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嫁——公子欢喜
公子欢喜  发于:2014年0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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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随着肆意飞舞的花瓣,一纸雪白的名帖稳稳地飘进窗口,落在桌上。秦兰溪拿起查看,纸上空无一字,只在落款处画着一只惟妙惟肖的知了。

傅长亭眉心一条,眼神顿时变得阴沉,猛起一挥衣袖,长袖过处,房门洞开,三尺青锋劈山倒海将夜空刺破。剑尖闪耀如星,星光所指之处,一名青年男子拱手而立:“在下韩蝉,来寻我家走丢的奴儿。”长袖曳地,玉冠剔透。

他徐徐抬头,伏魔剑下,不见一丝畏怯。抬脚向前一步,似无心,似挑衅,胸口正对上傅长亭的剑尖。韩蝉面带笑容,嗓音动听悦耳:“世间皆道,琅琊王尊师重道礼贤下士,全无贵戚子弟骄横刁蛮之风。原来,刀剑相向才是王爷的待客之道。”

“放肆!”傅长亭沉声低喝。

“无妨。”秦兰溪镇定从容,摆手命傅长亭与赫连锋双双收起兵刃,对着院中的鬼魅抱拳道,“下属无礼,怠慢来客。望请公子见谅。”

“好说。”他又是那般斯文面目,一颦一笑俱是人间佳客,只是不经意地,瞟向傅长亭的眼神中隐隐绰绰掺杂一丝心机,“我家奴儿走失已有两日,听闻流落此地,为王爷好心相救。在下唐突求见,一为道谢,二为将那贪吃孽畜带回去。山野精怪面目丑陋,但愿不曾惊吓了王爷。”

“不会。公子家的奴儿憨态可掬,甚是讨喜。”只是哭声太过让人头疼。笑容间,秦兰溪慢慢垮下脸,表情颇是为难,“可是目下正有一事,想要问询于它。恐怕还不能令其归家。”

“哦?何事?”像是全然不知内情,韩蝉关切问道。

秦兰溪淡笑,言辞间不见半分犹豫:“本王一路行来,听闻营州境内屡有人口失踪之事,接二连三,毫无头绪。如此骇人听闻之事,量来恐非凡人所为,故而……”

“王爷是说,那些人都被我家奴儿吃了?”不待秦兰溪说完,韩蝉直截了当开口。眼中波光流转,将赫连锋与笑容不减的秦兰溪默默看过,最后,视线停在了傅长亭脸上,“道长可有凭证?”

“院中妖气。”

“哦。除此之外呢?可有物证?可有人证?可曾自它肚中剖出一条胳膊或是半根手指?抑或,道长可曾亲眼瞧见?”

“……”被他一通抢白,傅长亭面色紧绷,眼中寒意更甚。

一道一鬼,双双相对而立,四目相视,彼此眼中尽是不忿。

见状,秦兰溪慌忙劝解:“这……公子莫生气。本王只是问询而已,并非怀疑……”

“在道长眼里,生而为妖即是死罪。何况掳掠凡人敲骨吸髓,更该是五雷轰顶,万劫不复了。”紧紧盯着傅长亭的眼,他一字一字说得缓慢,“既然物证人证皆无,道长依旧一口咬定我家奴儿。那就让在下出手,为道长搜罗些如山铁证吧。”

说话间,他身形暴起,趁三人不备,疾风般卷进房内。傅长亭大惊,急急回身奔进厢房。

“呜呜呜呜呜……主人……”房内,那只秃顶大狸猫抱着韩蝉的腿哭得凄切,“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呜呜呜呜……”

瞥眼看向地面,傅长亭面色一沉,已然木雕石刻般冷漠的脸上再添三分警戒。这鬼术法高深。电光火石之间,就已经将他施在地上的结界与狸猫身上的禁锢之术尽数破解。

“道长既指我家奴儿有嫌,身为主人,我自不能徇私护短。现在我就问他一问,究竟此事是有是无。也请王爷做个见证。”韩蝉负手而立,任凭脚边的狸猫哭喊讨饶,“山楂,你无缘无故为何跑来这里?”

