盥狸缘——宋二居士
宋二居士  发于:2014年02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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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哀伤不已,到了麻木的程度,终是麻木不仁地收拾起了东西。如此,不如离开这里,日夕山既然已经恢复了法力,自己原本与他的约定也算是到了尽头了。如今已浑浑噩噩地过了两年,再等一年,我还可以参加科考——大丈夫当建功立业,既然自己是许家的后人,就更要担负起这后人的责任。这一年,我大可以好好地重温功课,即使是四处游历也好,总之,再不能留在这妖物身边,让他折辱自己。

心里是这样想,可他手上却是慢慢吞吞,看起来并不是个急切的样子。他尽管面露难色,但手脚却仍是轻轻,寂静得不带动一丝空气一般,仿佛是为了留住时间,等着那妖精回来与自己解释。许默越发觉得自己周身劳累,才想起自己已一天未曾进食了。此时夜色已深,外面的食铺早已关门闭户,而厨房也是冷锅冷灶,可饿是不能想的,只能越想越难捱。无奈,他摸出一颗糖来,解馋似的塞进嘴里。

刚扔进嘴里才想起,这糖酸得可怕,是上次自己回乡祭坟时给日夕山捎的零嘴,日夕山嫌太酸不大乐意吃,得扔了,自己便骗他说自己喜欢吃,于是尽数留在了自己这里。酸味搅着胃疼,可他已经是不大在意,心里倒是冒起了奇思妙想:糖粘牙,爱粘心,难怪我不爱吃糖,也得不到别人真心实意的爱意。

正当他胡思乱想着,忽的大门处传来了叩门声。他被惊得一醒,先是愣了愣,忽然又想到若是日夕山的话,大可不必敲这个门,于是神色落寞地应了门,开门却看见不速之客——常玉成。

常玉成披星戴月,本以为自己深夜来访能让许默惊喜一把,没料到许默神色悻悻,是个十分苦闷的样子。便也尴尬地摸了摸头,笑道:“寻山,还没睡啊。”

许默见是他,心里还是有几分诧异,连忙调整了神色,回答道:“玉……常大人,深夜来访,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常玉成没想到许默一天不见,对自己又疏离了几分,心里黯然不已,道:“你我不要拘礼,白日里公务繁多,来不及多陪陪你,明天我就要回京了,怕走得早赶不上见你,所以想过来看看,”他自顾自地进了门,看见这满园萧瑟的许宅内里,心里不禁又疼又愧,情动之际抓住了许默的手,“寻山,我只道你是家中遭厄后投奔了大伯一家,昨日才知道你大伯一家也……你现在一个人住在这里,这地方如此荒败,简直……”

许默轻轻挣开他的手,淡淡道:“我不是一个人住,这里挺好,我本来就不是爱讲究的。”

常玉成一听到这话更是心疼之极,沉声道:“即使是和他人合住,这里也太不合适!我看这样,你明日不如和我一起回京吧,我家里还有几分产业,你可以暂时先安顿下来。反正以后你必然要入仕,刚好可以结识一下京中名流,那边也有好的书院可供你温习,重新休整一下,也无枉你父母对你的一番栽培。”

许默垂下了眼眸,心里一阵思量。若是换做两年前,自己才从悲痛中苏转过来,常玉成能与自己说这样一番话,作这样一番安排,他一定会感恩戴德地答应了。可现在……他抬头看了看常玉成,心里通透无比:人各有别,本就不是一条道路上的了,如何才能又走回一起。常玉成无非是想让他自己尽责罢了。但留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呢,日夕山……他心中一痛,竟神差鬼使地答应了下来:“玉成……荣我再想想。”

常玉成听到这话才放下心来,弯了眼角,打量起许默来。许默比以前要圆润了一些,可眼角是红的,眼圈是透着乌青的,精神头实在算不上好,教人怜爱不已。他本就是个不喜欢勉强他人的人,可无端在许默身上就动了偏执的心思,本以为可以将他忘怀在岁月里,不想前日见面后,心里竟想得入了魔。昨日又托人打听了许默如今的住处,知道他现在生活困顿,心里又动了恻隐之心,加上少年时那不清不明的情愫,渐渐地成了魔障,没日没夜地折磨这他。

