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嫁——公子欢喜
公子欢喜  发于:2014年0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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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低哼,如花美貌刹那边做狰狞罗刹。她抬手,衣袂飘荡,脚边水花朵朵,滔滔白浪涌出一个身形健硕的青年男子。离姬娇笑着揽住他的脖颈:“还是你好,我的小郎君。”

带着迷人香气的手指抚过他木然的脸庞,男子睁着眼,黑漆漆的眼中式空的,看不到半分情绪。离姬满意地拥住他,随着阵阵娇笑,二人缓缓向湖底沉去。

月色如霜,白色的光芒细碎地洒落湖面,照亮了男子的脸。浓眉大眼,肤色黝黑,可惜左颊上长了一颗大黑痣,生生破了面相。

5. 上

盛夏多雨,气候阴晴不定。早起晴空朗朗万里无云。刚过晌午,远远一声闷雷打得日光陡然暗了三分。顷刻,闪电交加,黑云压城。泼天大雨说下就下,任性如同天下间兵权在握的诸侯。

不一会儿,积水成河。顽皮的孩童在娘亲的催促声里一溜烟跑过,踩出水花朵朵。墙根下,今夏刚长成的新绿小草猝不及防被吹得东倒西歪。后院里的银杏挺拔高大,一阵狂风掠过,扫落一地落叶。

杂货铺里,精瘦的兔子精熟稔地在满地杂物间蹦跳来回,一手捧着厚厚的账册,举头一一在各色奇形怪状的货品间点阅:“一五,一十,一十五,二十……咦?那只青铜百雀瓶哪儿去了。山楂,你又乱放东西。”

“不是我,别冤枉好人。”好逸恶劳地狸猫精讨好地偎在韩蝉脚下,两爪高举,殷勤地把手中的大碗托到韩蝉面前,“主人,吃樱桃,我刚摘的。城东豆腐巷右拐第三家,他家的樱桃树今年长得最好,半年前,我就开始留心了。”

边说边偷偷把爪子伸进碗里抓两个,一股脑塞进嘴里,连梗带核全数吞进肚子里。杏仁蔑视的眼神下,山楂心满意足地摸摸肚皮:“再过两天,后街李老头院子里的葡萄该熟了。”

“再敢偷吃,我就把你吃了。”账台前特意收拾出了一方空地,搬一把竹椅,韩蝉心平气和地看着外头的风雨人间。

鬼魅畏光,平素只能在夜间现身。拜这场大雨所赐,他难得能走出内室,好好看一眼这久违的凡间烟火。

屋外的雷雨下得浩大,雷声震耳,暴雨瓢泼。贪嘴的狸猫恋恋不舍地嚼着手里的樱桃梗,眼望门外:“咦,这不是那位道长吗?”

他手指巷口,韩蝉放眼瞧去,道道雨帘里,打着伞缓步而来的道者在狼狈奔窜的行人中分外醒目。古旧的油纸伞,握着伞柄的修长手指,被风撩起衣角的道袍上镶着苍蓝色的滚边。风雨交加,他从滚滚浊世里缓缓而来,杏黄的油纸伞下,一张无风无浪无喜怒的英挺面孔,眉间眼下不起一丝波澜。

“啧啧……都说妖怪是没人味儿的。比起咱们来,这位道长瞧着更不像人。”手中的樱桃梗掉落在地,山楂毫不在意,一径摇头感叹。

他原本就不是人。韩蝉听了,嗤笑不已:“他是真君下凡,立志荡浊除秽,扫尽天下妖邪的。背上宝剑名曰幽明,乃终南至宝。相传当年为伏虎真人所铸,斩得魔君,杀得鬼王,甚至,可以诛仙。终南上下奉为镇派秘宝,非掌教谕令不得轻取妄动。这样的人,岂是俗世里那些口称慈悲的寻常出家人可以相提并论?”

冒雨而来的道者不紧不慢在杂货铺正对面的窄檐下站定,鬼魅明赞暗讽的话语刚好听得明白。傅长亭神色不动,举着伞,隔着雨幕,静静听他议论。

韩蝉毫不顾忌,勾唇冲他一笑:“我说得可有错?”

