼凑出一个大致的因果来:
刚才,或许是更久以前,他在常玉成的马车上——然后下起了大雨——他看见了日夕山的原形,日夕山躲避着闪电雷鸣——然后自己就头脑发热一般跳下车了,不知怎么冲到了日夕山的身边,好像是抱住了他——然后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和剧痛,日夕山护住了自己——
他愣住了:然后自己都到了这里?这“毯子”是日夕山?
他竭尽全力支起了身,发现自己虽说全身上下遍布了难忍的疼痛,但是却没有任何伤口;然而他定睛看了看趴在地上的巨兽,正是日夕山,好漂亮的一只山狸,只是此时此刻合上了眼睛,仿佛是个困极熟睡的样子,唯有前肢上有几道狰狞的血口,不过仔细一看又发现那血口上泛着盈盈的光罩,而伤口也在渐渐愈合。
他顿时明白过来:日夕山总算是度过了天劫,大概是已经给自己疗过伤。
心里五味俱杂,他心疼地抚摸着这只大狸子的皮毛,咬紧了下嘴唇说不出一句话来。刚才他似乎做了个清晰之极的梦,不过醒来时却忘了个干净,模模糊糊仿佛是跟日夕山的过去有关。可他无暇去管这些,他只是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的日夕山,多好的妖怪。
他怕压着日夕山,使出了九牛二虎的力气终于起了身,才发觉左侧脑袋上凉飕飕的,伸手一抓才发现竟然少了半个巴掌大小的一撮头发,只摸得到一层软绒绒的短毛,他暗笑起自己来:大概是之前让雷给炸了,这下可好,这脑袋可是见不了人啦。
他想透透气,慢慢地走到了茅屋门口,这才发现这茅屋竟然是在山林里掩藏着的,四处鸟语花香,修竹茂密,雾气轻薄,像是处引人入胜的仙境。他若有所思地大量起这周遭的环境,突然想起了之前胡千喜与自己所说的那些事,心里顿时有些明了了。刚才才从险恶中逃脱,一下子忘记了自己出走的初衷,现在冷不丁一想起简直就像是猫爪子在心上挠,让他心头烦躁不已。
虽是这样想,可他又觉得自己与这里是不相斥的一般,吸了两口新鲜空气,身上的疼痛就像是好了大半,于是这烦躁也变成了难言的酸涩。他在这门前的草坪上慢慢地踱着步, 不知为何又冒出些相见恨晚的心情来。
突然听见窸窸窣窣,叽叽喳喳的声音,他连忙抬头像竹林深处望去,只见竹枝间,竹笋下,土壤中,都冒出许多小小的脑袋,有些小小的地鼠,有说不上名字的小鸟,还有些自己都没见过的小动物。小家伙们一个二个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他,像是要顷刻间全涌上来的样子。许默不禁打了个寒战,这些小动物们又仿佛是受到了惊吓,竟又一瞬间全消失了踪影,四下寂静无声。
耐人寻味。许默摇摇头,又想起了之前在许宅与自己和日夕山朝夕相处的小鼠妖阿淑,心里更是感慨万分。没想到白驹过隙,他日夕山竟然相识了这么长的时间了,连小阿淑都去成了亲。他有些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中了哪门子的邪,从认识日夕山开始就像是与这些妖物们结了缘,渐渐地过得也不像是凡人的生活,就连之前把自己吓得手凉脚软的梁上妖,居然也和自己成了可以聊上两句的朋友。反而以前与自己亲密无间的常玉成,却使他万分不自在,心里别扭得紧。
想到常玉成,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当时跳下车去了,那常玉成呢?
他听到屋里有了声响,连忙掀开草帘入门去,想找日夕山问个究竟。没料到一进屋,心就像停止了跳动一般,倏地一紧——
日夕山不知何时变回了人形,是个比以前更为好看十分的相貌。英武不凡,妖艳之中又有几分肃穆如神祗的光彩,周身泛着青色的雾气,雾气中他抬眼看着许默,却露出了个十分不合时宜的傻兮兮的笑容来,他冲到许默面前,一把抱起在脸上狠狠地“吧唧”了一口:
“小书生!咱们可算是功德圆满了!”
许默不解地从日夕山的怀里挣扎开来,被他勒得太疼,让他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日夕山笑眯眯地看着他,许默却躲开了他的眼神,他渐渐变回了个凄哀的表情,一人一妖默默地对视着,仿佛时间就这样被拧在了这个节点上。
许默抬手摸了摸日夕山的脸颊,这妖精比自己高太多,容光焕发,简直让他感到无所适从。他长长地吁了口气,却不是为这妖精的变化——他明白,这一劫过了,妖精就要成仙了,可不再是赌气一样的分别,而是真正的天人两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