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年扫他一眼,难得地没有推开他,“我只是自己喜欢而已。”
云庭一听这话,旋即扮出一脸的沮丧,又无比夸张地演起了戏,“哎呀,居然不是为我买的,真是太让人伤心了。”说着,他还故意假哭了两声。
纪年被他惹得只感觉太阳穴边的青筋突突地直跳,偏偏云庭还在那儿自顾自地说个不停,他一气之下便甩开了对方的胳膊,厉声喝道:“苏云庭你可以闭嘴了!”
……
早上承影洗晨浴的时候,砚礼正在外头摆早茶,近来夏少爷很有闲情,每早起床都会拉着他一块儿喝茶。
砚礼的茶道学得不错,承影不在的那四年他倒是极少喝茶,如今少爷回来,便当旧活重温,每天做个早课罢了。
承影洗完澡,披了一件丝质的黑色浴袍走出来,那高贵的气质顿时迷煞了砚礼,让他险些就看痴了。
等承影走近一些,砚礼才猛然回过神,让开一步跪坐在蒲团上恭敬地说道:“少爷,请用早茶。”
承影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坐下来,端起茶杯浅呷了一口,而后顿了顿,抬头对上砚礼的眸子,“今儿的茶比平时泡得淡了些。”
砚礼微怔,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他不如承影那么擅长品茗,但对于茶的浓淡还是能尝得出,一口过后,他放下杯子,复又对上承影的目光,“确实淡了,抱歉,我这就去给少爷重新泡一壶来。”
“不必了。”承影继续喝着茶,如往常一般,“淡些便淡些吧,一样能喝。”他盘着膝,眼梢略微向上挑了挑,“昨晚没睡好吗?看你脸色不太好,要是不舒服就再多躺一会儿。”
砚礼愣了愣,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脸,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不舒服,可能是最近事情比较多,忙得有些过了。”他话里有话,更是给承影设了个套。
不过他家少爷可精明得很,哪里会自己往套里钻?砚礼的本意是想承影多给他些自己的空间,然而对方听他这么说,愣是绕着弯避开了重点,“那回头,让乔安来帮帮你,你俩分担分担也不见得那么累。”
砚礼被承影这一句堵得不知该怎么回,最终也只好憋屈地应一声“是”。
这主仆二人各怀鬼胎,一顿早茶喝得出奇的安静,却硬生生地被一阵敲门声给打破了沉寂。
砚礼放下茶杯,撑着地板站起身,“我去开门。”
承影微微颔首,在砚礼转身之际又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中略带了些许探究。
砚礼去了没多久便又回到茶几旁,他没有坐下,却是弯着腰对承影道:“少爷,昨晚出了事。”
承影抬眸,一双凤眼勾勒出几抹风情,他不说话,只等着砚礼把话说完。
砚礼沉默了片刻,才接着开口,“是二爷……”他抿了抿唇角,每个字都仿佛吐得艰难,“昨夜在他自己的房中被人杀了。”
承影手一抖,茶杯滑出指间落在了地上,茶水洒出来,弄湿了浴袍的一角。他睫毛轻颤,半晌才终于寻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地问道:“怎么死的?”
