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嫁——公子欢喜
公子欢喜  发于:2014年0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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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挟着雷霆万钧之力的手掌僵在半空。傅长亭不禁迟疑,任由眼前的鬼影缓缓变淡,最后如烟般飘散于眼前。

道者独立门前,满眼都是他离去时错综复杂的眼神。失望,沮丧,还有淡淡一点哀伤……

日落之后,原就冷清的街上再无行人。连浪迹街头的野猫也不敢久留,“喵喵”叫着蜷缩进墙角边的杂物堆里。

西城门外是一望无际的宽阔官道。残阳如血,照射着路边的荒草。混战数年,九州各地随处可见这般荒芜破败的景象。若非城楼上甲光凛凛的军士还在来回巡视,整个曲江城便沉寂得仿佛一座死城。

赫连锋望了一眼城边的守军,垂眼对秦兰溪道:“依守军规模估算,加之这些天来我们的观察,不像是有大军驻扎在此。”

“可明明有线报……”秦兰溪闻言不由起疑。

赫连锋又看了一眼,沉声道:“若有大军在此,断不会是这般景象。”

“那传闻中的那些军队会去哪儿?”见赫连锋不语,秦兰溪扭头看向一旁的道者,“长亭?”

道者自始至终绷着脸,远远站在离城门不远的大槐树下。

秦兰溪突发奇想,说想看看西城门外的大槐树。此时,终于漏了心机。他咧开嘴,好奇地问傅长亭:“鬼中也有嫁娶之事?是同人间一样的吗?”

不等傅长亭作答,就被脸色紧张的赫连锋拽走了。

看着他俩一个往前拉,一个向后退的嬉闹情景,面容肃穆的道者脸上终于小小露出一丝微笑。这哪里还像传闻中战功彪炳的将军和将要登临帝位的王侯?

回过头来沉思半响,傅长亭摇摇头,双指并拢,口中喃喃念起法咒,在树下划起一道无形的结界。收敛起通身天罡正气,那鬼就察觉不到他。

今夜无月,夜色如墨。远处缓缓飘来一点红影。晃晃悠悠,颤颤巍巍。及至飘到近处,才发现这是小小一盏红灯笼,可却还是看不见执着灯笼的人。只放任这诡异的红灯起起伏伏,不消一刻就穿透了厚重的城门,跃进城内。

细细的乐声紧随其后,一道道奇形怪状的黑影活蹦乱跳着从紧紧阖上的城门中走出。吹着唢呐的猴子,敲着花鼓的黑熊,两只山猪精抬着一面大锣,中间有一身褐毛的狐狸套着一件过大的长袍,举着棒椎摇头晃脑敲得欢快。

妖气袭人。城门两侧的军士站得笔挺,却失去了魂魄般对眼前的诡异场景置若罔闻。僵硬呆愣的脸上,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眨过一下。

“请新娘了。”由四只无头鬼抬起的花轿红得刺目。轿前歪歪扭扭走出一只头插红花的獐子精,拔细了嗓子高声喊。

一红一玄两道人影凭空出现在眼前。韩蝉未再做道士打扮。他穿着一身玄色的衣袍,长长的发丝齐齐向后梳拢,用一根同色的发呆松松系着。新娘盖着盖头,从头到脚被一身醒目的红色所覆盖。

在这样的夜里,一众妖魅环饲之下,无论喜服还是花轿,都红艳得渗人。

傅长亭看见韩蝉拉着新娘的手,嘱托了几句。新娘点了点头,旋即迈步走向迎亲的队伍。

“吉时到,上花轿!”獐子精赶忙又再高喊。

“咪哩嘛啦”地,不着调的喜乐被吹奏得七拐八弯。

忽然,已经掀起轿帘的新娘猛地回身。傅长亭神色一紧,但见她抬手半拉开盖头,露出雪白的下巴与涂抹得鲜艳的红唇。嫣然一笑,正对着这边的槐树,正对着树下的傅长亭。

傅长亭大惊,扭头看向那边的韩蝉。一身玄衣的鬼仍是那般堂皇的斯文面目,双手抱拳,低头对他深深一拜。

起身时,性情刚直的道者分明望见他唇边一掠而过的笑意,得意而狡黠。

2.

