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嫁——公子欢喜
公子欢喜  发于:2014年0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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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上

夏日炎炎,正午骄阳似火。毒辣的阳光迫得枝头的知了奋力嘶吼。路边行人寥寥,酷热下的曲江城满眼尽是惨白日光。

这时节,天不惜人,人如草芥。吴楚两国交战,钦天城下一役,死伤数万。鲁靖王又发兵坝东;嘉南王之子兰洵袭了位,卧薪尝胆休养了数载,而今兵强马壮,蠢蠢欲动;前方战事激烈,琅琊军急报频频,催促着秦兰溪早回封地。

茶馆里的人们在议论,一连数日,不曾见得那个走街窜巷的卖货郎,定是被抓壮丁的带走了。烽火狼烟之地,总听得一将功成万骨枯,古来征战却又有几人能凯旋而归?

酒楼之上的卖唱艺人敲着牙板,敛眉低诉:“兴,也是百姓苦。亡,也是百姓苦。”

秦兰溪被说动了心事,收起扇子,连连摇头:“甘做驿边草,莫为乱世人。”眉间眼下,万般的不忍。

赫连锋轻轻握住他的手:“等我们取下营州,太平盛世指日可待。”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心头猛然跳出韩蝉激昂的话语,当今这烽火乱世是因谁而起,是谁铸就?鬼耶?妖耶?魔耶?还是……人?

傅长亭默默不语,手捧茶盅,面容沉静,端重肃穆的面孔看不见半点出家人慈悲为怀的模样。眼角余光不经意扫过,恰好瞥见楼下急急奔过的高瘦身影。这不是……

霍然起身,道者恍若被冰封住般的漠然面容上,不自觉透出一分玩味。

年迈的掌柜坐在账台后昏昏欲睡。店门外门可罗雀,店堂内空无一人。老旧的桌椅板凳静默地摆在原地,感受着光阴的缓缓流逝。

门边悄悄探出一张尖瘦的脸。土黄色的身影趴在客栈外,身体紧紧贴着墙,正竭尽全力想要把自己藏进墙根下那细细一线的阴影里:“这可让我怎么找?”

杏仁很苦恼:“这大热的天……唉唉,主人尽知道为难人。”

一心窥视店内情形的妖怪不曾察觉,地上的影子不知不觉添了一个。傅长亭一言不发站在他身后。生性古板的道士,即使下了山也不曾起过一丝一毫离经叛道的念头,酷热之下,依旧将一身密不透风的道袍穿得一丝不苟,袖长过膝,道冠高耸,扣子一路扣到下巴尖。他不嫌热,直挺挺站在大太阳底下,颇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焦虑的兔子精又是搓手又是跺脚,急得满头热汗。

“谁知道那道士住哪间房?他若要收我,我可怎么办……唉唉,都怪山楂!好好的,想吃什么白糖糕。噎死算了!”拉起袖子,仔仔细细地把两颗金色的大门牙再擦一遍。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背脊上阴嗖嗖的,凉得渗人。杏仁不安地回头,“妈呀……”

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倒在门槛便。枯瘦如柴的兔子精举起手,紧紧护卫着自己的宝贝门牙:“你、你、你……”

“你家主人找我?”听到了他方才的自言自语,傅长亭问道。但凡妖魔鬼怪见了他,都是这般反应。傅长亭已经习以为常。除了那个人……韩蝉,好像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畏惧,哪怕雷动九天,哪怕剑抵喉头。或是放肆大笑,或是冷冷瞪视,或慷慨陈词,或兀自低语,斯文的,偏激的,愁肠百结的,那人有截然不同的无数表情,却从未显露过害怕。

“我、我、我……”面如土色的妖精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怎么也无法如愿。哆哆嗦嗦地从袖子里拽出一根用丝绳编结的坠饰,颤颤举到傅长亭眼前,“我家主人让我来转交这个。”

是一个玉坠,碧玉雕刻的荷叶栩栩如生,粉荷半开,叶上蹲一只小小的蟾蜍。做工细致,雕琢静美,不似普通凡间之物。

“是一对的。这家的小公子有一个,这个是、是那孩子的。”见傅长亭出神凝视,杏仁略松了一口气,“主人说,好歹留个挂念。”