砚礼低着头,双手背在身后,久之低声回道,只两个字,却足以叫人痛心,“封喉。”
……
古语中有“封喉”二字,即被人一刀割断了喉咙,夏二爷死于这种手法,倒也没怎么折腾。
承影和砚礼赶到的时候,已经有法医在那儿做鉴定了,屋子里围了好些人,老爷子眼圈红红的,满脸的悲恸。
承影走上前,扶着父亲到一旁坐下,轻声安抚道:“爸,身体重要。”他想再加一句“请节哀”,可话到嘴边,才发现这简单的三个字,却连自己都做不到。
夏老爷子眉头深锁,紧紧攥着承影的手,“答应我,无论如何,一定要将这个凶手抓出来!”他说得咬牙切齿,可见是恨到了极点。
承影神色凝重,使劲地点了点头,“不用您说,我也一定会把他抓出来,爸请放心。”
老爷子得他承诺,才略微释怀些,而后他拍着承影的手背心痛地道:“这次人家是盯上了咱们,你二叔一死,夏家老一辈就只剩下我一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该轮到了我。”
承影一听这话,旋即就要反驳,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又被父亲夺过了话锋,“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
夏老爷子这般严肃,竟有些交代遗言的感觉,“承影,你是我唯一的儿子,这御华馆的担子终有一天要落到你肩上,很抱歉到最后留给你的竟是这样一个烂摊子,但是,不管它现在多么残破不堪,你还是要撑下去,知道吗?”
御华馆是夏家几代馆主遗留下来的心血,谁又忍心见它真的败落?可事到如今,承影却给不起太多的承诺,他何尝不想撑下去,何尝不想把御华馆打造得如过去一样风光,然而接连的命案让他对未来茫然,如此重的责任,他不知道该怎么去背负。
老爷子见承影久不吭声,心里一急,又道:“夏家不能倒!”
承影抬起头,对上父亲的眼,那双眼睛依旧炯炯有神,里头有属于一个武者的清明。
“是。”承影站起身,对着他父亲深深地鞠了一躬,“儿子记住了。”
记忆中,那是他们父子头一回谈论这样沉重的话题,四年前,他与砚礼的事刚被撞破,那时父亲也只是语重心长地跟他聊了聊,却没有像今天这般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爸爸。”承影重新坐到老爷子身旁,又压着嗓子低声问道:“夏家到底得罪过谁,这种具有针对性的连环杀人,很明显是仇杀。”
老爷子抿着唇,静了半晌后,终是喟然长叹,“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
承影隐隐察觉到也许案子能有新进展了,于是赶紧问道:“是谁?”
老爷子的目光有意识地扫过站在远处的砚礼,而后极小声地道:“砚礼的父亲,苏志恒。”
32.诀别夜
那晚承影突然来了兴致,要砚礼陪他一块儿洗澡,有了上一回的教训,这趟砚礼愣是没敢再跟少爷泡鸳鸯浴,生怕一不小心又擦枪走火。
承影也没说什么,只由着砚礼坐在浴缸外面帮他搓背。他目光落在面前瓷砖的花纹上,盯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问道:“砚礼,你还记不记得你是怎么到我身边来的?”
闻言,砚礼手上的动作一滞,抬头困惑地看向自家少爷。
承影转了个身,重新泡进水里,他伸手撩着浮在水面的泡泡,放在嘴边轻轻吹散,“已经十年了呢!”
砚礼低下头,莫名地有些不大敢看承影的眼睛,“嗯,当初是父亲让我跟着少爷的。”他只是淡淡地回了这么一句,便没再多言。
承影侧过脸,望着砚礼一时没吭声,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才听他的声音幽幽响起,“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苏伯伯说要让你跟着我,我甚至以为那只是玩笑话。”
“为什么?”砚礼歪着脑袋,不解地问。
承影从来没有跟砚礼说过这些,今天是第一次,或许也将是唯一的一次,“你不是一只笼中鸟,没有人能困得住你。”
砚礼愣了愣,而后却笑开了,“少爷说什么呢?为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
承影紧盯着砚礼的双眸,目光犀利得就像刀子,“你渴望自由,想要飞得很高很远,这样的你,不可能被任何人牵绊,能将你绑住的,就只有你自己。”
砚礼扬着唇,却叫人感受不到丝毫笑意,“少爷说笑了,我哪有那么大的心肝,这么多年跟在您身边,只是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罢了。”
“是吗?”承影闭上眼,唇边挂着一抹苦涩的笑,他说:“也许是我还不够了解你。”眼睑挡住了视线,他终究没有看到,在说完这句话后,砚礼眸中那一闪而过的狠厉。
浴池里的水渐渐冷却,承影始终紧闭双眼,直到耳畔传来砚礼的声音,“也可能是少爷比我更了解自己吧!”
