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什么时候你让他回来,我想办法帮他减下来。
我淡淡地说,再说吧。
此后,我们都陷入了沉默。
徐久,他点燃一根烟,吸了一口。
我也点燃一支烟。
快吸完的时候,他突然说,你想不想听小辉的事儿?
不等我说话,他自顾自讲了起来。
120.
段小兵说,小辉刚出生那会儿,很瘦弱,医生说这孩子怕是不好带。我那个紧张啊。
不过,后来,我发现他的身体也不像医生当初预言得那么弱,反而越养越皮实,很少生病。
随着他慢慢地长大,我发现了生活中很多从未有过的乐趣。
以前在单位忙得团团转,天天应付没完没了的客户和酒桌上没完没了的应酬,除了累就是烦恼,哪里有什么快乐?
现在,看着宝贝儿子一天天在我的臂弯中长大,哪里只是快乐?简直就是最大的幸福,这小鬼一会儿冲我“挥舞”小拳头,一会儿又冲我傻笑个不停,一会又不安分地摸我的胡茬,那种感觉真叫甜蜜。
五六岁时,他也是越来越胖,壮得跟头小牛犊似的。
唉,都是我惯的,变着法给他做好吃的,把他喂得嘴越来越刁,这也让我的厨艺因此精益求精,我不断摸索,还到处拜师学艺。
到了七岁了,他该上学了,到了学校,大家都喊他胖子,他哭哭啼啼跑回来,我受不了,开始送他去学乒乓球,大一点又送去学篮球,一有时间就逼他爬山、跑步,才慢慢瘦了下来。
八岁时,我开始既当爸又当妈。
有时我工作太忙,没时间去接他,我就要他自己回家。
有一次,我在家等了他半天也没回来,吓得我到处找,后来还是警察把他送回来了。
原来有个坏人见他脖子上挂着钥匙,知道家里没大人来接,就诱骗他去游乐园,他跟着走了一段,发现不对,看见路边有个警察,就冲过去抱着警察的腿说有坏人要抓他,那人吓得赶紧一溜烟跑了。
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单独让他回家,不管多累多苦都要亲自去接他。
我每天除了上班,洗衣、做饭、拖地、送他上学、检查作业,陪他练球、爬山等等,都成了日常的重要工作。
我儿子和我的感情也越来越好。
其实,我欠他太多,我不是一个合格称职的好爸爸。
望江厂效益越来越差后,我收入不算多,又没多大本事,所以日子过得比较艰难。
有时间,我会骑摩托接客,挣点小钱。
每次骑摩托去学校接他,他坐在我后面,紧紧抱着我的腰。
他说学校要做校服,问我要不要。
我说当然要。
但我忘了给他钱,他也没再问,看见其他小朋友穿着整齐漂亮的校服,我说你的校服呢,他说他没买。我说你怎么不买啊。他说你也没给我钱啊。我就惭愧地低下头,是我给忘了。
过两天,他又说,爸,我们学校附近开了家肯德基,那里鸡腿真好吃。
我说你去吃啦?