长舒一口气,终于把主人交代的做完了。杏仁狼狈起身,不等傅长亭开口,撒开脚丫子,连蹦带跳,立时跑得无影无踪。

道者怔怔站在原地,思索良久,低下头,郑重将它系于腰间。荷叶模样的坠子在阳光下熠熠闪着微光,微小却直入心底,像极了那孩子的眼神,那夜韩蝉手中由竹箫幻化而成的小蟾蜍精的眼神。

对谁都笑脸相迎的卖货郎果然许久不见踪影,邻家细心的婶娘拉着秦兰溪絮絮念叨,那个来回于京城与营州之间的年轻步贩也有些日子不见了:“外头太乱,大家都不敢出门了。”

好脾气的王侯有的是耐心与她闲话家常。快人快语的女子利索地磕着瓜子,声调响亮:“哎呀,别看卖了这么多年布,才十九呢!什么都好,就是脸上有颗大黑痣,破了面相。得亏是个男的,若是女子,嫁人就难了。呵呵呵呵,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呐。这样的年景,大家都一样,能过得去就好,凑和着过吧。哪天老天爷开眼了,不打仗了,就过得舒坦了。只是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福气等到那天了。”

秦兰溪笑着起身为她沏茶:“婶娘年轻着呢。”

趁她不留神,回头往这瞟一眼,一挤眉,一弄眼,顽皮一笑。

客栈的生意还是不好,偌大的店堂里稀疏坐了几个歇脚的客人。夕阳西下,笼罩了一整天的闷热暑气终于被风吹散,习习凉风从门前吹过,为店内带来一丝清凉。

赫连锋笑着对他扮个鬼脸,一来一去的眼神中有傅长亭看不明白的默契。百战百胜的大将军与琅琊王是自小的青梅竹马。从九岁那年,秦兰溪在街边捡回饿得奄奄一息的赫连锋起,赫连锋就成了秦兰溪的影子。朝夕相处,同食同寝,名为主仆,实为知交。即便战场之上,百步之内,有秦兰溪便必有赫连锋。好事之徒甚至一度流传,他们是共用一顶大帐的。

流言蜚语里,他们却听而不闻。拉手,扶肩,种种亲昵举动一概旁若无人。

“他们说,本王是要为天下人而活的。其实,比起天下,本王更想做一做自己。”临行前,秦兰溪如此对傅长亭说道,语调轻快,笑意盈盈,“或许不出三五年,神州一统,天下归心。天下人都不必再受离乱之苦惬意生活。只是,秦兰溪却再不是秦兰溪。”

素来明亮的眼眸有那么一瞬间变得黯淡,一刹之后,却又盛满笑意:“但是,无论如何,赫连会在我身边,对吗?道长你能掐会算,为本王起一卦如何?”

傅长亭匆匆避开了他的眼:“天机不可泄露。”

“道长?长亭?”

倏然回神,傅长亭身形一顿,茫茫然抬眼:“嗯?”

赫连锋按着腰中长刀,话语迟疑:“怎么了?从来不见你恍神。”

“没事。”

驰名天下的百胜将军有一张与魁梧身材相衬的刚毅脸庞,经年习武加之多年征战,眉心一紧便不怒自威,同秦兰溪的亲切圆润相比,更显威仪:“月色正好。道长,你我二人切磋一番如何?”

傅长亭举头望窗外,日已西沉,明月当空:“不了。贫道要出门一趟。”

赫连锋神色疑惑,傅长亭不再多言,抬手将杯中茶水饮尽,整顿衣冠,飘然而去。

4. 下

霖湖两岸垂柳依依,柳堤外群山巍峨,连绵起伏。湖光山色掩映,一轮明月皎皎。

烟柳旁,石亭下,不闻莺啼,不闻虫鸣,不闻那夜呜咽如泣的箫声。傅长亭站在亭中,面朝湖水,背手而立。韩蝉并未出现,孤身而来的道者神色端静,负着长剑一心一意地等。下意识间,他总觉得,他会来。

来的却不是他。

“长夜漫漫,寂寞无边。莫要辜负这良辰美景,就让奴家为道长献舞一曲,共度今宵。”娇脆悦耳的声音来自湖底。

涟漪一圈圈荡开,平静的水面波澜迭起。水花翻溅,身着玫红纱裙的女子轻风一般袅袅从水中行来,裙裾如波,踏水无痕。

“好俊俏的道长。”走到近处,她掩嘴娇笑,黛眉红唇,颊泛朝霞,一双桃花眼媚眼如丝,额中央的鲜红花钿妖异如许,“奴家离姬,见过真君。”

飘飘然下拜,似弱柳扶风,似雨润荷花。

傅长亭双眉微蹙,视线昂然扬起,无视牡丹般鲜艳的她:“退下!”