“哦?”承影挑起眉梢,盯着砚礼又瞧了须臾,终是笑出了声,“我很想看透你,只不过迄今为止,你给我的感觉不是越来越熟悉,而是越来越陌生。”当最后个字的尾音落下,他唇边的笑也已彻底敛去。
砚礼还想为自己说点什么,可对方却无意再听。承影冲他甩甩手,疲惫地说道:“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砚礼微微皱眉,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最终也只好往肚子里咽,“是。”他应道,转身离开浴室。
那扇门后安静得一点动静都没有,约莫两三分钟后,方才响起一阵水声。
砚礼站在门外,神情说不上是气愤还是悲伤,他只是忽然间觉得,也许诀别的时候就快到了。
……
这一夜砚礼睡得并不安稳,中途醒来好几回,最后更是被一个噩梦惊醒。
梦中承影躺在血泊中,眼里布满了恐惧,伸着手向他求救,可他只是站在两米外的地方,漠然地望着这个人,直至对方鲜血流尽。
梦境太过残忍,又那么真实,那一刻,砚礼想叫却叫不出声,待到梦醒,他也只是平静地躺在床上,眼睛霍然睁大,满头的汗。
周围漆黑一片,只有一层薄光透过窗帘照进来,砚礼转过头,望一眼枕边睡着了的承影,这睡颜一如当年。
他坐起身,抽了张纸巾擦去额头的汗,随后下床披了件外套便出去了。
而就在房门合上之后,承影却忽然睁开了眼,那对乌黑的眸子在黑暗中尤显明亮,他坐起身,看着边上空落落的位置,手触碰着床榻,那里还留有砚礼的余温。
他下床走到窗边,撩起窗帘的一角,透过缝隙望向窗外。
砚礼并没有走远,只是一个人去院子里静坐,月光洒在他身上,仿佛镀了一层朦胧的白。
从承影的角度看过去,并看不清砚礼的表情,只是隐隐觉得那人的背影无比单薄。承影眯起眼,眼神里带了些许心寒,白天父亲的话仍在耳畔回荡,如今再看砚礼,总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是在养虎为患。
他放下窗帘,无力地靠在墙边,眼前依稀浮现着他们之间的曾经,那些一同走过的岁月,或幸福,或苦恼,有过悲伤,有过挣扎,可是那个时候,他以为他们至少都是在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努力,现在看来,也许不然。
这晚他们只隔了一扇窗的距离,却比之前四年那分隔两地的感觉还要遥远,承影最终走回到床边,拿过手机给乔安打了个电话,虽然深夜扰人清梦有些不厚道。
乔安的声音仍带着困意,只不过少爷的电话,他向来不敢不接,“少爷,有什么吩咐?”
承影握着手机,却没有立即开口,他很使劲地收拢五指,感觉指节都在泛疼,好一会儿才道:“你替我去查一下砚礼,我要他最详细的资料。”
乔安微微一愣,想到上一次承影要他调查的事也是跟砚礼有关,不禁皱起了眉头,“好,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承影的声音听上去比任何时候都冷漠,“先再等等。”
乔安是聪明人,他跟着承影的时间虽不如砚礼久,可对少爷的脾气也算得上了解,他清楚什么问题可以问,而什么时候却不该多嘴。
承影顿了顿,又接着开口,“哦对了,顺便帮我查一下砚礼的父亲苏志恒,记住,这两件事一定要做得隐秘。”
“是。”
挂了电话以后,承影就没有再睡,他靠着枕头坐在床上,手里夹了一支烟,那一点火星成为房间里唯一的光点。
砚礼出去了一个多小时才总算回来,一推门就闻到一股烟味,他心下一惊,随即按下墙上的灯开关。
承影仍坐在床上,床头柜上的烟缸里有好几个烟头,见砚礼回来,他便将手里的那根烟掐灭在烟灰缸里,然后淡淡地问了一声,“回来了啊?”