木道士端着脸,不动怒,不发笑,声调不高不低,语气不咸不淡:“公子谬赞。”话语是谦虚的,却偏偏听不到半分谦恭。

雨水哗哗,盖住了前后四邻关门闭户的杂声,掩住了街边墙下汇流成河的潺潺水声,将店内店外一坐一立的两人隔绝在了一个水汽氤氲的世界,耳边除了雨声,再无其他。

店里的鬼魅目光泠泠,直视着店外白衣的道者。傅长亭在风里站得挺拔,如同终南山颠积雪满枝却不改傲骨的青松。垂及膝盖的宽大衣袖时不时被风吹起。衣袂飘摇,韩蝉瞥见,他腰间还系着他送他的坠饰。一丝不苟的木道士。鬼魅心说。

雨水顺着房檐接连落下,打在伞上,落在鞋边,却半分不曾沾染他如墨的发。仿佛周身上下都被结界严密守护,一路逆风而来,道者的衣袍上却不见半点湿痕。

“好一身天罡正气,刀枪如入,百毒不侵。”韩蝉由衷赞叹,清亮透彻的眼中隐隐绰绰泛起一线思绪,“你师父金云子在你这个年纪时,只怕也不曾有这般修为。”

天罡正气讲求气韵平稳,沉如山岳,静如止水。修道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五脏六腑俱清,七情六欲全消。至情至性,至真至纯,方成大道。

“寻常弟子修炼十数年,能略悟一二者,已是翘楚。听说,你师父下山后云游四方,历经人世悲喜离合跌宕坎坷,四十岁重返终南,闭关十载,终成大道。在终南派中,实属百年不遇的奇才。呵……他从来就是奇才,终南上下,谁不知他天资过人。”

雨水叮咚,敲着屋顶的黛瓦,打着院中的芭蕉。急促处峰聚山涌,天地激荡。舒缓处细细咽咽,润物无声。恰似他自以为早已忘却的前尘过往。

终南山颠渺如云海的白雾,三清殿上终年不散的香烟,严冬清早栖霞峰上忘我练剑的少年。腾跃翻转,如蛟龙,如翩鸿,他挽剑如花,团团剑花盛开在漫天飞舞的大雪里,绽放在静默无声的群山前,倒映在他偷偷窥视的双眸里。

同样是少年子弟,他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振臂一呼,得万千宠爱。他却只是寻常,天资寻常,悟性寻常,际遇寻常,寻寻常常做一个世外的修道人,终极一生就这般寻常下去。一如他们早已被注定的结局,金云子会是羽化飞升,而他只能是寿终正寝。

可是师兄不这么想。

“总有一日,我也会如他一般立于众生之巅。”握拳起誓的师兄眼中异光闪烁,完全不见了平日里的宽厚温和。

他怔怔地看,目光失措,忽然间不知该看向哪一方。

彼时,你我皆年少,不知凡世流离,不知天地险恶,不知人心易变。

种种变故后,如今,雪中练剑的少年成了一代宗师,握拳立誓的师兄果真名震天下,唯有他,依然还是怔怔的,失措的目光不知该看向谁。

“阁下是终南故人?”久久不说话的道士开口发问。

陷入回忆里的鬼魅侧耳聆听着雨声,诡笑着把问题又抛还给他:“你猜。”

傅长亭的脸色立时又阴了。这个道士太较真,不容许心头有半点疑惑。

天色却放晴了,屋外又响起孩童呼朋结伴的嬉闹声。门下的古旧铜铃被风吹送着,发出低沉的铃音。

施施然起身,从账台上取过早已凉透的茶,韩蝉转身向内,掀开门帘,再度迈步走入那间昏暗不清的暗室:“若是将来重回终南,可以去问问你师父,那只紫金香炉可追回来了?”

粗瓷的茶盏被紧紧捂在手心里,世情再冷也冷不过无心无影的鬼。在鬼魅手中,无论什么都是温暖的。

背对着傅长亭的韩蝉看不见道者脸上的端肃。须臾之间,傅长亭的眼中闪过无数心绪,疑惑、茫然、无解……最后混到一处,成了沉思。

5. 下

今夏第三场雷雨过后,张铁匠家六岁的儿子不见了。又过几日,陈秀才家刚过五岁的女儿也忽然在家中消失。方安定了一阵,曲江城内再起风云。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又是一片萧条。

