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嫁——公子欢喜
公子欢喜  发于:2014年0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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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前,从来只在店外观望的道士径直走进店里,站到了内室的门帘前:“韩公子,在下有一言相劝。”

暗室外的妖怪和暗室里的鬼魅俱都吃了一惊,竖起耳朵听他的下文。

道士难得显出了几分踌躇:“如若方便……”

“嗯?”韩蝉等得心焦,“什么?”

“可否将货架略加整理?”仿佛觉得说得还不够直白,古板的道士绷着看不见表情的脸,直言不讳,“太杂乱了。”

老实是可爱,如果太老实,就是可恨。

韩蝉久久说不出话。

在门外足足站了十天,日日风雨无阻的道士,昂着脸,犹自候在帘外,执意要等一个回答。

暗室里的鬼魅咬碎了一口银牙:“杏仁,送客!”

他竟也不气恼,下巴微收,弯腰告辞:“贫道叨扰。”

走至门边,里头的鬼魅按捺下了怒气,冷声嘲弄:“道长是不染人间烟火的化外人,小店鄙陋,恐怕再收拾也收拾不出‘干净’二字。可否请道长赐教一二?”

道士离去的身影凝住了。帘后的鬼魅勾着嘴角笑得算计。

原以为他会一如往常,高抬着下巴,拂袖而去。却不想他当真留下了,一言不发,挽起袖子,登上木梯,三下五除二就把货架最上头的大小箱盒全数取下,动作干净利落,不给韩蝉半点插嘴的余地。

连日雷雨,店内飘荡着一股潮湿的气味。古旧的木质货架被压得摇摇欲坠。傅长亭信手从架上抽出一个木匣。匣子上也沾了几分潮气,里头放着一小块黯淡得看不出本来色泽的暗黄织品。

“这是从前朝皇帝的龙袍上剪下来的。”杏仁搓着手紧紧跟在傅长亭身边,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手中的木匣,“小心些。花了三个铜板买的。”

傅长亭举头再看,成堆的铜制器皿中藏着一只黄铜方盒。盒子虽小,却极有分量,入手便是一沉。屏息打开,里头却只有一根青黄两色相间的羽毛。

“维鸟之羽。”懒洋洋地在账台上翻个身,化出原形的山楂吸了吸鼻子,“那是应祸之鸟,身上的东西也不吉利。”

金银器械,铜镜锡器,各色各样,不计其数。外域的透明酒瓶,本城绣娘亲制的绣帕,路边捡来的一枝干枯的花,只有传说中才有的上古遗物……店内几乎应有尽有,收藏浩瀚如海,好似要以尺寸之地将天下尽数纳入。

短短两日,仿佛已经将世间所有物器看尽。傅长亭时常会不由自主停下手,仔仔细细察看架上的货品。内室中的鬼魅,收着这些东西做什么?

在最靠近内室的木架最顶端,孤零零地摆了一只小小的香炉。不同于其他货品的干净整洁,香炉上蛛网盘结,厚厚的积灰将炉身整个裹住。长臂轻舒,傅长亭忍不住伸手把它够下。

“哼。”门帘后逸出一声轻哼。始终在窥视的鬼魅抱着臂膀靠在门框上,将门帘拉开稍许,冷冷看他的举动。

拂开炉上的灰尘,赫然是一只做工精致的紫金香炉。留心用手指摩挲内壁,炉内镌刻有经文,寥寥几字,说着此炉的来历——取自昆仑,铸于蓬莱,收于终南。

“这……”傅长亭转身向内。

门帘挡住了韩蝉的身影,只能由门边的缝隙里看见他垂落于地的纱衣衣袖:“想要就拿去。”冷漠疏离,仿佛不关痛痒。

“嗯。”道者点点头,爱惜地用手拭去香炉上的灰尘,“终南之物,不得流落于外。”

一本正经的话语,一本正经的口气,一本正经的眼神。

“噗嗤——”,店内的兔子和狸猫忍不住笑出了声。

帘内也同时传出一声嗤笑。降妖伏魔是正道,收回旧物是正道,在你终南派眼里,只要是你想的,就是天经地义的正道。

讥讽的话语尚未出口,那头突然伸手,越过门帘,递来一串珠链。被经年香烟渲染成墨色的木珠散发着淡淡幽香,粒粒滚圆,颗颗滑润,长年戴在道者的腕上。

垂下眼,韩蝉定定地看他骨节分明的手。性喜整洁的道士,连一双手也始终保持得干净,指甲修剪得短而圆润,关节处有着练剑时留下的厚茧。黝黑的珠链挂在他的指间微微晃动,他的视线也不由自主跟着一起摇摆:“做什么?”

