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微红了脸,“真肉麻,你娘听了都要掉鸡皮疙瘩。”转而,又靠近过来抱着章周,久久都不肯放手。
4.
章周背着手立在潭边,注视着浑浊的潭水发呆。不知过了多久,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转头踱过断了的里院侧墙,缓缓往后门走。
突然四下一片嗖嗖声,章周立刻警觉起来,大喝一声:“谁?”
死一般的寂静。
猛地劈空一声呼喝:“杀了他,夏将军重重有赏!”
废墟红墙之后杀气腾腾地跃出十几个刀斧手,领头的台青端沉着脸,大喝:“章周,你受死吧!”
章周失魂落魄地立在原地,问:“你……你刚才说什么?是谁……要杀我?”
“夏将军不愿手刃你,由我代劳了。”台青端说完,挥了挥手。那十几个刀斧手个个都是满城的亲信,素日对武练身,勇猛无敌,非一般兵士可比。
章周就算是赤手空拳,本也不会坐以待毙,可是听说是满城要取自己的命,登时如遭雷殛,震得忘了处境,丝毫不想抵抗。
眼见那几十刀斧手挥着兵刃聚拢过来,彭鸿,欧阳纳救驾赶到,呼喝着:“保护大王!”近百个如意宫侍卫奋不顾身奔来抢救,与满城的亲信杀做一片。
威震军原本就凶悍,这十几个更是百里挑一。如意宫侍卫根本不敌,转眼死伤无数。欧阳纳缠着台青端拼杀不止。幸而彭鸿以一敌百,那些个刀斧手皆近不了章周附近。
这莲森园注定是血流成河的悲惨之地。十年前章顺眼见自己苦等一生的女人自尽在此,发狂般血洗如意宫。原本莲花碧遥的园子是章周的母亲一生眷恋的归宿,只是到了如今非但荒芜凄惨,还净添无数杀戮和鲜血。
这身边的喊杀惨叫,章周全然不顾。二十多年来满城说过的话,满城做过的事,一一浮现脑中。那两人耳鬓厮磨的日子,两人守侯思念的日子永生难忘。
章周几乎要晕眩了。
满城!你居然要杀我!满城!我们之间到底还有什么?难不成我们早已不再爱对方?
原来……我们只是沉迷于往事不肯抽身。
欧阳纳撑了许久,连连后退。一个王宫侍卫首领,怎么敌得过骁勇善战的威震军左都将?
台青端看中他的破绽,横刀挥过去。欧阳纳腹部上中了一刀,疼痛难挡,但由于护主心切,毫不犹豫又扑杀上去。
突然电闪刀光,章周不知什么时候捡起地上死尸手里的刀,如鬼影一般窜到台青端身后,横刀抵在他脖子上,压低了声音问:“我再问你一遍,是不是满城派你来的?”
台青端吼道:“夏将军早就想取你人头……”
刀起刀落,登时血溅头飞,章周将目光从地上的无头死尸上挪开,合了合眼,“不要留下活口。”
领头已毙,那些刀斧手乱了方寸,顽抗了一阵,尽数横尸倒地。
如意宫侍卫算上欧阳纳只剩六人,跪倒在章周脚下,欧阳纳道:“属下无能,大王受惊了,请大王降罪。”
章周垂眼看着满园死尸,冷冷道:“你护主有功,何罪之有!”转而问:“欧阳纳,你怎么看?”
欧阳纳直言不讳:“大王,这些都是夏将军的亲信,如果没有夏将军的命令,怎会有胆子犯上作乱?”
彭鸿皱眉道:“章周,满城怎么可能会杀你?你还是查清楚为好!”
章周目不转瞬,迷茫地凝视着前方空气,又问:“欧阳纳,你看我应怎么做?”
欧阳纳掂量片刻,道:“大王,今日出了这事,夏将军谋反之图毕露,全朝必将拥您伐他。您想留他命都难!”
“你听到没有?彭鸿,”章周目光还是不移,“我想留他命都难。”
彭鸿黑了脸,慌忙劝道:“章周,满城不会做这事的!你和他这么多年还不懂他的心么?”
章周面对着死寂的一潭污水,目光中流转无尽的绝望无措,自语一声:“我……早就不懂他了……”
心中横掠窒息一般的揪痛,章周眼一热,坐在一边的石椅上,弓着背双手抱头,好容易才忍着没让眼里的泪掉下来,许久,他抬头扫了眼那剩下的六个如意宫侍卫,压低了声音:“辛苦了……你们的家眷我会好生照料。”
第四十六章:回到过去
1.
蓝杏拐进满城的院子,行礼道:“魏将军。”
寺虎点了点头,接过蓝杏手里的粥,推门进去,坐在满城的床边,唤道:“将军……您……您已经有两天没吃东西了,这样会弄坏身子的。”
满城蜷在被子里,一声不吭。
寺虎虽然着急,但又无可奈何,只好坐着发愣。
被子里传出微弱的声音:“忠善……什么时候回来?”
