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嫁——公子欢喜
公子欢喜  发于:2014年0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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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锋无奈,被他拉着跌跌撞撞离去。临走前,不忘递给傅长亭一个苦笑。道者捧着茶盅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是你非要贫道说故事,不说你生气,怎么说了你还生气?

账台后的老掌柜夫妇从头至尾听得完整,捂着嘴偷偷地笑。豆子掀开门帘,一蹦一跳从门后跑出来。他的身体已经痊愈,只是对走失那些天的事记得不甚分明。

“我和阿莫一起玩……阿莫说,城里不好,要出事……就跟着阿莫走……突然来了个叔叔……叔叔变成了蛇。阿莫挡在我前头,让我赶紧跑……然后,然后……我就不记得了……”小孩子的童言童语没有大人会认真地去追查明白。这城里不多不少这些人家,哪里来的叫阿莫的孩子?

“阿莫好些天没来找我玩了,他是不是生气了?我丢下他……”拉拉道者长长的衣袖,孩子高高仰着脸,期许的眼神。

“……”向来有一说一的道者沉默了。对着这双亮如星辰的眼睛,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就像当年,同样不知道该如何对落寞的小师弟们解释,为什么门前那个老翁再也不来了,“他搬家了。”

修行人不做妄语。天真的孩子歪着脑袋认真思索何谓搬家,丝毫觉察不到道者话语间的迟疑。

夜深了,傅长亭一人在街头徘徊。心气浮躁,往日易如反掌的呼吸吐纳艰涩得毫无进展。索性出门散步,月上中天,整个曲江城都陷进了睡梦里,连日间绽放枝头的红花也疲倦地躲在了重重绿叶之后,娇羞地露出一半芳容。

“傅长亭,你斩妖诛邪收尽天下鬼众,果真不曾错杀过?”鬼魅质问的话语这些天一直在耳边回响。

“阿莫会再来找我吗?”孩子天真的眼眸时时浮现眼前。

错杀过吗?当真妖邪也有良善?毫无头绪。

只是这些天来,一直萦绕在城中的那缕邪气已荡然无存。好似真的因为蛇妖的伏诛,令得天下太平。若是如此,却又未免太过轻易,叫人难以心安。

妖便是妖,蛇蝎心肠,诡计多端。斩妖除魔方是人间正道,不是吗?

宁静的夜空中传来隐约的乐声,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傅长亭不自觉追着乐声而去。几番转折过后,眼前豁然开朗。一方清池寂寂无声,粼粼呈现于月光之下。碧波荡漾,水面波澜迭起,金光闪烁,仿佛水下遍布黄金。不知不觉,他已行至城北的霖湖边。

临湖有一座八角石亭,亭下有人吹箫,箫声呜咽,傅长亭所听到的乐声正是来自于此。

察觉有人靠近,吹箫人敏锐地回头。隽秀的面容,上挑的眉梢,还有嘴边那抹挑衅的笑意,不是那只大胆妄为的鬼又是谁?

他罩着一件烟灰色的纱衣,头戴银冠,眉目素净。一杆竹箫信手握在指间,披着一身溶溶的月光,出尘脱俗恍如世外的隐者。可惜,言辞锋利如剑:“听说那孩子寻回来了,可喜可贺。身体四肢还周全吗?有没有少了一根手指头?道长可要再剖开我家奴儿的肚子查验一番?”

不喜不悲不生气,傅长亭双眼一眨不眨,绷起脸,抿紧嘴,长袖一摆,调头往回走。

3. 下

不喜不悲不生气,傅长亭双眼一眨不眨,绷起脸,抿紧嘴,长袖一摆,调头往回走。

“等等……”身后的人却唤他,语气中几分踌躇,又有几分不甘,“我想找人说话,刚好你来了。那就说给你听吧。”

道者不理不睬,背着手继续要走。

韩蝉道:“那孩子……按你们人间的说法,今晚是那孩子的头七。”

