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试图向他微笑,但脸上没有哪块肌肉受我的控制。
我只好盯着前方看。
接着,我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响。
是啜泣?
是叹息?
还是愤恨?
我不得而知。
110.
望江厂对于我和段小兵来说,就像一个圆,兜兜转转,总会碰到一块儿。
我请段小兵和马顺吃饭。
饭桌上,我不停抽着烟,以掩饰我内心的复杂。
段小兵则不停嗑着葵花子来掩饰内心的慌乱。
造化弄人,没想到,我们再相遇,彼此已是孩子他爹了。
我们都很少说话,几乎没有什么交流,偶尔对视,也是匆匆躲闪,根本看不出我们曾经爱得是多么的死去活来。
只有马顺,那张碎嘴说个不停。
马顺说,代雄弼,我们多长时间没见面了?
我说,有十六年吧。
马顺又说,你们呢?
我和段小兵相互对看一眼,没说话。
马顺说,你们也有十六年吧。
我装作淡淡地说,不知道,没算过,可能吧。
是啊,十六年。
十六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自踏上望江厂的土地,我就知道我们要再次面对,我也已经做好这种心理准备了。
我对自己说,我已经把他从我的世界剔除,再面对,我们仅仅是合作方。
或者说,熟识的陌生人。
可一见到他,我心里就一阵阵怪异,翻江倒海般,全然没了未见之前的淡定。
时间的河,将过去的痕迹越冲越淡。
我们各自都有新的情感生活,又如水草般滋长得日益繁茂。
是我们变了吗?
还是生活本就是生生不息的接力棒,新的邂逅与旧的相遇,只有一棒接着一棒,我们的感情才能精力充沛地跑下去?
坦率说,那次见面,我并没有太多的记忆。
我甚至想不起我们之间到底说了什么。
不过,有一个细节我记忆犹新。
席间,有个十四五岁,神情呆滞的少年过来找段小兵,喊他叔叔。
我一楞,突然想起了小虎子。
十六年过去了,我离开的时候,小虎子只有七岁。现在,也该有23岁了吧。
他一定很高很帅了。
他是不是读大学了?
他还能认识我吗?
我呐呐地想着。
告别时,我终于忍不住,问段小兵,小虎子呢,怎么没看到他。
段小兵看我一眼,不说话。
我继续说,他上大学了吧,读的什么大学?是不是在北京?有时间我去看看他,如果专业对口,毕业了,可以来我们公司上班,专门负责望江厂这边的业务……
我就看见段小兵一滴眼泪掉了下来。
我说,你怎么了?
段小兵说,虎子在你出国那年的秋天就已经走了。
我瞬间呆住了。
好半天我才回过神来。
我大声说,怎么会这样?是不是你把他打死了?段小兵,你可真狠毒,以前你就经常用筷子敲他的脑袋……
段小兵痛苦地说,我怎么舍得打他呢,没有人比我更爱他……虎子是发高烧,由于烧得时间太长,导致急性肺水肿,呼吸衰竭,送去医院,抢救了一晚上还是没抢救过来,天亮就断气了。医生说送得太晚了。值班护士说,小虎子被送去时,全身火烫,他们拿体温表为其测量体温,没过多久,体温表都爆了……
我说,你这个叔叔怎么当的?