他摇摇头。
我说那你怎么知道好吃。
他说他的同桌去吃了。
我说哪天我领你去吃。
但我到底也没领他去。
一直拖到第二年他过生日,我才说领他去吃肯德基,他却盯着我看,说,爸爸,我们还是别去了吧。
我说,为什么啊,说好的事儿。
他说,爸,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告诉我,我们家是不是很穷啊。
我楞了一下,斩钉截铁地说,瞎说,我们哪穷了。
说完,我就转过头,感觉自己好失败。
别人的孩子都是车接车送,到处旅游,吃的穿的用的全是高档东西,他的写字笔从来都是笔心用没了换新笔心,舍不得把笔杆扔了。
至今,他到的最远的地方除了去了一次西藏看他妈妈,再就是我老家的农村了,每年暑假我都要领他回去一趟,我们一起在地里忙活儿,渴了就喝山泉水,饿了就啃菜地的黄瓜。
有一次,我去学校接他,发现他和一个小朋友在操场的偏角激烈地争论什么,偷偷走过去一听,原来他同学要他帮忙写作业,一次五块钱,他非要涨到六块,他同学说以前一直五块,今天怎么就涨了一块。
我气得脸色铁青。
他不安地看着我,说,爸爸,别生气,学校又要做新校服,我就是不想你太累。
我别过头,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恨我自己没本事……
最感动的是他10岁那年,有一天,我由于工作太累,回到家就病倒了,发着高烧。他把手往我脑门上一摸,就快速跑下楼,给我买了退烧药。
我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我的烧也退了,他突然从厨房端出一大碗面条出来,说,爸爸,你吃面吧。
我的眼泪差点儿淌下来,因为他自己一口也舍不得,一直空着肚子守在我面前。
我说你吃吧,爸爸不饿。
他就夹起面条往我嘴里塞,由于没夹住,淌了我一脸……”
121.
段小兵一直在讲,脸上时不时露出幸福的笑。
我知道,小辉是他下半辈子的依靠和骄傲。
可能是,啤酒喝得太多,也可能是,我本来听得就恹恹欲睡。
回去的时候,我竟然在副驾上睡了过去。
段小兵帮我把安全带系好,把车开到了江边,停在江边一棵杨树的阴凉下面。
太阳飘进玻璃窗,照在身上,暖暖的。
我蜷在副驾上,像婴儿一样熟睡。
等我醒来,我身上披了件外套。
看了看外面,段小兵正用小石头在江面打起了水漂。
太阳落在江面上,缓缓下沉,整个江面通红通红的,极为壮美。
看见我从车上下来,段小兵迎过来。
你醒了?他说。
我说我睡多久了。
他看了看表,说有两个小时了。
他抬起胳膊时,我认出了那块表。
那是我很多年前从上海买回来的石英表,没想到他还在戴着。
可我明明记得,那次在铁轨上,他摔了一跤,手表撞在不规则的小石头,手表镜片碎了,里面的指针也停了。
想不想试试?他又抬起胳膊,把手里的小石头给我。
我接过石头。
那瞬间,仿佛听见手表嘀嘀嗒嗒走的声音。
就像他的心跳,从来没有离开过。
我奋力一甩手,石块在水面上跳了六下跌落水面。
他说,飞飞,行啊。
我说,以前领我儿子去海边,我们就经常比赛,他比我笨多啦,最多也不超过四跳。
他笑了。
此后,我们坐在台阶上看着夕阳,在一种由来已久的习惯里,一言不发。
两个人都眼睁着看江面。
我知道,段小兵在努力打破坚冰。
事实上,从见到我的那刻起,段小兵都在试图拿出最大的诚意来感化我。
但,我们的关系一直没有前进一步,当然也没后退一步。
我想起泰戈尔曾为林徽因做了一首诗以为留念:
天空的蔚蓝
爱上了大地的碧绿
他们之间的微风叹了声“哎!”
我在把持自己。
因为,我心的某个部位还有块冰结着。
我不知道这冰到底结得有多厚,我也不清楚究竟什么力量可以把这坚冰打破。
我只知道,目前那块冰还未被融化。
走的时候,他从车里拿出一个精美的包装袋。
我说什么啊。
他说送我的生日礼物。
我接了过来。
我说,你帮我租了房,请我吃了饭,送我一大捧香水百合,还要送我礼物?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随便买的。
我拆开一看,是一件T恤,广东APT CENOZOIC服饰生产的,前胸有硕大的1969字样的图案。
那是我出生的年份。
刚把衣服套上,一辆疾驰而过的车越过一个小水坑,溅起的水花,正好打在我身上,几个大污点落在1969那几个大字上。
不等我反映过来,段小兵迅速跳上车,追了半个小时,硬是把对方逼到我跟前向我赔礼道歉。
他面红耳赤和对方激辩的神情让我想起了16年前的他。
对方道完歉,嘟嘟囔囔走了。
我说,干嘛那么较真,回去洗洗就好了。
他说,不行,今天是你生日。
我说,那又怎样?