“呜呜……我……”肥头大耳的狸猫哭得伤心,纵使被主人无情喝问,也不敢有所隐瞒,“这家的白米糕做得好吃。嗯嗯……我常过来……嗯,拿一块。被你发现后,我就不敢了。可、可这味儿太香了,远远的飘过了三条街还能钻进我的鼻子里。我忍不住了……就……就……呜呜呜呜……我再也不敢了。”

“此话当真?”

“真!比针尖儿还真!”山楂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衣衫飘然的鬼只用眼角的余光看他,双眸一瞬不瞬,望着神情不屑的傅长亭:“那掳掠孩童之事呢?说!是不是都被你吃了?”

“没有!瞎说!胡说八道!”狸猫吓得浑身发抖。”

“你这贪吃的畜生,除了你还能是我不成?”迥异于初见时的温文与城门下嫁妹之时的慧黠,他面布寒霜,声色俱厉。

“真的,真的不是我。”眼见主人不信,狸猫嚎啕大哭起来。抱着韩蝉的腿,哭得撕心裂肺。

“此事事关重大。岂是你说没有就能没有?何况,我信了又能怎样?道长不信,你依然难逃雷火焚身。”口气不容置啄,韩蝉弯腰,揪起它颈间的毛发,手心翻转,硬是将一粒黑色药碗塞进它口中,“空口无凭。先将你的肚子倒出来给王爷与道长看看,是不是当真不曾吃过人。”

“此药外裹糖衣,内中有虫,名曰餍虫。药丸入口即化,餍虫趁机滑入肚里。便如孙猴一般,有翻江倒海的本事,任凭内里藏物万千,一并倾倒而出,若无解药,至死方休。”仿佛说着于己无关的传说,姿容清朗的鬼魅对着秦兰溪等淡笑解释道。

“这未免……”望着疼得抱住肚子满地打滚的狸猫,秦兰溪脸色发白。

“呕——”臭气熏天,无数辨不清本来面无的秽物沾着粘液滔滔江水般自狸猫口中涌出。抓着赫连锋的胳膊,秦兰溪止不住掩鼻后退。

“如何?内中可有证物?”熏天的恶臭里,唯他二人不动不摇,不曾后退半步。韩蝉直视着傅长亭。

死心眼的道士微微蹙着眉,看向韩蝉的目光里说不清是厌恶还是鄙弃。

“唔……”呕吐之物绵绵不断,餍虫钻肠穿肚的威力之下,狸猫几乎将肚中之物全数倒尽。半晌之后,再无物可吐。餍虫却还连连在肚中作恶,快要将肠子咬穿。狸猫瘫软在地上,苦得连胆汁都再呕吐不出,一个劲地哀求着,“主人,呜呜呜呜,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道长……呜呜呜呜……”

“忍着!”自始至终,韩蝉不曾正眼看他,铁石心肠的鬼魅满面阴霾,森森盯着傅长亭不罢休,“道长可说你清白了?道长还未开口,我如何饶你?”

话锋一转,他忽地一笑,喃喃道:“怕是道长犹有疑心吧?我将她开膛剖腹给你看,如何?”

话音未落,袖中白光一闪。不顾满地狼藉,韩蝉半跪于地,匕首入肉三分,狸猫的颈间立时沁出血花。

“主人!”狸猫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顿时昏厥过去。

“住手!”秦兰溪两颊青白,挪开眼,不忍再看,“误会一场,是本王轻妄了。”

韩蝉身形不动,勾起嘴角,慢腾腾将道者的脸一寸寸扫过:“道长以为如何?”

“……”眼中怒火跳跃,被赫连锋紧紧抓住了手腕,傅长亭无奈,抿紧双唇,怒视着这大胆放肆的鬼。

“杏仁。”好整以暇地起身,韩蝉慢慢收回匕首,“把这贪吃鬼带回去。”

“好咧!”一只黄毛兔子应声从门边跳出。比起狸猫的肥硕,这只兔子瘦得离奇,皮包骨头一般。两颗露在嘴外的金牙煞是惹眼,金光灿灿,奇大无比。

兔子蹦到狸猫身前,左瞧瞧右看看,叹了一口气,嘴里喃喃不知说了句什么,便扛起狸猫一步三摇地向韩蝉走去。

见他要离去,傅长亭不假思索,拔剑就拦。

“道长是要疑心我了?”他回眸,琉璃般透净的一双眼,湖水般粼粼闪光,波光荡漾,暗藏无数诡谲,“那我也自证清白一番吧。”

诡笑着,韩蝉举掌在傅长亭眼前一晃,细细长长的手指间赫然又是一粒黑色药丸。

眼见他昂首就要将药丸吞下,秦兰溪慌忙开口:“公子不必如此!”