这样的日子里,傅长亭常常会站在杂货铺前观望一阵。寡言的道士不说话不进门,直愣愣在对面人家的房檐下立定,有时一站就是大半天,有时刚瞥见了身影,再回头却又不见。房檐太低,眼看就要压上他高高的发冠,心高气傲的道士难得半垂下头,看向杂货铺内的目光却还是冷冽的,似探究,似打量,似观察,穿透了堆砌如山的杂乱货物,直直落向那道挡在内室门前的厚重门帘上。

“主人,那位道长又来了。”山楂每每都要凑到帘边通报一声。

“随他去。”端坐在一室暧昧晦暗的光线里,韩蝉答得冷淡,“看久了,他自然会走。”

一天又一天,却总见他日日雷打不动地来,无论三伏酷暑,无论暴雨如注。一丝不苟将衣扣扣到下巴尖的道士,背着长剑,抿着嘴唇,木桩子一般戳在那儿,无欲无情的面孔上看不出半点来意,静静地、细细地,看着这杂货铺里的人与物,仿佛百看不厌。

主仆三人的日子过得简单,天明开张,日落打烊。生意不咸不淡,隔三差五有人好奇地摸进店里询问一阵,看的人多,买的人少。当家看店的两只妖精也不灰心,勤勤恳恳把架上的货物搬出来擦拭一遍,又再小心翼翼放回去。兔子吝啬而贪婪,擦拭器皿的时候总不忘拿抹布把自己的大门牙也仔细擦擦。狸猫懒惰而好吃,总在兔子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趴在账台上吃着糕点装肚子疼。

小店门边攀着一枝从墙缝里长出的牵牛花,粉紫色的小花开了大半,羞答答缠在左边门框正中央。门槛下世不知名的杂草,长着三瓣心形的叶子,开着浅粉色的小花。巷中寂静时,傅长亭能清晰地听见店中两只妖怪的对话,杏仁垂涎着货架最顶层柚木盒子中的金烛台,山楂思念着清早沉在井中的大西瓜。

隐藏在人世中的妖怪,却过着比凡人更简单的生活。

一天之中,韩蝉很少出现在店堂里。黄昏的时候,他会走出暗室,坐在账台后翻一翻那本厚厚的账册。微微侧过头,向站在房外的傅长亭望一眼,眼神里没有惊讶也不存疑问,淡淡一眼瞟过,恍若是在看从未相识的陌生人。

下雨时,他常坐在那把老得快散架的竹椅上,椅子“吱吱嘎嘎”的呻吟和着错落的雨声,闲散地看山楂和杏仁整理货品。一扇门板那么大的铺子,不知到底藏了多少奇珍异宝,累得兔子和狸猫天天爬上跃下清理,却还有许许多多擦不完的花瓶,装不完的木匣。

“袖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口气不容置疑,闭眼午睡的韩蝉对杏仁道。

兔子精的手顿时抖了,站在高高的木梯上,紧紧抓着手中的铜镜:“主人,我没有……”

“放回去,否则掰了你的牙。”

“我真的没有……”

一旁的山楂不耐烦地晃了晃梯子:“赶紧拿出来,连我都瞧见了。”

磨磨蹭蹭地,杏仁从袖子里那出了一个描着金漆的小木盒。

“另一个。”始终闭着眼,靠坐在竹椅上的鬼魅惬意地享受雨水带来的清凉。

另一只袖子里藏着一个虾须金环。

“腰带。”

杏仁的脸整个都皱了起来,心不甘情不愿地,从腰带里掏出一个玉带钩:“真的没有了。”

韩蝉只留给他一张冷得刺骨的侧脸:“山楂,把他的金牙掰了。”

“主人饶命!还有!还有!”哆哆嗦嗦地脱下鞋,杏仁眼中含着泪,从鞋里挖出两个大小不一的银疙瘩,“我喜欢亮晶晶的……忍不住就……”

“再有下次……”打断他的话,韩蝉睁开眼,视线正对着屋外的傅长亭,“我就把你丢进霖湖里。”

带着丝丝寒气的视线从傅长亭脸上移开,划过沉甸甸的货架,扫向货架下战战兢兢的两只妖怪:“山楂,你也一样。”

兔子和狸猫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声,面面相觑一阵,赶紧抱住臂膀狠狠打一个寒颤,双双显出原形蹭到他脚边:“主人,呜呜呜呜……”泪光盈盈,楚楚可怜。