砚礼张了张唇,却一下子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房间里飘着的烟,像是对他莫大的讽刺,每一次偷跑出去总是会被逮到,最终又回到原点。
刚才他就在院子里,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着是否该就这么不辞而别。可他仍抱着一丝期盼,希望承影中途醒来发现他不在,能紧张地冲出来,然而他等了一小时,挣扎了一小时,最终还是没等来自己想要的。
但这一秒,他闻着这满屋子呛人的烟味,忽然觉得,回来可能是个错误,他就应该一走了之,再也不回头。
等到烟味渐渐散去,砚礼才关上门,款步走到承影身旁,“对不起。”他轻声说道,然后弯下腰,规矩地鞠了一躬。
承影抬眸看他,试图在那双眼睛里寻到一丝熟悉的踪迹,却发现到头来,能看明白的就只有自己的脸。
他说:“你眼中有我的影子。”深情得就如同爱情诗人,可不久,他又跟上一句,“但是,我看不到你对我的感情。”仿佛反转剧,一个逆转,颠覆了全部。
砚礼面无表情,也没有移开视线,他仍然努力将承影的脸庞映入自己的眼底,倔强地坚持着自己的信仰,“那是你看不到,而不是我没有给。”
承影看上去是那么平静,一点都不像发火的样子,可话语却是极其沉重的,“我是看不到,但是砚礼,你别忘了,我曾经看到过,只是现在,越发找不见你所谓的爱了。”
砚礼长叹了一口气,终于意识到,今儿承影是打算跟自己摊牌了。
他点点头,将小指上的尾戒摘下来,“你曾经说过,只要我还戴着这枚戒指,就代表着我还是你的人。”
承影不吭声,安静地等着他接着往下说。
砚礼将尾戒捏在两指之间,继而往前迈了一步,拉过承影的手,将戒指放到他掌心,握起那只手,“现在还给你,不是因为我不想再跟着你了,而是少爷,你已不再信任我。”
他转身欲走,身后又传来承影的声音,低沉且沙哑,“我说服不了自己去相信你。”他一直自诩是个有头脑的人,可是今天,却干了件那么愚蠢的事,“你走吧,如果有一天我能证明你的清白了,到时候我会再把你追回来。”他这么做,无异于放虎归山,但除了这样,又能怎样?
砚礼侧过脸,迈出的脚步又收回来,“假如不能证明呢?”
承影沉着脸,回答得倒也实在,“那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这样的大实话,过了今晚,可能他再也不会说。
砚礼了然地应了声,“好。”他停顿片刻,最后看承影一眼,摞下一句“再见”,转身便离去,这一走,此后天涯海角,唯独夏家不再是他的归宿。
33.何处是归途
纪年自认脾气算不上很躁,可那天当他得知砚礼深夜离开的消息时,还是没忍住直接给了承影一拳头。
偏偏承影也不是盏省油的灯,自然不肯甘心挨这一拳,结果两人就打了起来,大家都是学武的人,即便是赤手空拳,激烈程度也比外头那些个小流氓斗殴要翻了好几倍。
他们彼此互不相让,瞧那势头,就跟要把对方往死里打一样,云庭赶到的时候,纪年和承影的脸上都挂了彩,可依然都摆好了架势,谁都不愿让步。
承影本来就看纪年不顺眼,这趟是对方故意挑起事端,他便想趁此机会好好给这家伙一个教训。
不料刚要再动手,云庭却忽然挤到他俩之间,展开双臂强硬地阻止,“你俩别打了。”
纪年不依,还要继续往前冲,却被云庭抱了个满怀,他情急之下对着云庭便喊道:“你放开我,让我打死这没心没肺的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