“终南之物,亦是公子之物。贫道以物换物。”一如既往是那般理所当然的口吻,天下间似乎从未有过傅长亭不能理直气壮说出口的话语。

帘子与门框间被拉开了窄窄一道缝隙,门内的鬼魅垂着头,只露出了小半张异于常人的苍白面孔。门外的道士执着地伸着手,总是正气俨然的脸庞同样被帘子挡住了大半。

“一个香炉值不了这么多。”韩蝉别开眼,视线沿着他悬在半空的手臂一路望向那双如他手中珠链般墨黑幽深的眼眸,“道长若真过意不去,在下便向道长索求一物。”

傅长亭的眼中闪了一闪:“何物?”

“你身上的道袍。”门帘后的鬼仰着头,眼神坚定,神情肃穆,嘴角边全无一丝笑意,“在下要一件道长身上的道袍。”

道者的脸上透着讶异,沉吟一会儿,他郑重点头:“好。贫道这就为公子取来。”

连一声为什么都不曾问过,他飞身登上木梯,端端正正把香炉放回原处,一摆衣袖就昂然而去。追着他的离去的背影看了许久,韩蝉斜倚着门框,愣怔许久,止不住慢慢把双眼弯起:“真是个木道士。”

木道士一去却不再来。韩蝉直直坐在内室的格窗下,看着窗外的日光从灿烂的金色变作火烧般的红色,再到朦胧的灰,全然的黑。店内寂静,再无来客。

点起手边的烛灯,鬼魅摇摇头,唇角微扬,火光里映出一个自嘲的笑。拿起竹箫,韩蝉去了霖湖边。

霖湖山水如昨,黑沉沉的水面掩盖了一切,了无痕迹。月色溶溶,波光粼粼,箫声零落。吹奏了许久的曲调断断续续,不一刻就被风吹散。韩蝉索性止了箫声,抬起右手,看自己指间的残缺。难怪人说,要落个全尸。不过失了一根手指,没想到,就会辛苦如斯。

伸长臂膀,把手举得更高,鬼魅歪着头,饶有兴趣地将自己的断指一看再看。中指与小指间的空白,刚好把天边窄窄的下弦月盛在正中。双指夹起、松开,月亮时隐时现,眼前时暗时名。玩腻了,韩蝉垂下手,望向天空的双眼跟着一起落下,指间的月亮换成了长亭外驻足而立的道者。

这道士口口声声嚷着妖孽,自己却跟精怪似的,常常一声不吭就站到了眼前。韩蝉举着手掌,透过指缝笑吟吟地看一步步缓缓走来的他:“在下以为,道长是反悔了。”

傅长亭还是那张已经万年不变的刻板面孔,意外地,枯水般单调的声调此刻却有些不稳:“贫道的道袍旧了,这是师弟的。”

为抚慰苍生,终南弟子散落天下。不过离此地最近的道观,也要在明州盈水城内。以凡人的脚程,快马加鞭不眠不休,整整三天方能到达。即使是术法高深如他,想要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往来,也并非易事。

常人眼中,那不过是一句调侃的戏言。想不到他竟这般当真。韩蝉始料不及,落下手,借着月光怔怔地对上他的眼。总是衣冠齐整,步伐从容的道者,不染凡尘的洁白衣袖沾了烟灰,不履红尘的皂靴带了湿泥,压在到道冠下的发丝松了,散落在额前,被汗水浸得湿透。

他胸膛剧烈起伏,轻咳了两声,干涩的声音盖不住粗重的喘息:“新的,从未穿过。”

都喘成了这样,还不忘一板一眼地解释。

韩蝉笑得更浓,曲起手肘撑着石桌,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执着竹箫,虚晃晃点向他的胸口:“若我只要道长身上这一件呢?”