寺虎的眼睛里刹时蒙上一层水气,道:“威震军昨天已经从汪县动身了,成将军估计再过五、六天就可以到城里。”
满城不再说话了。
冬日暖洋洋的阳光过了中午后就开始逐渐变冷,暮白寒流笼罩着偌大却没有生气的仲碧府。这个府邸里十几个院落荒芜僻静,连唯一一个带着些许气息的房院此时也是死一般静悄悄的。
府外,却突然传来连续不断的跑步列兵声。
蓝杏跌跌撞撞地跑进满城的房间,哭道:“将军……大王的禁兵包围仲碧府了。”
随着寺虎错愕的一声“为什么……”满城立时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瞪着一双充血的泪眼空洞地望着门外。
“将军!”蓝杏跺脚道:“大王他到底是怎么了啊?”
满城的脸色阴沉下来,拿起桌上的一对阔刀直奔门口。
无数禁兵里三层外三层密布在仲碧府之外,排开阵势,前面是黑压压的弓箭手,后面长枪竖立的刀斧手更是一眼望不到头。
满城推开门立在门坎之内,所有禁兵蓄势待发,万千兵刃齐刷刷地对准了他。
满城腿一软,扶着门才没有跪下来,人却已向后退了一步。
禁军教头霍安在最后一圈禁兵之外,朗声道:“威震军众人与如意宫侍卫聚众斗殴,惊动大王,罪该万死!现今台青端与欧阳纳已就地正法,统领大将军纵容下属犯罪,连带受罚,不得再出仲碧府一步!请将军莫要轻举妄动。”
寺虎大惊,“台青端竟……”
满城苍白的嘴唇动了动,什么话都没说,眼中却掀起一浪凶厉的光芒:笑话!凭这么些禁兵,就想困住我?
一片铠甲摩擦声和奔跑声震得地面晃动,高旋领着上万威震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来将禁军团团围住,煞气逼人。
霍安大喝:“你们要造反了?”
高旋冷笑一声道:“威震军只效忠夏将军,何来造反之说?”
霍安惊出一身冷汗。
两军对峙,剑拔弩张。
满城嘴角一扬,已慢慢地将刀,一点一点从鞘里抽出来。
“夏将军!你……”霍安怪叫一声:“全军戒备!”
满城拔出了刀,举过头顶,指向禁军,一字一字,咬牙道:“不要留下活……”
“满城!别乱来!”随着声呵斥,彭鸿飞马赶来,禁军纷纷让出条路。满城登时清醒许多,手里的刀哐啷一声落在地上。彭鸿跳下马,直冲向满城,攥着他的手臂往院子里拖。
“彭鸿!”满城如同饱受委屈的小孩突然有了兄长的庇护一般,猛地落泪哭道:“我要见章周!我要见章周!”
彭鸿压低了声音,急切地问道:“满城,你有没有命台青端去暗杀章周?有没有?”
满城惊得忘了说话。
彭鸿又问:“有没有啊?”
满城恐惧得全身颤抖,结结巴巴的说:“没……没啊,我怎么会……我没有啊,我……”
“知道了知道了!”彭鸿看着他的表情就什么都知道了,急忙劝道:“你这几天还是乖乖地呆着,等章周消了气……”
满城一阵眩晕,颤声问:“他,他认定我要杀他?”
彭鸿怜悯地望着他,默然无语。
满城突然像发疯了一般往门外冲,喊道:“我要见他,我要……”
彭鸿慌忙将他死死抱住,哑声劝道:“满城!你现在强行出去就是忤逆谋反,你们就彻底完蛋了!你们就不可回头了!你冷静一点,你冷静一点……”
满城在他的怀里无益地挣扎片刻,终于跪在地上,“章周……”他吐出这个名字,只觉得全身苦寒,彻心剧痛。
想起了什么?
那幸福得如今回忆起来都无法相信的年少时光,到底,有没有存在过?
有啊!
那个人的一点一滴明明还是那么清晰的!
一生都无法从脑子里磨灭的相爱厮守,是不是真的到头了?
我这一生的追随,是不是真的到头了?
怪谁啊?怪我自己!怪我太偏执,太痴情!怪我太疯狂,太蛮横!
怪我不是一个女人,怪我什么都无法给他。
我付出的,他都不稀罕,他只要个平凡的女人,让他光明正大的做人,给他传宗接代。
偏偏是我给不了的。
罢了啊,我欠他的。
许久,满城压低了嗓音抽噎着,喘着气缓缓道:“寺虎,不管发生什么事,没我的命令,威震军都不得有任何举动,违者满门抄斩。”
2.
前因
“祥光——祥光——”
整个暗了的如意宫都能听到金音悲怆的哭喊:“祥光——”
章周冲进金音房里,却见金音抱着祥光小小的身子,如疯了一样声撕力竭地哭喊着祥光的名字。他上前摸了摸,祥光早已断了呼吸!
章周的头脑登时一片空白,不觉软了腿脚,几乎要站不稳了。
满城?
章周定了定神,对蓝杏说:“去把彭鸿叫来!”