猛然止住脚步,傅长亭愣了一下。匆忙回首,那鬼坐在石亭里,侧着身,月光照见他半边脸庞,莹莹晕染出几分光辉。他并不看他,双目低低垂下,星光、月光、水光,盈盈将一双眼瞳映得迷离:“那孩子是只蟾蜍,长得不好看。旁人家的孩子不愿跟他说话。”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妖精也是好美恶丑的。要不那么许许多多的精怪志异,怎么偏偏只写狐狸、白兔、长蛇们幻作美貌女子自荐枕席,为俊俏书生红袖添香的佳话,却从未听说老母猪嫁得庄稼汉的传奇?蟾蜍一族自来相貌不佳,凸眼大嘴,天生一脸红肿的脓包。再丑的精怪见了都要笑话他们的难看。

“只有客栈掌柜家的孩子肯同他玩耍。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妖也好,鬼也罢,心思并无差别。”他径自低低自语,伸手把石桌上的酒盏拿过,一饮而尽。

傅长亭站在亭外的石阶下看他,韩蝉偏过脸,脸上多了一分酡红。这鬼不会喝酒,酒量小得出奇。

“你没有见过他。自从你们进了城,那孩子就不敢去了。”他毫不留情地瞪视着他,话里话外俱是责怪。

打小习惯了师兄弟们艳羡仰慕的视线,木讷的道者不自觉转开了眼,惶惶然生出一种错觉,好似自己当真犯了穷凶极恶的大错。

“后来,他忍耐不住,就趁你出门的时候溜进去偷偷玩一阵。他还小,紫阳真君四个大字足够吓破他的胆。”即便如此,却还是不管不顾地一头闯了进去。小孩子之间的交往,无非一个风筝,无非几个鬼画符般的大字,无非一场莫名其妙的游戏。历经世事的大人们看不懂,他们却一丝不苟地将之奉为玉皇大帝的圣旨。

被抛向半空的竹箫缓缓转了几匝,在傅长亭的面前,慢慢变成一个穿着黑衣的孩童。高高鼓起的双眼,比常人大出许多的阔嘴,还有颊上星星点点的斑点,实在称不上漂亮。他怯怯地望着傅长亭,埋下头,迅速躲向韩蝉的身边。手指拘谨地绞在一起,表情紧张而不安。实在难以想象,这样一只胆小畏怯的小妖精却有勇气挡在伙伴面前,独自面对凶残的天敌。

“好孩子。”韩蝉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手指仿佛插入水中一般笔直穿过了他的身体,带起缕缕白烟。青烟散去,箫依然是箫,“啪——”一声,摔落在地。

韩蝉弯下眼,笑容苦涩:“凡人有三魂六魄。肉体虽逝,但魂魄不散。故而七七四十九天内,仍可驻留人间陪伴亲人。妖是没有的,死即是死,灰飞烟灭,不复再生。”

看他弯腰将竹箫拾起,傅长亭发现,他的右手是缺了一指的,无名指处空空荡荡,好似被人齐根斩去。难怪他的箫声时断时续,曲不成调。

夜风将霖湖边的绿柳温柔拂过,长长的柳枝缀满新叶,婀娜如舞姬,在夜空下舒展摇曳。

“你怎么知道这些?”目光炯炯,不为妖孽的义举动容,不被鬼魅的煽情迷惑,傅长亭出声质问。

“这城中没有我不知道的事。”韩蝉迅捷答道,脸上泛起一丝嘲讽,他眸光深沉,“就如我知道,琅琊王与道长为何会来曲江城一样。”

傅长亭周身一紧。无视他眼中的寒意,笑容奸猾的鬼魅慢悠悠举起酒壶,把空杯斟满:“也如同那晚,西城门下,我知道你就在树下一样。”

水红色的唇得意地翘起,弯弯的弧度与天上的月牙无异。韩蝉冲傅长亭眨了眨眼,言语间掩饰不住的兴味:“因为我看见了。那天一早,在下就在城门下恭候大驾。”

看见心不甘情不愿地道士黑着脸被友人一步三回头地硬拽过来;看见你左顾右盼最后一步一挪站到树下;看见你施法隐身前还不忘小心翼翼四下张望一番;看见无人留意时,你冰冻住的唇边春风化雨般挂起一点点无法察觉的笑。原来,这木头道士不是木头一根。

“你!”傅长亭气急,端正俨然的面孔瞬间涨成紫红,“妖孽!”