“后来呢?”秦兰溪摇着扇好奇追问。

茶馆里人来客往,有人惴惴不安地提起,夜间在西城门外看见了奇怪的黑影。

“走了。”傅长亭饮着茶,简单答道。

“走了?”夹着半块绿豆糕,秦兰溪大失所望,“怎么就这么走了?没有奔过来跟你说几句吗?什么都没说?连脸都只让你瞧了一半?怎么这样?”

惋惜的话语接连脱口而出,年轻的王侯叹了口气,满脸都是沮丧。

木知木觉地道士木着脸:“她是鬼。”

赫连锋看着他的眼中满是怜悯。秦兰溪痛苦地蹙起眉头,嗓音不自觉又高了几分:“那也是一个姑娘,对你倾慕已久的姑娘。”

“那又如何?”捧着茶盏,身着道袍的男子连眉梢都不曾有一丝颤动,语气平稳,话语无情,“鬼即是鬼,何来差别?”

“啪——”用力收起扇子,秦兰溪霍然起身,“赫连,我们走!”

傅长亭不解地仰头看他,不明白这平素笑脸迎人的王爷好端端地,怎么就闹气脾气来。赫连锋是老实人。老实人摇了摇头,看着一脸无辜的道者,终是于心不忍,在他肩头用力拍了拍,紧随秦兰溪身后,向茶馆外走去。

来到曲江城中已有数天,城中的角角落落三人都已仔细探查过,均无异样。虽然人们的口中不时流传着种种离奇的怪事,城内城外却风平浪静。既未再听说谁家又有孩子丢失,也未到任何形迹可疑之人。

甚至,除了那只自称“韩蝉”的鬼魅,和那夜西城门下的古怪迎亲队列,傅长亭竟然在城内找不出其余精怪。仿佛一夕之间,那些不属于这世间的异族也都安分了下来,如同躲避战乱的人们一样,小心翼翼地藏进自己的安身之所,一有风吹草动便如临大敌。

只有那一丝浅浅的诡异气息还妖娆地在街边巷陌恣意游走着。除了妖气与鬼气,傅长亭在其中还闻到了一缕淡淡的死气,虽不浓烈,却饱含愁怨。

谨慎的人们纷纷把孩子关在家中,轻易不许外出。客栈中生意冷清,老掌柜夫妇不敢大意,只许孙子豆子在内院玩耍。小小的孩子很懂事,不哭不闹,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下,一坐就是大半天。

秦兰溪看他可怜,把他抱进房里逗他说话。小孩子拘谨,坐在他的膝头,一动不敢动。认起字来倒是聪颖,一会儿功夫就能流利地背出秦兰溪教他的简单诗文。

秦兰溪笑着跟老掌柜夸他:“这孩子天资很好,将来能应试做官。”

老掌柜笑得合不拢嘴,伸手摸摸孙儿剃得光光的脑袋:“借您吉言。小孩子家家,哪儿有那么好?昨天还偷吃他奶奶做的白米糕。”

“我没有!”一直安静的孩子出人意料地大声反驳。

“怎么没有?都好几回了。上上下下就这么点人,除了你这小馋猫还能有谁?”老掌柜脸上挂不住,敲了一下他的额头,责怪道,“告诉你多少次了?这是给客人吃的东西。你若想吃,回头让奶奶再给你做。这孩子,就是不听话。”

“我没有!没有!没有就是没有!”孩子急了,跺着脚,小脸涨得通红,喊声里带着哭腔。

老掌柜越发尴尬,拉起他的手,强行把他往外拖:“走吧,让你奶奶说你去。这孩子……”

“本王小时候如是如此哭闹,是要去祠堂罚跪的。”看着祖孙俩的背影,秦兰溪有感而发,“祠堂里又黑又冷,还得饿肚子,要多吓人有多吓人。”

老王爷在战场上是出了名的铁血无情。曾有传闻,当年他带兵剿匪,曾屠尽了整整一个村,连白发苍苍的暮年老者与呱呱啼哭的襁褓稚儿都不放过。只因村中有人窝藏了匪首。对外如是,对待自己的嫡子,他也不改严苛。秦兰溪自小没少受他责罚。

“虎毒尚不食子。他对我却从不留任何情面。当年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如今想想,却有几分怀念。”三年前,老王爷战死沙场,秦兰溪袭了爵位。一世人有半世是在烽火狼烟里虚度,临终前最后一眼却仍是一片血红,看不见半分太平盛世的痕迹。

“你总说羡慕我有父亲,呵呵,其实谁又知晓谁的苦?”瞟了一眼沉默的赫连锋,秦兰溪低头自嘲,“不过,他跟你说过同样的话。本王太软弱,以本王的性子是干不了大事的。”

赫连锋慌忙躬身道:“属下不敢。”

秦兰溪摆了摆手,转头问傅长亭:“道长呢?对俗家父母可还有印象?”