段小兵低下头,强忍着痛。
他说,我们都不知道虎子发烧,那段时间,我们忙的焦头烂额,根本顾不上他,谁知道就……
他说到这里,脸上的表情黯淡下来,好长时间都处在痛苦中。
很多事情的真相慢慢一层层剥开。
真是很有戏剧性。
有些事情说出来自己都不信,就像看一部荒诞滑稽的闹剧。
92年的入秋,段小兵和戴燕燕结婚,段小兵的哥哥和林芬结婚。
他们的婚礼是同时进行的。
一家人忙的团团转,哪顾得上小虎子。
虽然,那段时间,小虎子一直有点咳嗽,可大家都没当回事。到了下午,小虎子开始发高烧,自己一个人跑到床上躺着。一直躺到晚上,大家筋疲力尽散去,段小兵母亲要上床了,才发现烧得像块火炭的虎子。到了医院,被诊断为重度急性肺炎,医院给予了吸氧、抗炎等对症处理,罩上氧气罩,连着吊好几瓶点滴,挺了几个小时,小虎子脸色逐渐惨白、嘴唇发乌、口吐白沫,天刚亮,心脏就停止跳动……
小虎子去世后,段小兵的哥哥嗜酒如命——其实他一直都好酒。
和林芬结婚后,生了个智力有问题的孩子,叫段正宝。
医生说,是段小兵的哥哥长年喝酒造成的。
后来一次,段小兵的哥哥因喝酒,一脚踏空,掉进了缺盖的下水道,就此瘫痪。
那晚,我被噩梦惊醒。
我梦见小虎子追着我喊,代叔叔,你等等我。
我翻了个身,枕巾上湿漉漉的。
我起身,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擦洗了身子,周身凉凉的,甚是舒服。
身体好受了,心却难受起来。
我想起小虎子的同时,又想起了我自己的儿子,他只有十四岁,却被他母亲强行送去了英国读书。
我以为,回到了家乡,心,就塌实了。
没想到,儿子不在身边,就像没有了魂儿,很是落寂。
子夜时分,下起了雨,雨声打在窗台外边的檐子上,发出嗒嗒的声音。
这万籁俱静的子夜蕴涵的惶恐,比任何时候都来得猛烈些。
我承认自己感到恐惧,莫名的满怀惆怅的恐惧。
这种恐惧,就好比一个站在岸边的人,把自己的东西放在船上,人却没有跟着船一起走。
111.
第二天起来,雨后的天空,如洗了一层,清晰而静谧。
由于是清明节,我去爷爷墓前扫墓。
扫完墓,我又专程去了趟小虎子以前住的家。
走进小院,我以为是灰暗与冷清的,却不料满院的姹紫嫣红迎接了我。
大簇大簇的太阳花开得热情奔放。
我站在花丛中,一时潸然无言。
没想到,虎子的生命能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存活的。
就像这一院子的花儿。
那个淌着鼻涕亲我脸颊的小虎子,有了花的陪伴,在泉下亦不会凄凉。
午后的阳光破窗而入,在墙壁上钉了一块班驳的碎影。
我远远地站着。
仔细端详着那幢自己曾亲手装修出来的房子。
木门、木窗,木天花板,那些被风霜浸染得发白的木板,时常让人觉得岁月的沧桑和沧桑后积淀下来的无奈。
记忆的隧道猛然被打开,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回放。
我想起,每次激情后,我们都会在屋檐下晒太阳,段小兵用温湿的毛巾为我擦洗汗津津的身体,擦着擦着,我又硬了,他抓了抓,故意说,走,我们再回屋。我不肯,他就来抓我,我跑,他追。屋檐下洒下我们嘻嘻哈哈的笑声和歪歪斜斜相互追逐的影子。
我想起我送他的那张大床,每次回到那张大床,总是能睡得沉实,甚至连梦也很少做。
天空中仍有飞鸟的痕迹,抹不去相爱的证据。
相识、相知、相爱、相守,好象我们从来不曾真的分离。
40年来,我去过不少地方,看过海,看过山,看过沙漠,有过开心,有过快乐,有过幸福,有过悲痛。
但细细回味,还是在这座破旧房子度过的那短暂的一年多时间,是我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光。
其实,这次回来,每次路过这座老房子,我都会无意识放慢车速,或者停下来,因为,我总觉得好象还有人在里面住……
112.