修炼五百载的鲤鱼精,纵生得一副倾国倾城的貌,亦难保有一肚子奸如蛇蝎的狠毒心肠。

“真是个无情的人。”她霎时变得委屈,美目中泪水盈盈。大着胆子再走一步,月光直白,照出抹胸下半露的酥胸,柔若无骨的玉手水草般攀来,牵住他的袖摆,“好人,你为何都不看我一眼?”

媚声入骨,馥郁的香气随着她的贴近扑鼻而来,似兰非兰,似麝非麝,钻进心底,燎起无垠欲火。傅长亭目光更冷,神色一凛,挥袖怒喝:“放肆!”

声如洪钟,震破她的魔音贯耳,袖风激荡,一股劲气直往她面上打去。

“啊呀——”离姬惨呼一声,急急朝脸上捂去,颊上已是血如泉涌。顾不得疼痛,她只心痛自己的如花容颜,“你这狠心的道士!”

天罡正气环身游走,傅长亭脸色森冷,掌间一团杀气,毫无半分怜香惜玉之情:“妖孽,你害过多少人命?”

“怕是你数也数不清。”离姬尚未作答,柳林中忽来一阵轻笑,韩蝉缓步而出。看了许久的热闹,鬼魅笑得促狭,“好一位清心寡欲的修道人,美色当前,岿然不动。”

不理会他的调笑,傅长亭轻哼一声,偏过脸,又是下巴高抬的冷淡模样。

韩蝉摇一摇头,走至湖边,脚步微抬,竟也是踏浪无痕:“可惜了我们的离姬姐姐,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轮不上你来插嘴!”挥手打开他伸来的手,离姬咬牙切齿。

“是吗?”湖水翻滚,他缓缓俯下身,有一副温润嗓音的鬼魅状似温柔地将她受伤的脸庞捧起,爱怜地观瞧。贴在离姬耳边,韩蝉字字句句说得清晰,“他不是你招惹得起的人。你该感谢贫道今夜对你的救命之恩,离、姬、姐、姐。”

“你!”生生咬碎一口银牙,艳丽的女子气得眼角泛红,“凭你也敢对我如此说话!”

“为何不敢?”转头示意她去看亭中的道者,傅长亭面无表情,淡然地看着水面上的一鬼一妖。体贴地替她擦去颊边的血迹,韩蝉直起腰,掏出绢帕,擦拭自己的手指,“死心吧。在他眼里,纵你貌若婵娟,也与白骨无异。或许,白骨比你更讨喜,至少不会香得这般冲鼻。”

看似关怀的话语,实则句句暗藏讥讽。离姬怒然瞪视:“你居然对此对我?”

“道长,我说得可有道理?”不屑与气急败坏的女子计较,韩蝉徐徐回头,笑问着傅长亭。

如许纯粹的一张笑脸,夺了月光,盖了星芒,只唇边一丝淡笑,只眼中一缕慧黠,就把千般媚色比作了尘土。

傅长亭失了言语,口中唇舌都被他含笑的眼缚住了,脑海中空茫茫一片,失措的视线怔怔停留在湖面。及至多年之后,已身为终南掌教的傅长亭在望着京城临安殿后的太平湖时,依然会不由自主想起今时今日的此时此景,湖面上眼如弯月的鬼魅,湖面下淡淡浅笑的韩蝉,清波如许,他挑着眼角,一派欢愉地冲他笑。

杂货铺的后边有个小院子。院子里没有花草,不设山石,更不见幽冥鬼气,血迹斑驳。这鬼住得简陋,店后狭小无光的内室,推开内室仅有的一扇格窗,就能望见院中高大的银杏。银杏树下摆了一张四方石桌,桌边几个圆石矮墩。除却脚下没有湖水湛蓝,活脱脱就是霖湖边的石亭内的布置。

他喜欢霖湖。傅长亭暗暗猜测。

“山楂喜欢吃这树结的白果。”韩蝉不以为意地向傅长亭解释。

对坐的道士天生不会笑,略略点一点头就算是答话。

韩蝉不在意他的回应,自顾自为自己斟上酒。傅长亭的脸瞬间就有些阴沉。

“道长去湖边是为了等我?”