6. 下

韩蝉笑得更浓,曲起手肘撑着石桌,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执着竹箫,虚晃晃点向他的胸口:“若我只要道长身上这一件呢?”

喘息未定的道者脸上一紧,低下头,沉沉望进他溢满笑意的眼。狡黠的鬼魅镇定地同他对视,恶意地要从他眼中看出为难:“当时在下说,在下要一件道长身上的道袍。”

两两相望,他不言,他不语,彼此盯着对方眼中的自己。半晌过后,傅长亭眼中光华一闪:“好。”

双肩微振,宽大的外袍应声褪下。

韩蝉但见眼前一片雪白,几番抖动,道者那绣着淡银色卷云暗纹的外袍已整整齐齐叠放在桌前。再抬眼,那头的道士一脸严肃,正要解开身上的腰带。

“你、你、你……”张口结舌,手中的竹箫颤颤指着他,韩蝉满脸都是不可思议,“你真是、真是……”

你这道士,难道从未听说过“玩笑”二字不成?哭笑不得的鬼魅不知该从何说起:“你这道士……你……你别脱了!”

傅长亭犹自抓着腰带,不解地看向神情突变的他:“公子有何吩咐?”

“哈哈哈哈哈……”克制不住,他大笑出声。手臂横放在桌上,韩蝉捂着脸,笑得前俯后仰,“你呀你,你这道士……”

该说你什么好?一边笑一边连连摇头。清朗的笑声融进了风里,湖面上吹开阵阵涟漪。

傅长亭默不作声任由他笑,实诚的道士这时候才醒悟,自己又被作弄了。拧起眉头,他狼狈地紧了紧衣领,眼神中抑制不住透出几分愤然。

韩蝉见了,笑得愈加促狭,连着咳嗽几声,方才勉强止了笑。拉开桌上道者不远千里送来的报复,果真是簇新的道袍,折痕笔直流畅,一如眼前说一不二的男子。

“多少年了,一点没变。”心中的喟叹脱口而出,鬼魅感慨万千,衣襟上苍蓝色的与袖口细致的卷云暗纹,皆是昔年模样。

昔年,他犹是懵懂稚子的昔年。彼时,终南山间缭绕着薄纱般轻柔的苍茫晨雾,钟楼上的青铜大钟悠长低沉响过三响,早课时分,三清殿内外星罗棋布坐满垂首低诵的道子。莲花样的精致道冠稳稳拢住了如墨的青丝,衣襟上苍蓝色的滚边衬出少年弟子如雪的容颜。刻苦的弟子们正襟危坐,低敛的眉目蕴满了宁和,岚风将他们的衣袖吹起,暗绣在袖扣的花纹隐隐绰绰,如烟的雾气里,洋洋洒洒,相连成一片银色的云海。浩浩渺渺,一直照进他百年后的幽梦里,如梦如幻,如雾如电。

“按辈分,你应该尊我一声师叔。”鬼魅的口气中带着刻意的夸耀,只是脸上毫无得色,“你师父金云子师从前任掌教,是首座大弟子。我入门最晚,若非师兄在山脚下捡到我,我早已轮回往生。”

师父说,他被父母遗弃在山下。刚好师兄偷出山门下山玩耍,听到哭声,于是就把他捡了回去。那时,他已经三岁,可是这些事却一概都不记得。倒是师兄三天两头就要拿他消遣一番,捏着他的脸反复揉搓,啧啧感叹:“瞧这细皮嫩肉的,我这是捡到了宝。”

一旁有其他师兄起哄:“可惜是个小子。是个姑娘多好,白捡一个媳妇。”

师兄也不恼,咧着嘴笑得比他们还大声。只有他,挣扎在师兄的手底下怎么也逃不脱,急得两眼都是泪。

因为排行最末,师兄们总爱欺负他。那时年纪小,本事也没学会几样,被欺负惨了只会蹲在一边哭。师兄总是心急火燎地跑来,一个个把欺负他的人打翻在地,而后摸着他的头,揽着他的肩,挑着嘴角笑得张扬又骄狂:“小师弟是我捡来的,我的人。欺负他不算本事,有本事跟我比划。”