韩蝉气定神闲喝着酒,煞有介事地摇头。金云子当真不会教徒弟。做事一板一眼便罢,说话也是笨拙,翻来覆去不是妖孽就是孽障,听得叫人耳朵起茧子。好端端的真君托世,却叫他整天关在山上,都关傻了。

“可恶!”那头气得就要去拔背后的长剑,手掌一翻,雷火跃动。

韩蝉慌忙暗自戒备,几次三番与他动手,着实伤得不轻。意料中的雷电交加却迟迟未现。道者阴着脸,胸膛起伏,眼眸中冰雪飘飞,紧紧握着剑柄却终究未将长剑拔出。什么都没说,他只深深地望了韩蝉一眼,扭过头,默默拂袖而去。

这人……韩蝉讶异,僵在原地呆呆目送他离去的背影。终南一派自上而下推崇备至的得意门徒,背影挺直仿佛山前的青松,在碎石铺就的小径上,被月光拖出一道凌厉又不失庄重的剪影。

“傅、长、亭……”现下他是传闻中紫阳真君转世,降妖邪,济苍生的道者。未来,他会成终南一派甚至天下道家一脉的掌教,辅佐君王庇佑黎民的国师。这一生,傅长亭三字注定和魑魅魍魉相连。

一字一字将这个名字念在口中反复咀嚼,韩蝉昂首将杯中残酒饮尽。酒如愁肠,品出无限滋味。

走出几步,忍不住再回头,傅长亭停下脚步,转身遥望。石亭里出言不逊的鬼喝罢酒,正俯身将脚边的事物拾起。几张拙劣的画,几根长短不一的竹片,半个未完成的风筝,一套用泥土捏成的杯盘碗碟……都是小孩子的玩物。不日之前,傅长亭曾在客栈内院见过。

他动作缓慢而轻柔,一件一件握在手中细细抚过,方才抛入湖里。潮起潮落,顷刻间,湖水就将一切吞噬覆盖。傅长亭的视线穿过垂柳,凝在了韩蝉脸上。

鬼,可以是凶残无情的,也可以是幽怨哀婉的,亦能是妖媚恶俗的,千变万化,众生有千般念,鬼众便有万般化。可唯独有一样不该,鬼不该是悲天悯人的。那样悲悯怜爱的表情不该是鬼,傅长亭只在一处见过,那年早课,偶尔抬头,香烟缭绕间,三清殿上的天尊便是如此面容。

距离霖湖不远,是一片蛛网般交错纵横的小巷。巷子曲折,有的仅走出几步就到了尽头,有的摸着墙根迂回往前,无穷无尽,山穷水尽之时总有柳暗花明。

小到没有名字的巷陌尽头有一家不起眼的旧货铺。铺面仅有一扇门板那么大,店招被门前屋后密密麻麻的酒帘遮住了,店内终年只见得一寸光照。这家铺子的主人看来对生意并不尽心,黑洞洞的店铺里横七竖八堆满各色杂物,也不清到底有些什么名堂,黑泱泱的物件自老旧的木柜顶上一直倾泻到了地上,叫想要进店的客人们连个落脚之处都找不见。

此时恰是正午,艳阳当空,暑气四散。小店安安静静地缩在旁人家的阴影里,无声无息,从里至外透着一股冷清。傅长亭顶着头顶的炎炎夏日在对街站了半天,始终未见店中有过一位客人。

倒是店里的伙计十分勤快,一手抹布,一手鸡毛掸子,从清早开张起就一刻不停地在杂乱无序的货品间来回穿梭,擦擦这个,掸掸那个,忙活了大半天,还兢兢业业地抱着一套镀金的波斯酒气卖力哈气。那是一个十分瘦削的中年人,个子高高,瘦得一身土黄长衫挂在身上好似大麻袋一样。最打眼的还是那两颗豁在唇外的大门牙,是金的,与光洁锃亮的酒杯交相辉映。火眼金睛的道者一眼看穿了他的本形,这是一只兔子精。傅长亭记得,韩蝉叫他杏仁。

“又让我一个人干活……哼哼……尽知道欺负我。告诉你们,被逼急了,兔子也是会咬人的……”一边干活,一边不满地哼哼唧唧唠叨,杏仁看了看手中已然纤尘不染的酒壶,手指头贴着微凉的壶身小心摸了摸,再哈一口气,用布头擦擦。年代古旧的器具新得好似刚从金匠手里刻完最后一道花纹。杏仁很满意,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这酒壶都能当镜子使了,照出兔子的大金牙,照出背后摇摇欲坠的大木柜,照出门边腰悬收妖囊的冷脸道士。