韩蝉收手,死死瞪着傅长亭。僵持许久,道者终是垂下了长剑,斜跨一步,侧身让他离去。

“哼!”低笑一声,韩蝉撩起衣摆,从容跨出房门。像是在教训山楂,又像是在说予旁人听,鬼魅犀利的言辞声声敲打着道者的心,“生而非人,便是你我洗脱不去的恶骨。莫怪道长抓你,谁叫你是非人!可知世间哪样事最难忍耐?一个‘冤’字足以压得你生生世世不得翻身,十八层地狱下破皮去骨也消不了你的污名!活在人世尚含冤莫白,即成鬼魅,就更不许你半分狡辩。呵,凡夫俗子犹且知晓名节二字,又有谁知,纵然是妖,也是要清白的。”

夜幕下的海棠开得张扬,漫天飘飞。轻薄而细小的花瓣自韩蝉的衣袖间飞过,被风吹拂着,沾上了傅长亭的衣襟。

鬼气,跟着花香一起萦绕在他的鼻间。芬芳甜美的是花。那苦涩悲凉的呢?是谁的心曲?

“即便是人,也难有如此激狂偏执的。”秦兰溪摇头感叹。

傅长亭倏然回过神,将衣襟上的花瓣拂去。再抬头,依旧是那玉树临风却又冷面无心的道者。

若不偏执,又怎会不愿轮回转世,反而徘徊辗转,苦苦坚守人间呢?鬼,总有一番执着。

3. 上

两天后,一身是血的豆子出现在东城门下。人们大吃一惊,赶紧把昏厥的他抱回客栈里。大夫说,他受的是皮外伤,只因惊吓过度才高烧不止。

睡梦里的孩子一个劲地说胡话,“阿莫、阿莫”地哭喊着玩伴的名字。问遍了左邻右舍,可谁家都不曾有名叫“阿莫”的孩子。

病榻前人来客往,众人都是如释重负的表情。傅长亭远远站在人群外,双眼半阖,听着人们的议论,神色渐趋阴霾。

“救他,救他!阿莫,阿莫还在那儿!”夜间,豆子醒来,不停地大哭大喊。

人们半信半疑,提着灯笼,举着火把,成群结队往他所说的城外找去。依照豆子的说法,他们一路摸到了距城门三里开外的一个芦苇丛里。除了一大滩血迹与血泊中一只被咬破了肚皮的小蛤蟆,根本找不见孩子的踪迹。

“怎么回事?”秦兰溪问道。

“妖。”瞟了一眼地上那只肢体破碎的蛤蟆,傅长亭语气平淡,“寻常小妖,刚修得人形。一经遇上道行高深的同类,便与手无寸铁的孩童无异。”

同类相残,不单是人,妖也相同。世情冷漠,一句口角,半个铜板尚能引出一场纷争,更何况偌大天下,寸寸山河。

秦兰溪的表情瞬间变得沉重。傅长亭不再说话,迈步随着人群往前走。

人们循着血迹一直往芦苇荡深处搜寻,行到山岭深处,墨黑色的血滴蜿蜒着,延伸进了一个散发着阵阵腥臭的洞口。

傅长亭唇角一抿,手擎长剑,当先举步进洞。几个胆大的青年犹豫了一会儿,连同秦兰溪和赫连锋一起壮着胆子摸索着跟在他身后。方进得洞中,顿时大惊失色。但见内中正盘着一条粗壮大蛇。深黑色的巨蟒遍身鳞甲,身躯粗长,额生独角。散发着恶臭的黑血在洞中肆意流淌,大蛇坚硬如铁的黑色鳞片下正汩汩冒着血流。好似被谁用小刀划过一般,数道伤口惹得它怒气勃发,一双暗黄色的眼睛灯笼般悬在上方,凶光毕露。这哪里是蛇,分明是修得异形的小龙!