走进小虎子曾经住的房间,里面到处是灰尘,似乎还有沉重的回声。
有只黑色的蜘蛛,在墙的四角布下了天罗地网,那把冲锋枪还挂在墙壁上,几本翻开的课本却显得一尘不染,静静地躺在一张残破的椅子上,仿佛等候主人回来掀开新的一页。
我拿出小虎子的照片,贴在墙壁上。
想起他曾经用软软的小嘴唇亲吻我的脸,叫我代叔叔,我几乎无法忍受。
一大颗眼泪就掉了下来,然后又是一颗。
一个乞丐进来了。
他先是睁大眼睛盯着天花木板上的某一处。
那里有一个大洞,一只老鼠从洞口小心翼翼探出个脑袋。
他嘘了一声,把老鼠吓走。
我转过身,就发现一个乞丐正笑眯眯看我。
邋遢得不成人样子,头发像一堆乱草,脸上脏污不堪,胡子老长,杂乱无章,褂子和裤子像烂抹布一样,扣在后背上的铺盖卷儿滴里当郎。
他说,你哭啦?
我尴尬地抹了抹眼泪。
他又说,你老婆死了?
我瞪他一眼。
他看了看墙壁,退了一步,恍然说,哦,原来是你儿子死了,难怪哭那么伤心。
不等我发怒,他又说,我儿子也死了,死了快二十年了。
我点燃一根烟。
他定定地看着我。
我说你想抽?
他犹豫地看了看我。
我说,你把这间屋子打扫一下,这包烟全给你。
他眼睛一亮,说,真的?
我点点头。
他忙活开了。
从厨房找来了破脸盆、笤帚、抹布等,又不知去哪接了一盆水。
他扫下了蜘蛛网,再用抹布四处擦了擦。
等我再进去,里面打扫得像模像样。
我把烟和打火机给他,他立刻掏出一支吸了起来。
我把刚买的香在小虎子的照片下点上,烧了一些冥币。
对着小虎子的照片,我仿佛看见小虎子的脸,在天花板,在墙壁上,在衣柜上,在房间的任何一个角落,幽幽地看着我,恨恨地说,代叔叔,你怎么扔下我不管啊。
当我说完忏悔的话,转过身,就看见段小兵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在我看到他的一瞬间,我的心又被儿时那种熟悉的哀伤紧紧攫住。
这真的有种让我做梦的感觉,人世亦真亦幻,若不是亲身经历,很难有这样的体会。
他喊了一句飞飞,早已蓄积在眼角的泪水,长驱直下。
那个乞丐似乎也被感动,说,哎,今天是清明,我也该给我儿子烧点钱了。
走出院,有棵树开出了白花,几只鸟在那一树的苍白的美丽上鸣叫,凄厉而惨烈!
113.
出去吃早点时,又看见那个乞丐在一个油饼摊前讨吃的。
老板挥挥手,说,去去去,别影响我生意。
他又去了另一家。
还是同样的遭遇。
我走了过去,给他买了几个煎饼,他张大嘴,泪水唰地顺向了双颊。
他说,你真是个好人。
他吃着煎饼,我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人流中,迎着风走时飘起的白发让我心酸,
突然间,我感觉好累,有点疲惫不堪。
段小兵看出了我的疲惫,他靠过来,顺势接过我手里的包,那动作自然的,就像我们早已打成一团,熟识了一辈子的老朋友。
我们找了一家早餐厅,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我的心,才稍微静下来。
我问段小兵,院子里的花儿是你种得吗?
段小兵点点头。
他说,房子要拆迁了,我母亲他们去了乡下,我哥搬进了楼房,我怕虎子一个人太寂寞,每年开春就会在墙角撒一些花种子,等花开出来,虎子就有伴了。
我听了眼圈一红。
此后,我们都没说话。
追忆似水年华是一种病。
此刻,我就像一个病人,静静地看着外面,望着街上的人流。
多年来,我习惯于一个人安静的观望这个灯火通明的世界,观望这个冷暖自知的人间。
我看见一些挑着菜从乡下早早赶来城里的老农,只听见挑担摇荡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我还看见看两棵杨树,一棵已经老得不行了,全身上下看不到一点绿色,没有一片树叶子。它站在那里,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另一棵的树叶上泛着淡黄色的光斑。
突然间,我仿佛看见了那段曾经失去的光阴。
年少的感情最大的天敌往往是时间,我们都爱得太快,爱得太激烈,就像过山车一般,在万千时光流转之间,爱情就这样悄然翻过去了,我们都还没来得及尝到细水长流的爱情的滋味。
114.