见此番来访达成了目的,他也稍稍清醒了一些,温和地嘱咐了许默几句,便离去了。走前又想给许默塞点银钱,但想起许默那倔强的眼神,顿时又暗笑起自己来,只得打了正道回去了。

许默和衣在院里站了一夜,没等着日夕山,倒给自己弄了几个打喷嚏。现在又入了秋,夜色是寒的,如他的心一般渐渐冷了下来。他认真思量起前程来,倏地发抖,倏地泣声,终是做出了个一刀两断的决定。天刚刚亮,他拿上包裹,缓缓地走出了屋子。走了两步,又想起那日让胡千喜摔在地上,又让自己拾起的那本《高山流水》,便连忙回头,在屋内一小桌上找到了它,塞进了包裹里,才算出了门。

他昨夜已问明了常玉成的行馆所在,此时朝那里走去。他暗笑起自己:以前不是最不愿被当做依附常玉成的废物么,如今还不是做得心安理得。可他仍是坚定不移地往那里走去,只留了颗疲惫的心在原地。

第十七章

日夕山撵走了叫来的姑娘,自己倒是一个人在榻上四仰八叉,没心没肺地睡着大觉,他以为自己这番撒了泼,小书生定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要对自己毕恭毕敬,这时该洗好了屁股在家里等自己,所以做的梦也格外的香。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觉到一阵摇晃,懒洋洋地小睁开了眼睛——竟然是许宅那没头没脑的梁上妖!

梁上妖见他还不醒,只得壮着胆子去敲了敲日夕山的脑门,总算把日夕山给敲清醒了,问道:“梁上妖,你这是要作甚?”

梁上妖见他不紧不慢地样子,快急出了眼泪:“日大仙!许公子走了!”

日夕山还是不明就里:“啊?”

“许公子收拾了东西走了!不回来了!”

原来之前许默前脚刚走,梁上妖就被惊醒了,那天胡千喜来找许默,说的一番话他也听懂了个大概。又因生性怯懦,见许默心情败坏,不敢去招惹他——说起来,许默上街买药还不是自己开的方子,不然也不会遇见故人,让日夕山吃味,从而牵扯起往事来。昨夜他见许默收拾了东西,但并不忙着走,以为是要气气日夕山,所以没放在心上。没料到天一大早许默就真的离开了许宅。他本想叫住许默,可是太阳已经渐渐冒出了头,他身上有鬼气在身,不敢光天白日里出来,不然就得魂飞魄散了。于是只得躲到大门投下的阴影中,等到货郎路过此处,附在那扁担上跟着许默走了几条街,看到了他的大概去向才回过头来循着日夕山留下来的妖气来慢慢寻得日夕山的所在。

日夕山晓得事态严重,连忙跳下塌来,一把抓起梁上妖揣进自己怀里,跑出了勾栏院。低声说道:“你与我指路,我去寻他!”

梁上妖与日夕山指了路,两人穿过了几条街,到达一处驿站前。问过才知道是常玉成前几日投宿的地方。日夕山脑筋移动,知道了个大概,连忙问了常玉成的去处,将此地进京的路线给记了下来。

梁上妖见他竟有徒步去追的打算,连忙在日夕山的衣服里拱动起来。日夕山知是他怕自己忘了他,连忙走到一处街角的阴凉处,对他低声道:“这里出城要经过许宅,待会我把你甩回去。这几日我要去寻小书生,你替我看好房子。”

梁上妖见状也不再做声,直到日夕山经过许宅,将他皱巴巴地扯了出来扔回了房梁上,才痛呼了一声,又对日夕山做了诸多嘱咐,两妖再商议了一番从常玉成手上“夺回”许默的对策,日夕山才正式出了行。

许默醒来时,日头已正当空。他昨夜一夜未阖眼,实在撑不住便在马车上小憩了一会儿,然而噩梦缠身,睡得并不好,醒来时周身颠簸,才想起自己已经算是投奔了常玉成,此刻还在回京的路上。他揉揉酸胀的眼睛,想支起身子,脖子却是一阵剧痛——落枕了,正当他梗着脖子不尴不尬地时候,一双手臂托住了他,轻轻将他的脑袋托上了一坚实而柔和的物体上,轻轻帮他揉按了起来:“寻山,醒了?”