“师尊说,贫道为济世伏魔而来。”

许久之后,也有人问他相同的问题。冷面的道者一五一十这般坦言。那人止不住叹息连连,别开脸,没好气抱怨:“你这木道士!石头里蹦出来的吗?叫人半句贴心话都说不上来。”

当然,那是许久、许久、许久之后的事了。

豆子没有朋友,总爱抱着膝盖坐在院子里发呆。秦兰溪见了,忍不住上前问他:“豆子,一个人玩不寂寞吗?”

小小年纪的孩子或许连寂寞是什么都不懂,却认认真真地摇头:“阿莫和我玩。”

“那是谁家孩子?我怎么没见过?”

豆子再度摇摇头:“阿莫就是阿莫。”

地上散落着长短不一的细竹片,竹片底下压着一张画着图画的薄纸。纸上线条潦草,看起来是画着一条鱼。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孩童笔迹。秦兰溪伸手去拾:“做风筝吗?哥哥帮你做吧,做个又大又漂亮的鹰。”

手方伸到一半,孩子突然站起身,绷着脸直挺挺挡在他面前:“和阿莫一起,说好的。”

孩子的表情严肃郑重,不容有半点疑义。秦兰溪没来由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收回手,耷拉下嘴角,冲着赫连锋与傅长亭无奈一笑。

赫连锋哑然失笑,傅长亭目光如刀,观察着地上那一堆竹片。竹片间夹杂着一样翠绿色的事物,是一个玉坠子,做成了荷叶的模样,叶上开着一支荷花,半开半闭,栩栩如生。

察觉到傅长亭的视线,孩子一把抓起坠子,两手背后,戒备地瞪着他。

道者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跟着秦兰溪回房。

那个坠子……不似一般人家能有。

几天后,豆子不见了。女掌柜只是去前点端了一碗汤,再回头,独自一人在内院发呆的孩子就凭空不见了。

左邻右舍都慌了,纷纷出门四处寻找。城中所有僻静角落俱都一一找过,直至掌灯时分,还是连孩子的一线影踪都搜寻不到。豆子就这么不见了,连那只还未完成的风筝和玉坠子都跟着无影无踪。

“长亭?”去安慰过伤心欲绝的掌柜夫妇,秦兰溪表情凝重。

他不是沙场上出生入死的铁血猛将,也非化外无欲无求的修道上仙。见过太多人间惨事,他已不愿再听任何哭声。

七情六欲全无的道者站在石阶旁的海棠树下,一身滚着蓝边的雪白道袍洁净如霜。夜风吹送,将枝上粉红的花瓣带上他的肩头。傅长亭静默伫立,脸上一笔一划都写着端正,目光始终凝望着虚无的前方,既不留意肩上的落花,也不关心隐约的哭声:“妖孽。”

客栈中有妖气,虽时浓时淡,但是仿佛一位看不见的无形来客,虽然不是日日登门,可三天两头来得频繁。

“有妖怪?”赫连锋长刀在手,瞬间紧张起来。

妖,当今世上能役妖奴鬼的唯有一人。

“有线报,天机子已经多日未现身。”秦兰溪皱眉沉吟,再度望向傅长亭道,“道长有何高见?”