他说,我不想你有一点不开心。
我突然一楞,快速别过头,不敢看他。
那一刻,我承认,一摊死水的心,居然微微漾了一下。
122.
突然有一天,小辉出现在我门口,背着个包。
一张脸汗津津的,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
见我疑惑的表情,他说,代叔叔,我爸没给你打电话吗?
我说没有啊。
正说着,我就接到了段小兵的电话。
段小兵说他母亲和林师傅去镇上卖菜的路上发生了车祸,他赶回去看看,让我帮忙照顾小辉几天。
我说你爸回乡下了。
小辉说,发生什么事了。
我说,你爸让我照顾你几天。
他紧张地问说,我爸怎么了。
我说,你爸没事,就是想你奶奶,想回去看看她,几天就回来了。
我把小辉安排在那个光线较好,靠阳面的房间。
说来也惭愧,由于谈判一直进展不顺利,那几天,我比较烦躁,加上看见小辉我就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心情一直不好。
所以,我也没怎么照顾他。
白天他要上课,放了学他自己就回来了。
如果我在,会和他一起出去吃饭,我要不在家,就让他自己出去吃。
有时,我也会想,段小兵哥哥不也在吗,怎么没把小辉送他哥哥那,怎么说也是他亲大伯。
我越想越不得其解。
有一次我请他出去吃饭,忍不住问他。
我说,和我住一起还习惯吗?
他既没点头,也没摇头,看我一眼,说,你很少笑。
我一楞。
他又说,你真是我爸爸最好的朋友吗?
我又一楞。
我说,你觉得不像?
他说,不像。
我说,为什么?
他说,你对我爸爸也很少笑……刘伯伯每次看到我爸都是笑眯眯的。
我一楞。
我说刘伯伯是谁?
他说,是我爸爸的朋友,对我爸爸很好,对我也很好。
顿了顿,他又说,是我爸爸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吗?
我说,没有,你爸爸一直对我很好,我那天打他,是觉得你爸爸不应该抛弃你妈妈,你知道吗,你妈妈也是我的好朋友。
他想了想,说,我爸爸没有抛弃我妈妈,是我妈妈抛弃了我们,她去了西藏当老师,不回来了。
我再一楞。
我说,你怎么没跟去啊。
他说,我去那住过一段时间,我不喜欢西藏,那里不好玩,风太大,天太冷,朋友还少。再说,我也舍不得我爸,他一个人在这边好可怜。
我说,你妈不也是一个人吗?
他垂下头,用低低的声音说,我妈在那边结婚了,和一个老师……
我呆呆地盯着他看,视线渐渐模糊。
回去的路上,我问他想不想去看看他大伯。
他说想。
我说,走,我领你过去。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爸不让我去大伯家。
我说为什么?
他挠了挠头,说,我也不知道,他一直不让我去,有一次我去找我哥哥,在他家呆了一会儿,回家我爸就狠狠批评了我一顿,后来我再也不敢去了。
123.
几天后,段小兵回来了。
带了一编织袋的东西,有辣椒、茄子、黄瓜、西红柿等蔬菜,还有李子、釉子、桃等水果。
那天晚上,他一头钻进厨房,忙得油烟飞溅。
他做了很多菜,有红烧小排,摊黄菜,香菇四季豆,柿子椒炒土豆丝。
米饭用葱花炒过,泛着油光,旁边还有一小坛调味用的虾球酱和一小碟解腻用的宝塔菜。
小辉眼睛睁得大大的,惊讶地说,哇,好丰盛!
小辉好说,除了过年,我爸很少这么认真地做一桌子的菜。
我夹起一块黄瓜,小心翼翼吃着。
段小兵谨慎地看着我,问:“颜色呢?看上去怎么样?味道呢?甜了还是咸了?”