回头却见满都跟着厚朴跑了进来,看着金音哭喊:“姐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祥光怎么了?”
金音也不回答,哭得要断了气一样,靠着墙瘫坐下来,章周一面扶着她,一面急吼:“厚朴,快带满都出去!”
厚朴不顾满都的哭喊硬将他拽出门去。“哥哥,”满都的哭声从门外传来:“祥光怎么了?姐姐怎么了?哥哥?哥哥?”
满城?
章周回头看着从门外跑进来的满城。只见他惊慌失措地站在一米之外的地方,哭红的眼恐惧地看着章周搂着晕了过去的金音,口齿不清地问:“怎,怎么了?祥光怎么了?”
“你!”章周怒吼:“你怎么能这样!”
金音死死地抱着的襁褓中,祥光分明已经死了,满城盯着那张发了紫的小脸看,突然被章周的那声怒吼震的失了魂魄,竟不自觉地喃喃:“不是我。”
章周红着眼眶狠狠地瞪了眼满城,又回过头去看金音。
“章周……”满城什么都知道了。在战场上不可一世,无所畏惧的他此时面朝章周的背,害怕得全身颤抖。
“章周,不是我……”满城极力想解释什么,却听章周压低了声音,压低了愤恨——
“满城,你这样,我很害怕。”
章周一直没有回过头来看他。
绝望翩纷不绝,铺天盖地地涌上了心头,满城只觉得头痛的要昏厥过去,可是还有什么痛,会痛过心里的痛?
还有什么苦,会苦过心里的苦啊?
章周,你说的话我全部都信,就是明知你骗我,我也不得不信。
可是,你却不信我!再多说有什么用?
为了你,我变成了连你都害怕的魔鬼。
3.
蓝杏端着碗药,进了满城房里,将药碗放在桌上,眼眶中含着泪,不吭一声。
满城坐在椅子上,突然柔和地朝她笑,“蓝杏,你还记得我小时侯是什么样的么?”
蓝杏点点头。
“是什么样的?你帮我想想,我都忘了。”
“将军,你……你和满都小王爷一样,很可爱,很调皮。第一天见到我的时候,你拉着我的手说:‘蓝杏姐姐,你的手为什么一直抖呢?’我不敢说害怕,就说:‘因为天冷。’”
满城呵地一笑,“原来你骗我。我还当真,把你的手塞进我衣服里贴着我的肚子给你取暖。”
蓝杏含着泪,笑了笑,“将军那时连洗脸更衣都不会,吃相又粗鲁,吃完饭一脸一手油,我还没替你擦干净你就挣开要去玩,我跟在后面小心伺候着,可累坏我了!到了晚上你也不让我安稳……”
蓝杏止了口,满城却接上,说:“他不在的时候,我就说:‘蓝杏姐姐,你过来陪我,我一个人很怕!’你钻进我的被窝搂着我,我才能睡。后来你知道我和章周的事,还取笑我说:‘原来都是他把你娇惯得像个女人似的。’”满城说到这里,红了眼眶。小时候章周的疼爱呵护,点点滴滴都那么温纯,那么贴心……
可是到了如今,人还是那个人,而心,已经不在我这里了。
我嫉妒我脚下这片土地,是它,一分一毫地把那颗心,从我这瓜分走,到了今天,我这里已经一点点都没有了。
满城将蓝杏牵过来搂着,微微勾起了嘴角,“我想起来了,蓝杏,我的第一个女人是你,然后才是樱右。”
蓝杏哭道:“将军……奴婢,怎么能和公主殿下比!奴婢从不敢奢求什么,只希望将军你能高兴……这么多年来,你为大王哭干了眼泪,可是他是怎么对你的啊……如今你们都闹到这步田地,你还留恋什么啊?”
满城垂下头,假装没有听到她的劝说,转开了话题:“当年我把你抢回来,你恨不恨我?我明明什么都不能给你,你在我身边还不是一直做奴婢?我还把你抢回来做什么?后来我后悔了,我派人去找过你的丈夫和孩子,可是都没有半点音信。如今兵荒马乱的,他们一定死了。蓝杏,你想不想他们?蓝杏,你一定恨死我了……”
“将军!”蓝杏终于忍不住,将埋在心里多年的秘密全部吐露出来,“你当年随大王去讨伐章顺时,蓝杏……早就怀了你的孩子,对不起,将军,那孩子是你的啊!将军,你那时陡地就变成了另一个人,我……我害怕你,你会生气……所以我没敢说……对不起,将军,对不起……”
满城怔怔地看着她,许久,苦笑道:“对不起什么?是我对不起你啊……”满城的目光落在那碗药上,叹了声,说了句:“原来我都当爹了,却还和小孩一样胡做非为!”他端起药碗,蓝杏想阻止他,他却一饮而尽。
“将军!”蓝杏跪倒在地上又劝:“等成将军回来,你就快和他一起走吧!你别执迷不悟了……大王与以前不同了!现在疼你爱你的人不是大王了,是成将军啊!您醒醒吧,过去的日子不会再回来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