“妈呀——”一声尖叫,一个颤抖,酒壶往地上跌,装上一只翡翠玉碟,碟子竖起小半个身,碰上边上歪斜的铜瓶。

“叮当!哐啷!铿锵!”鸡飞狗跳。

“吵什么?没看见我正睡觉吗?再吵,我就去告诉主人,掰了你那两颗宝贝门牙!”账台后慢吞吞冒出一个毛茸茸的大脑袋,头顶中央秃了一大片,肉滚滚的肚子卡在账台与墙壁之间出不来。没好气地训斥一声,狸猫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发现,门前还有人,“好哇!杏仁,我要去告诉主人,你居然不招呼客人!这位客官,想要什么……妈呀!”

又一声尖叫。

“怎么了?山楂你闹什么?又皮痒了吗?”挡在厚厚门帘后的内室里传来不耐烦的数落声。

傅长亭朝里看了一眼,撩袍跨进店内。极瘦的兔子僵在原地,两眼翻着翻着,眼看就要翻过去。“咕噜——”浑身发抖的狸猫小心地咽下一口口水,背脊紧紧贴着墙面,好似这样就能让长满肥肉的肚子看起来能小一些。

“怎么不说话?杏仁、杏仁!你们两个搞什么鬼?”许久不闻回答,内室中的韩蝉有些急切。

“主……人……”山楂口气虚弱。那个可怕的道士,他、他、他,他走过来了、走过来了啊!

傅长亭站到账台边,还是那张看不见表情的刻板面孔,发冠端正,飞眉入鬓,周身上下仿佛刀削斧裁,棱角分明,难见一丝圆润之气。

他徐徐抬手,手掌心里是一个圆圆的小瓷瓶。轻轻在账台上放下,傅长亭双唇紧闭,转身离去。

瓷瓶上温温的,应该被他握了很久,以至于如今把玩还能感受到几许残留的温度。拔开瓶塞,浓郁的药香在光线暗淡的斗室之中弥漫,清凉的回味让人想起终南山巅经年不散的雾气,甚至还能闻见三清殿上上好香烛点燃后散发的淡淡檀香。终南一脉惯用的上药,有化瘀血,续断骨,生肌肉之奇效。甚至,能医雷火之创。

韩蝉失笑:“这个木道士……”

“你在打什么鬼主意?”一阵阴风,韩蝉眼前一暗,嘶哑苍老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师兄。”虽然早已不是第一次面对这般面目的他,韩蝉却仍旧止不住心中发慌。手指一拨,迅速地将瓷瓶藏入袖中。

“哼!”从头到脚都用重重黑纱严密包裹的人影,依稀只能从高大的轮廓与暗沉的嗓音中辨别出这是一个男子,“几日不见,小师弟你的胆子似乎大了不少。”

慌忙垂首,韩蝉屏息答道:“韩蝉不敢。”

“最好是不敢……”话尾被刻意拉长,重重黑纱后,一双赤红的眼睛隐约可见。

韩蝉赶忙再度将头低下。黑纱“窸窣”滑动,每一次轻响都叫人毛骨悚然:“血阵如何了?”

“一切如常。”

“那就好。帝星现世?紫阳真君?哈哈哈哈哈……那又能如何?谋事在人,一旦血阵功成,天又能奈我何?”仿佛可以预见不久的将来,三界俱都匍匐脚下的情景,黑影尖声大笑。

韩蝉望着他扭曲的身形,只觉苦涩不堪:“师兄……”

“做好我让你做的事!”还未出口的劝说换来对方毫不留情的叱责。黑影猛地逼近,刻意放柔的语气将一双如血的眼瞳映衬得更为恐怖,“小师弟,从小你最听话。乖乖守着这里,别妄想那些不可能的东西,那只会害了你自己。”

“我没有。”睁大眼,韩蝉坦然对上他的逼视。

“呵呵呵呵……”一阵粗嘎的笑声,如来时的突然,眼前蓦然一亮,那挟满死气的黑影已无影无踪。

仿佛历经一场鏖战,韩蝉无力地扶着椅背坐下,四肢几近虚脱。袖间的瓷瓶顺着手腕,再度滑落到他的掌中,触手坚硬冰凉,已不复方才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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