那段时间,我一直上火,牙疼得厉害,舌头还长了大水泡。
我的嘴腔在缓缓蠕动,小辉突然就笑了,笑得很突兀,也很肆意。
我说,你这孩子,你爸回来你就那么高兴?
他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我是觉得你今天晚上吃饭好怪,也不咀嚼,眉头一皱,咕咚咕咚直接就吞了,像吃药一样。
我徉装不悦地说,你现在才发现啊,不是亲生的就是不一样哈,白照顾你这些天了。
段小兵一楞,关切地问,你是不是牙痛?
我说,舌头更痛!
段小兵说,肯定是上火了,小辉,你这几天有没有气干爹?
小辉说,我哪有啊,我还纳闷呢,我说代叔叔这几天怎么不吃东西,坐那光顾着看我吃。
段小兵用筷子头杵了杵饭桌,说,什么代叔叔,叫干爹!
他吐了吐舌头。
晚上睡觉时,我去卫生间,听见小辉说,爸,你为什么非要我喊他干爹啊,叫代叔叔挺好的。
段小兵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说,你这孩子,叫干爹还委屈你了,能叫他干爹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别人求还求不来呢。
第二天,小辉上学去了。
我问段小兵他母亲情况怎么样。
段小兵说,我妈没事,我师傅受了点伤,我把他接回了城里,现在在住院。
我说,在城市生活得好好的,干嘛要到乡下去住。
他唉了一声,就不再言语了。
后来,我才知道,林师傅的女儿嫁给了段小兵的哥哥,生了个智力有点问题的孩子。
林芬的卖店黄了,段小兵的哥哥下岗瘫痪后,他们开了家音像店。
几年后,他们就陷入了困境。
林芬的改变是与社会嬗变的世风密切相关的,而且那个行业就是这样,发展得快,从磁带唱片开始,发展到VCD,再到DVD,再到现在的网络,音像市场如沙堆一般大片大片地被潮水一冲即垮。
由于生意不怎么好,在生活的压力下,在别人的鼓动下,林芬偷偷卖起了黄碟。
黄碟这种东西,和毒品没什么两样,不能沾,也沾不得,但她已经上了这条船,自己有了就会想看,看多了就会腐化和堕落。
一种选择就是一种生活方式,林芬就开始越来越堕落……
眼不见为净,林师傅一气之下,和段小兵的母亲搬去了乡下。
段小兵哥哥倒是想管,但他怎么管得了林芬呢,本来嫁给一个跛子就觉得委屈,你还不让我放纵点,这日子过得哪有什么盼头。
难怪段小兵不允许小辉去音像店找他哥哥。
124.
我买了水果和鲜花去看林师傅。
看见我,林师傅很是吃惊。
可能,他没想到我回来了。
更可能,他没想到我竟然会去看他。
趁段小兵去取片子时,他拉着我的手,动情地说,飞飞,是我犯糊涂,当初没听你的话,不应该逼小兵,害得小辉八岁就没了妈,这几年真是苦了小兵。
我安慰他说,不关你的事儿,你也没拆散他俩,他们后来不是在一起了吗。
他眼圈一红:“话是这么说,燕子心里能没疙瘩吗,当初小兵差点就和芬芬结婚了,后来出了点意外,这婚到底没结成。无奈,小兵又和燕子走到了一起。这叫什么,叫破镜重圆,镜子既然破过一次,是很难复原的,他们婚后感情一直就不顺。现在想想,芬芬那死丫头哪配上小兵啊,是我老糊涂了……”
林师傅的话让我很不是滋味。
走出医院,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没忍住。
我说:“小兵,我不想,也没兴趣知道你和戴燕燕究竟为什么走到一起的,但我很想,也很有兴趣知道你们究竟为什么不在一起的。这事儿我也就问这一次,以后绝不会再提,你老实告诉我,你们为什么分开?”
段小兵拘谨地看了看我,顿了顿,说,飞飞,这事儿你还是直接问燕子比较好,你要想知道,我这儿有她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