我把有关望江厂的所有文字资料、图片和一份详细合作方案发给了总部。
总部仔细研究后,派考察团过来考察。
考察团转了一圈,和层层相关人员会面后,初步定下了合作意向。
我被总部留下来的谈判。
总部提了一个条件,要我以最小的代价拿下望江厂,打造成西部拓展战略的基地。
望江厂的大部分职工都放假在家,包括段小兵。
段小兵说,上班也没多大意思,工资太少,不够他维持生活,何况还有个上学的儿子。
办理停薪留职后,他开过小餐馆,摆过水果摊,卖过服装。
折腾了两年,人瘦了一大圈,钱没赚到,还亏损了不少。
于是,他又开起了出租车。
这一开就是两三年。
他说,开出租车的生活,平庸安定,如同温水的蛤蟆,顺利、沉闷,没什么大起大落。白天开车,晚上睡觉休息,朋友少了,也不爱抛头露面。他留恋家,深爱儿子,希望都在儿子身上,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陪儿子打打球,爬爬山。
关于段小兵,不管承认与否,其实总会有消息传入耳际。
这次回来,我也略知一二。
我很感谢他一直暗中帮忙照顾我的爷爷奶奶,没事就会过去陪我奶奶打打麻将,换个煤气,买个粮油,一喊他,飞快地跑过去,还不让我奶奶说。
我爷爷生病后,也是他在医院跑前跑后,安排我爷爷的一日三餐,鼓励他咽下每一口饭。我回来后,他就悄悄离开了。
他的恩情我不想欠。
正好,我身边缺个助手。
本来,总部打算派个人过来,由于种种原因,那人暂时没到位。而段小兵之前一直在望江厂上班,对那边情况比较熟。
经请示,我决定雇他做我的临时助手。
我对段小兵说,我和望江厂打过招呼了,你先回望江厂当陈厂长的助理,负责做一些协调沟通方面的工作,工资我们这边付,每个月五千。能做多久我现在也不能确定,不过你也别担心,就算合作谈不成,你要不愿意在望江厂呆,我会帮你想办法。
我是这么打算的。
万一合作真成了,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继续留下来当厂长助理。合作要没谈成,他也没损失什么,大不了继续开他的出租。
我之所以能如此坦然面对他,可能,一方面是小虎子的离去触动了我。
另一方面,他也郑重向我道过歉,多次说了对不起。
我不能让人家觉得我是一个小气还没度量的人。
还有就是时间了。
时光真的如流水,记忆得多深刻的人都能变得模糊不清,多浓的情爱都能被稀释得似是而非。
16年的时间,早让我们所生活的环境完全脱节了,生命的再度聚首变得体谅和宽容。
老实说,我已经忘了他很多。
倒不是说我多宽容他。
说到底,我是在宽容岁月,宽容我自己。
是的,段小兵尽管让我伤心难过了很长时间。
但,这种伤心和难过早让我化为过好幸福生活的动力。
我攒着力量考取复旦的研究生,攒着力量混进一家大型公司。
在我混上高层时,我就对自己说,等我有一天回去,就要把望江厂买下来,好好折磨那些自以为是的人物,比如厂里的那些所谓的高层领导,比如林师傅,比如林份,还比如段小兵。
时间好比一支画笔,它能在人们脸上画出沧桑。
经过岁月的磨砺,当我再见到段小兵,发现他鬓角有了白发,面容消瘦、眼神也渐渐不那么明亮,每次出车回来,精神总是不济,老打哈欠。
见到我,段小兵总是低着头,连说话都变得小心翼翼。他态度是如此谦卑甚至是可怜巴巴,令人不能不动恻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