“是。”

“为何?”

双唇不自觉抿作一线,傅长亭从腰间摘下坠饰递到他眼前。韩蝉了然,眸中隐隐显出一丝得意,喃喃道:“想不到道长当真会收下。”

“为什么?”他紧紧盯着他,不愿放过他眼中一丝一毫的心绪。

韩蝉淡淡回望他:“于我是个牵挂,于你是个告诫。告诫你莫要错杀无辜。”

别有心机的鬼,时时不忘敲打他冷硬如铁的心。

“告诫……”垂首低低自语,傅长亭心中说不出是恼怒还是迷惘,五味杂陈。突然出手,劈手从韩蝉手中把酒壶抢过,满满一杯直入喉头,激起一阵辛辣快意。

韩蝉笑道:“道长,你破戒了。”

相较于他颊边的酡红,道者眼中却连一丝迷离都不曾有:“方才听你自称贫道。道长,你也破戒了。”

怪道初见时他作道士打扮。不知为何,只问作孽不问过往的伏魔道者有些好奇他的来历,为了什么身故为鬼,又为了什么执着人间?

“呵……”学着他的样子把酒壶夺过,韩蝉昂头,酒做一线,一线入喉,立时面泛桃花。他的唇齿却还清楚,“那么道长可愿听从我的告诫?”

傅长亭坐得端正,双目炯炯,一瞬不瞬直视他的脸。俊朗出众的面孔,上得金殿是龙章凤质的栋梁才,出得朝堂是颠倒众生的风流子。哪怕穷途潦倒,走投无路,一袭布衣依旧盖不住通身的翩翩风采。偏生他固执,不愿逢迎,不甘屈从,非要把“正经俨然”四个大字清清楚楚写在脸上才罢休。说话也是刻板,一五一十,坦荡直白:“降妖伏魔乃是正道之基,如你所言,妖或有善。可是,若有恶行,贫道绝不姑息。”

他说得太严肃,一字一字,如金造铁铸,掷地有声。韩蝉举止酒壶,直愣愣呆呆看他。傅长亭不见半分回避,腰杆笔直,端坐如钟。这是他思虑许久的答案,妖要收,鬼要捉,但凡作恶,绝不容情。

韩蝉闭眼,又是一饮而尽:“善做何解?恶又作何解?”

傅长亭接过酒杯,同样一杯而尽:“善恶相生,有善即有恶。”

“行百年善,为一日恶,何如?”

“杀。”

“积千年德,行一步错,何如?”

“杀。”

“修万年道,起一时念,何如?”

“杀。”

如此实诚的道士,该说他憨直还是偏执?韩蝉有些醉了,颤颤伸出手指,隔空点他的眉心:“你、你这木道士……”几分嗤笑,几分喟叹,几分怅然。

傅长亭任由他笑,酒液入口,再辛辣的刺激亦化不开他脸上一分冰寒。酒量浅薄的鬼魅勾着嘴角,眯着双眼,晃着一张通红的面孔,只有一双眼明亮如昔,仿佛落进了天上的星子,亮晃晃的,里头除了一个木讷的傅长亭就再无其他

“如果……如果我为恶了呢?道长会否法外开恩?”半趴在桌上的醉鬼扬起脸,天真发问。

颤抖的手已然握不住酒杯,雨过天青色的杯盏带着残余的酒液,自指间慢慢滑落至桌面上。傅长亭凝望着他右手无名指处空荡荡的残缺,深红色的疤痕因为酒醉越发显得刺目:“不会。”

一语落地,斩钉截铁。

阡陌外,霖湖边,湖面如镜。离姬抬手,缓缓擦去颊边最后一道红痕:“我招惹不起?呵……凭你就有本事招惹得起码?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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