月色皎皎,在不苟言笑的男子脸上晕出一层如水的银色光华。傅长亭收回视线,已然成竹在胸:“它会再来。”

清浅的笑只停留在嘴角,眼底依旧无波无绪。

客栈里有两处所在妖气最为浓烈,一时内院石阶旁的海棠树下,这是豆子平素玩耍的地方。另一处则是店后的厨房。

夜晚,乌云蔽月,夜色浓厚如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空无一人的院落里,刮来一阵古怪的风。草叶沙沙作响,一股腥气自叶尖上划过。如是仔细看去,便会发觉风中有一团黑影正推开门板,迅捷地钻进了店后的厨房。

厨房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灶上擦得油光锃亮的大铁锅兀自无言地散发出微光。

黑影显然有备而来,低头避开悬在梁下的腊肠,径自蹿到壁橱前。熟稔地打开笼着碧纱的柜门,一碟码得整整齐齐的白米糕正静静搁在中央,细白干净,米香扑鼻,只消看得一眼便叫人垂涎欲滴。

“好……真好……”黑影轻轻窃笑。圆溜溜一双眼被黏住一般,盯着眼前的食物再不愿挪开。

正待伸手之时——

“铿锵——”金铁交错之声,寒气扑面。房内突然灯光大亮,声名远播的赫连将军猛然出现在眼前,怒目圆睁恍如庙堂里怒目相视的金刚罗汉。

“糟!”黑影暗叫一声不好,就地团身一滚躲开迎面劈来的长刀,扭身待要往门外逃遁。

“妖孽!”呵斥声起,面色冷厉的道者如同降妖真君下凡,手擎雷火拦在房外。掌间蓝光四射,天边闷雷阵阵。

“道长饶命!”黑影慌忙抱头求饶。

不由他分辩,惊雷轰鸣,电光大作。傅长亭俊朗的面孔比森罗殿上阎罗更可怖。

“这就是带走豆子的妖怪?”用扇子半遮住脸,秦兰溪蹲下身,惊奇地打量着被傅长亭用结界所在角落的怪物。

这是一只硕大无比的狸猫。圆滚滚的身子,圆滚滚的脸。头顶不知被谁坏心拔去了一整片毛发,露出青光光的头皮。它居然有模有样地穿着凡人的衣裳,可惜衣裳都被雷火打坏了,剩下几根破布条缠在肥嘟嘟的爪子上。身上的毛发也被烧焦了不少,东一块西一块的,糊了一身炭黑色的痕迹。最显眼的还是要数它那只高高鼓起的肚子。妖怪学着人的样子,背靠墙壁瘫坐着。浑圆浑圆的肚子小山似地堆在地上,不但遮住了肥肥短短的下肢,连毛茸茸的脸都几乎被挡得看不见。

“豆子呢?”秦兰溪心急问道。

赫连锋脸上写满犹豫,傅长亭的脸色比冰块还冷。

“饿……”微弱的呻吟从脚边传来。那只肥大的秃头狸猫睁着水汪汪的眼睛,前爪合拢,可怜兮兮地把爪子上的布条塞进嘴里,“好饿……”

道士脸色又是一暗,绘满朱砂的杏黄道符脱手而出,正中妖怪的额头。狸猫浑身一颤,一声哀鸣过后,便如被定身一般,一动不动地缩在墙角里,眸光闪闪,流下两行委屈的泪水。

秦兰溪不忍:“若不是它,那就放了吧。”

傅长亭背手而立,望着房前纷纷扬扬的落花,口气不敢执拗:“若非主犯,亦是同党。”

一天, 两天,无风无浪。

被术法困住的狸猫蜷缩成一团,日日嚼着破布条,捂着眼睛抽泣不止。

铁石心肠的道士视若不见,握着手中青霜宝剑冷声逼问:“城中的孩子去哪儿了?”

“呜呜……不知道……”

冷冽如刀的目光森森盯上它硕大的肚子,道士没什么耐心,掌心一翻便是电闪雷鸣:“真不知道?”

“呜……不、不知道……”狸猫怕极了,低头把脸埋进白花花的肚皮里,语带哭腔,“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想吃块白米糕……呜呜呜……主人,主人……”

窗外的风声忽然紧了起来,紧闭的格窗“哗啦”一下被风吹开。漫天漫地的淡粉花瓣雪一般团团灌进屋内,罩得眼前一天一地的迷离。

客栈内院栽了几树海棠。眼下虽然早已过了花期,院中的这些却诡异地开得繁盛。重重叠叠的花朵沉甸甸缀满一数,几乎要将枝上绿色的叶片压住。风一吹便是絮絮扬扬一场花雨,落在漆黑的夜色里,在昏黄烛光的照耀下格外显得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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