“没出息。”鬼魅绷着脸,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一甩袖子,气冲冲朝里走。

把一切看在眼里,傅长亭目送着韩蝉消失在暗室之中,冰冻的眼眸中缓缓生出一分笑意。

“木道士。”暗室里,鬼魅低声嘟囔着。

格窗下的木桌上放着一只玉匣。是今天一早有人放在杂货铺门前的。匣上放着一张被折起的纸笺,韩蝉走到桌前将纸笺拿起,看都未看一眼,手腕轻扬,指间的短笺瞬时化为粉末,飘散于地。

伸手把玉匣打开一线,寒气四溢,冻住了指尖。匣子里是两颗心,人心,不及他一个拳头大小,算年纪不会超过八岁。

“师兄……”长叹一声,韩蝉眼望前方,菱花格窗模糊了外头的天光,雨滴“啪啪”落在窗上,声声入耳,声声惊心。

霖湖边箫声呜咽,湖水粼粼,绿柳成堤。

穿着玫红衣裙的女子袅袅从湖水里走出,肤如凝脂,面如桃花:“好弟弟,姐姐好些天不见你,正思念得紧。”

韩蝉放下箫,嘲弄地看她脸上越发浓艳的妆容:“伤好了?”

虚情假意的笑顿时化作熊熊怒火,离姬走近,层层铅粉下,一道自左颊延伸至眼角的红痕依旧隐约可见:“托福,奴家会一辈子记得你。”

“那不是你能招惹的人。”不知死活的鬼魅越发笑得讥讽,“他该告诫你才是。”

“这正是天师让我警告你的。”拧身在石桌前坐下,离姬与韩蝉面面相对,艳丽无双的女子,嗓音娇脆却句句狠戾,“尽好你的本分,别自作聪明。小心引火上身,到时候自身难保。”

韩蝉不做声,把桌上的簇新拨浪鼓丢进湖里。湖面上荡起一片涟漪,须臾过后,又是无痕无迹。

“哼!”离姬不屑,唇角微翘,柳眉蹙起,款款摆摆,再度向水中走去,“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好自为之。”

断断续续的箫声低低如诉,韩蝉看一眼她头颅高抬的高傲背影,披帛似云,裙裾如波,轻纱裙掐出盈盈一握一把纤腰,如此姿色,该是九天之上的神宫妃子,而非污浊人间的媚俗妖孽:“你也好自为之。”

离姬回头,笑容嫣然,描画细致的一双丹凤眼里尽是轻蔑:“天师说得没错,你这人败就败在你的慈悲上,太心软,太轻信,旁人落一滴无关紧要的泪,你就能剜了自己心头的肉。”

她摇头,她失笑,婀娜妖娆的背影每踏一步都漂亮得仿佛舞蹈。韩蝉握着竹箫,安坐在亭下问笑得不能自已的她:“那你呢?对他难道不是轻信?”

“住口!我那是喜欢!”离姬蓦然停了笑。恶狠狠扭过头,她睁大眼瞪着韩蝉,尖尖的下巴被月色勾勒得锐利如刀,“是喜欢。因为喜欢,所以相信。我相信天师。”

她一字一字说得缓慢,被纱衣紧紧包裹的胸膛剧烈起伏。失了平日的嬉笑轻浮,湖面上倾倒众生的女妖与世间所有平凡女子没有丝毫差别,会疯狂,会偏执,会痴妄,会为了一个永远不会回头的人,哪怕毁了自己也在所不惜。

韩蝉敛下目光,看向自己握着竹箫的手。那手是残缺的,右手无名指处空空荡荡。

6. 上

倏忽几日,城中再无异事。新来的卖货郎同东街的杨寡妇抱怨,货担内少了一只拨浪鼓,钱袋里却莫名多出几颗碎银子。

“一只拨浪鼓要不了这么多……”实诚的年轻人为难地皱起眉。

杨寡妇嘻嘻地笑,手指头上的指甲尖尖长长,拽上货郎的衣袖,拽着拽着就把他拽进了屋子里。

杂货铺里的鬼魅不着痕迹地把门帘掀开一角,铺子外的道士一如既往映入眼帘。七月正午的阳光耀眼刺目,白花花的光影里,白衣翩翩的道者器宇轩昂,站在小店门外,只一个身影就占去了天下人的注目。

片刻后,韩蝉听见他的衣摆擦过门槛的窸窣声,一步接一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缓缓而来,一如他说话时的声调,沉稳,端重,刻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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