同行的青年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向外飞逃。

青霜剑寒光点点,引动九霄雷火。傅长亭依旧是那般全无表情的面孔,眉峰微挑,眸间凝霜。风云怒,天雷动,地撼山摇,峰峦变色。他立于一片湛蓝火海之内,莲冠高耸,衣袖翻飞,冷眼看着面相丑陋的妖孽在雷火中翻腾哭嚎,从高声怒骂到哀声讨饶,及至寂灭无声。

“天师、天师不会放过你!”它犹有不甘,怒吼着呕出最后一口怨气。

火光耀目,有着苍蓝色滚边的雪白道袍因熊熊雷火而染上青蓝色的微光,傅长亭长身而立,喃喃将法诀低颂,双目低敛,眼底一派默然。

后来,人们从洞内的灰烬里挑拣出了孩童衣衫的碎片和玩具的残骸。原来那些不见的孩子都被蛇妖吃了。人们说。

“这可真是咱们城从没有过的怪事。”

“怎么没有?听我爷爷的爷爷说,咱这地方,从前就不干净。闹鬼的事多着呢!”

“吹吧,你就可劲吹牛吧。谁信呀?”

“哼!不信就不信。我还不稀罕告诉你们呢!”

茶馆内比往日热闹许多,或许是因为除了妖孽,路边的行人也比以往多出了不少。挑着担子的货郎,挎着提篮的卖花女,对街的书斋前甚至还有卖糖人的老头,简简单单铺出一张小桌,引得一众被禁足许久的孩子流着口水驻足观望,久久不肯离去。

秦兰溪放下茶盅,怅然感叹:“看来,当真冤枉了那只狸猫。”

碗中茶汤清澈,碧透如玉,就像那鬼望向他时的眼睛。傅长亭盖上盖碗,那鬼的眼睛消失了,那鬼的身影却飘荡在脑中,挥之不去。

终南山颠常年云遮雾绕,飘渺的白色薄雾悠悠漫过三清大殿鎏金色的飞檐翘角。香炉里终年不散的袅袅香烟带着淡淡的甘甜香味。少时偶尔会在早课时走神,愣愣地望着前方诡秘微笑着的天尊金像神游天外。烟朦胧,雾朦胧,人也朦胧。朦朦胧胧,人生一场大梦。

山门外有一棵老松,枝干挺拔,虬枝遒劲,已有百年树龄。它日日闻着观中的香烟,听着掌门的妙言,年深日久便有了灵识。渐渐地,便时常会在山门前的小道上遇见它,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穿深绿色的衣衫,最爱逗弄刚入门的小道童。或用婉转的哨音召来几只毛色艳丽的异鸟,或怀抱两只憨态可掬的松鼠,递给它一个松果,它就能沿着臂膀攀上你的肩头,毛绒绒的大尾扫过脸颊,舒服好似三月的春风。小道童们被他逗得乐不可支,每每早课结束就争先恐后往山门跑。他总乐呵呵站在树下等候,一笑便将一张老迈垂暮的脸笑出千横万纵的沟壑。

后来,趁着某天掌门出外云游,几位师兄把他团团围住。朱砂黄符盖顶,桃木长钉嵌骨。外加一碗天尊金像前供奉了七七四十九日的圣水灵泉。轻而易举将他的人形打散、修为毁去。那般健硕的一棵老松,一夜间枝桠尽枯,元气大伤。连绵不绝的松针落雪般无休无止自枝头抖落,厚度足足盖过了蹬着皂靴的脚面。

“妖便是妖。蛊惑人心,为祸苍生。仙家修行之地,岂容妖孽逞凶?”斩钉截铁地,师兄如是说道。

之后,就再未见过老松化成的老翁。它似病入膏肓的凡人一般,日趋枯萎。又过了些年,某夜一场大雨,电闪雷鸣。翌日早起,清扫山门的道童打开大门,发现门前一片焦黑,老松已经被夜里的天雷击中,彻底死了。

“然后呢?”秦兰溪身体前倾,伸长脖子好奇追问。

傅长亭慢慢啜一口茶,淡淡作答:“没有了。”

“……”长长的静默。忍耐再三,年轻的王侯还是止不住摇头叹气,“你这人……人无趣便罢了,说的故事也是如此、如此……唉……”

一把拉起赫连锋,他扭头往内院的卧房走:“走、走、走!陪我回房喝酒。早知道听你们俩讲故事会如此苦闷,还不如把本王一个人关在屋里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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