“同辈里,师兄是最出色的,除了你师父。”桌上的道袍被他压在掌上一遍又一遍摩挲,手指贴在洁白的衣衫上恋恋不舍地徘徊过一次又一次,韩蝉的眼中看不见天边的弦月,也看不见面前的傅长亭,目光迷离,满满都是这深深浅浅纠缠不休的花纹。

傅长亭沉声道:“师父从未告诉我这些。”

终南掌教已是要跳出三界的是得道者,前尘种种,譬如昨日死,恐怕早已消散在三清殿上日复一日的袅袅香烟里。

执着人世的鬼魅眯起眼:“他不知道这些。”

鹤立鸡群的大师兄只要目无下尘地从他们这些天资平庸的师弟前昂首走过,留给他们一个风华绝代的背影就好。其他的,不过都是无关紧要。

“你可记得同辈中所有师兄弟的名讳?何时入门?师从何人?修为如何?”

“……”傅长亭老实地低下头摇了一摇。

韩蝉的手指画着圈,最后停在了道袍胸前靠近心口的位置:“所以师兄恨他。”

无论羡慕、嫉妒、喜欢、憎恨,世间事最可恨,莫过于你将他日日夜夜挂在嘴边、映入眼里、刻进心底,而他却云淡风轻,无事人一样,从未将你正眼看过。

“论刻苦,师兄不下于他。论勤奋,师兄从未懈怠。论悟性,师兄也是聪明绝顶。但是,以天资……”那是天注定的,人心再挣扎也抵不过生死簿上那轻描淡写的一笔。只这一笔,却成了师兄一生的偏执。话题扯远了,韩蝉恍恍然回过神,看了看神情专注的道士,慢慢将右手抬起,“你师父第一次看我,是因为那只香炉。”

失了一指的右手伸到傅长亭晃了一晃,韩蝉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调,一字字问他:“依终南律,贼盗者,作何讲?”

傅长亭的语速同样缓慢,一眨不眨盯着他的眼,鬼魅的眼中是面容沉痛的他:“贼盗者耻,与羞辱师门同罪,断一指,逐出师门。”

“所以,这身道袍我穿不上了。”他嘴里说得轻松,始终在道袍上流连的手指慢慢压着衣襟划过最后一道,韩蝉狠狠收回目光,一如当日在山门前回望的最后一眼。左手一拂,又将整个包袱盖得严密,不曾泄了一丝空隙,“乖侄儿,师叔被你逗得开心。可要我告诉你,终南的宝物法器都藏在哪儿?”

不理会他的玩笑,傅长亭猛然伸手,一把抓住他未及收回的右手。

“你……”韩蝉吃惊,奋力要将手挣脱。道者的掌心热得滚烫,炽烈得让他想起那只药瓶上温暖的余温。鬼魅性阴,只需一点点热度就能充实整个空荡的心房。

傅长亭的眼中依旧看不到喜怒。他执意拉着他的手,另一手在腕间撸过,好似三月间从湖边柳林里吹来的和煦春风,拂过两人交握的手指,擦过韩蝉的手背,最后捋开衣袖,握住了鬼魅细瘦的手腕。

韩蝉但觉腕间也是一阵温热,低头一看,却是白天傅长亭隔着门帘递来的那串珠链,正摇摇晃晃套在了自己的腕上。

不等他发问,傅长亭先自开口:“有益修行,助你早入轮回。”

“我不……”拒绝冲口而出,韩蝉用力后拉,想要挣开他的手,结果,拉扯着珠链的左手也被他箍住了。

道者的手心紧紧贴着他的手背,纠缠在一起手指彼此交叉。韩蝉发现,傅长亭的眼正直剌剌直视着他的断指,心头一跳,越发挣扎得用力:“你放手!”

即使此刻,也未见这平日里规行矩步的道士有半分的退让,手掌一翻,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背,任由他铭刻着羞辱的手直白地呈现在两人面前。

“你!”韩蝉红了眼,咬紧牙关,撇开头,不愿从他眼中看到半分的不齿。那样的目光他看过太多。不需要这刚直不阿的道士再来重复。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断指之间,他双眼清透,还是那张对妖邪断罪问死的无私面孔,眼角眉梢,却是说不尽的温柔哀怜,“轮回去吧,人世太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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