许默知是自己枕在了常玉成的肩膀上,霎时烫了脸,极为不好意思地想要推开他:“玉成,这样太劳烦你,还是我自己来吧。”

常玉成见他对自己终于显得亲昵了一些,不经暗喜在心,柔声道:“你没休息好,刚才在车上,我占了你补眠的位置,道路又颠簸,脖子被颠疼了吧?这算是我的不是,当然要给你赔罪啦。”

许默这才反应过来:之前常玉成是在自己的车上的,大概是自己熟睡了以后才过来的,也不知自己梦里流口水了没有。顿时觉得更不好意思,又不好与他道明。常玉成见许默渐渐安静下来,便掀开了自己这一边的帘子,托着许默的头往往外看,道:“寻山,你还记得这里是哪儿么?”

许默摇了摇头。常玉成叹了口气,道:“这里是青竹县,那我带你去略阳县探亲,去陕西的途中路经青竹县,中午下车去吃了这里特产的水煮跳鱼,那水煮跳鱼花椒放得太多,结果差点把你给麻哭了……那年你才十二岁。”

许默低着头,笑道:“你记性真好,难怪老被夫子说是‘过目不忘’。”

常玉成摸摸他的头:“只是关于你的事,我记得比较清楚而已,”见许默并没有想追溯前情的意愿,他又道,“本来想带你再去略阳县看看的,可去年那边地震,夏早又闹起了干旱,现在饥荒成灾。这次出京本就是为了去那里善后,事毕告假才回的乡。”他看着许默,“我记得你原本是半点苦头都吃不得的,没想到几年未见,变化竟然如此之大了,果然是长大了。”

许默摇摇头:“只是心性有所改变罢了。”

常玉成见许默寡言少语,不知是累了还是真有所改变,便也不再多说。两人一路无言,至了驿站。常玉成道:“寻山,这边人少,环境算得上清幽,我让下人去端那水煮跳鱼来,你先找个地方坐着,喝茶润润口。”

许默点点头,见常玉成走远才混混沌沌落了座。他觉得胸前有什么硌着自己,掏出来一看竟然是曾封印了日夕山的那本《高山流水》,不知什么时候被自己塞入了怀里。他苦笑一声,念也百无聊赖,便拿出来慢慢翻看着。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这本书时,日夕山还藏在里头,这章里躲在俞伯牙的身后扮个鬼脸,那章里又跑到钟子期的旁边装作樵夫,当时把自己吓得不轻。可这么多时日过去,俞伯牙还在抚琴,钟子期仍在砍樵,两人知音相随,再也没有了那妖精的痕迹。

他想着想着,蓦然湿了眼角,连书页也跟着沾湿。他连忙心疼地抹干上面的水迹,却教正走过来的常玉成看见了。常玉成见了他的失态,不动声色地在他身旁坐下,笑道:“寻山,我还以为你真是长大了,没想到看这小人书还是会掉眼泪。”

许默摇摇头,扯开嘴角苦笑了一下。常玉成拿过他手上的书,翻看了两眼,柔声道:“原来是这《高山流水》,你以前不也看过,当时也是哭成了这般模样。”

许默不明就里地张张嘴,常玉成解释道:“以前在书院的时候,李雏他们不最喜欢看这些小人书了么,当时被你借去了好多,其中就有这本《高山流水》,你最喜欢的就是这本,连夜看了,还偷偷描了下来。结果第二天和李雏他们讨论情节,他们笑你说俞伯牙和钟子期是龙阳断袖,你还气得和他们争论了一番,急的掉下了眼泪来。”

许默被他这样一说,才渐渐想了起来,轻声答:“……对,那时你来安慰我,给我说‘两人心意相交,就是知音,无论是龙阳短袖,还是情同夫妻,人生在世知音最为难得。他们只是被表象迷惑了眼睛,若是知音,同为男子又有何不可’。”

常玉成心上一动:“没想到你还记得这般清楚,果然 ……”他凝视着许默的眼睛:“那寻山,你现在还愿意做我的知音么?”

话音未落,许默正欲张口,突然被门口一声尖利的女声打断:“他不愿意!你这杀千刀的,别拐带人家相公!”

只见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了个浓妆艳抹的妖艳女子,提着裙摆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中气冲天地指着常玉成骂道。

第十八章

常玉成被这悍妇吓得手一抖,险些将茶杯给摔在地上。定睛一看,见此女子身长八尺,猿臂蜂腰,可端又是副女子装束,眉目艳丽非常;再定睛一看,此女子竟挺着个大肚子,此时正一手护着肚子,一手指着自己,活生生是一副想将自己生吞活剥的模样。

常玉成阅历再多,也弄不懂了,道:“这……这位夫人,我与你素未相识,你这是要……”他将目光移向女子的腰腹部,又转眼看了看许默,心里一惊,结巴道,“难道说……寻山,你与这位夫人……”

不等许默解释,女子就一把泪一把血地控诉起来:“想我与许郎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初许郎对我是一见钟情,再见倾心,我俩花前月下,共诉衷情……”说罢开始嘤嘤抹起了眼泪,音色忽地转厉,“没想到,他居然被你这死断袖所纠缠,被你拐带至此,不顾我和腹中孩儿,使得我一家就此分散,一尸两命!许默!今儿个你必须跟我回……”话音未落,只见许默怒色起身,一把扯过女子上下乱挥的手臂,一把从“她”那飘飘荡荡的衣下摆中扯出一个硕大的棉花枕头,冷冷甩在“她”的面前,道:“日夕山,你有完没完。”

“女子”见业已被拆穿,索性变回了男子音色。他袖口一挥,竟顷刻间变回了原本的容貌,只是还披了件不伦不类的花棉袄,显得十分可笑。他恨恨盯着常玉成,终是讲目光转回了许默,竟如同耍赖泼皮一般乞怜道:“小书生,别闹了,和我回去吧。我那天只是一时气急嘛,谁知道你竟一路也没有来找我,我想和你赌气,结果……”

许默冷笑了两声:“日夕山,我等了你三天三夜,你也不曾给我什么解释。”

日夕山连忙掰开手指算了算,心里暗骂一声糟糕,更是哭丧了脸:“可你也不该什么都不说,抛下我就走了啊!”

许默知是这妖物犯起了混,已经无法与他讲道理,只有强硬道:“……日夕山,胡千喜什么都给我说了。”

日夕山呆住了,眨巴眨巴眼睛:“……说?他有什么可跟你说的?等等小书生你是不是听错什么了?”

许默摇了摇头,淡淡回答:“日夕山,你我终是人妖殊途,既然你已恢复法力,我也该去谋我的前途了。往后,你修仙,我从仕,再无交集之处,就这样断了吧。”他狠下心,再补充道,“另外,就算我和玉成兄真的搞龙阳,也不是你可以管辖的。你既然有你的先人要寻,我也有我的故人来就,就此别过,不是正好。”

日夕山头脑一片空白,像是不明白许默话中所示一般:“小……小书生!”

许默扯开嘴笑了笑,向门外走去。常玉成也连忙起身寻来,日夕山却发出一声冷笑:“哼……许默,你既然说得这么决绝,为何还要把那本破书带在身上,如影随行!”

许默无奈地垂下了眼,看了看自己手中那皱巴巴的《高山流水》,轻声道:“你说得对。”说罢蹲下身来,轻轻将书放在地上,起身真的离去。

日夕山仅此一人地伫立在原地,张了张嘴,直到听见许默和常玉成似是上了马车,才眯起眼睛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低声道:“你们这些凡人,总是骗我,”他走过去,拾起了被许默放在地上的书,“可我,却总选择追随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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