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比欣慰起来。
没想到,16年前在我怀里挣扎的小小的秋生,为了一个不是他亲生,也未曾养过他的父亲,竟有如此气量。
回去时,我买了张报纸。
报纸上,有篇报道,说是那个农民骑摩托车把亡妻绑在背上载回家的报道。
我想起那一大片一大片的废墟,眼睛红红的,脚底一股凉气传遍全身。
段小兵拍拍我。
我突然转过身,默默流泪。
我说,他们真的好可怜。
他们会好起来的!段小兵安慰我。
我喊了句小兵,身子开始颤抖。
段小兵靠过来,又拍了拍我的肩膀。
路过一家音像店,里面传出邓丽君的声音:所以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丝丝情意……
我瞥了瞥段小兵,发现他眼眶湿润,泪花中有一种含苞带露的动人,如荧荧的星光一样。那些已被我收藏在角落里的记忆,瞬间涌出,把心淋了个透湿,酸酸涩涩,刺激着最后一块嫩肉……
134.
经历了汶川地震后,我变得更坚强,也更宽容。
我同意了妻子的离婚请求。
我只提出了一个条件:儿子每年放假要回国来陪我呆一段时间。
做志愿服务期间,儿子经常给我打电话,每次通电话,我的声音刚传过去,他就在那边喊,爸,你没事吧。
我故意吓唬他,儿子,你再不回来,可能就见不到你老爸了。
他就说,爸爸,你一定要好好的,放假了就回去看你。
妻子同意了我的条件。
其实,很多事情,只要我们主动去面对,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糟。之前,我们就是因为没有主动去面对,所以才走到这一步。当然,其中也有我自己很大一部分责任。
2008年7月中旬,她把儿子送回了国。
我们去了趟上海,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
虹桥机场,她把两张奥运门票给我,说,路路只能在你那呆到八月上旬,本来我打算领他去北京看奥运会,想了想,还是你领他去看吧,我对比赛也没什么兴趣,看完奥运,我就要带他回英国了……他现在功课很紧,学得很吃力,我还得陪他补英语。
我儿子小名叫路路,比段小兵儿子小辉小一岁。
两人相见,格外亲热,路路小辉哥长小辉哥短地叫着,还说要比身高。
他和小辉并排站着,问我们谁更高。
我说,你要高点。
他又说,你给我俩打打分。
段小兵装模装样,仔细端详了一番,拿捏着腔调说,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最后得分是90分。
路路睁大眼睛问,哇,这么高!
我白了路路一眼。
我说,那是小辉的分数,你啊,顶多及格水平。
路路嘟着嘴。
段小兵安慰他说,路路,我说的就是你的分数,小辉的分数由你爸爸来打。
我看了段小兵一眼。
我说,小辉嘛,当然要比路路高一点。
路路有嘟着嘴,说,一点是多少?
我说,怎么也要高个一两分。
路路说,干嘛不抹平啊,就差一两分!
我说,抹不平,你太胖,肚子太大,你不记得有一次我领你去跑步,路过球场,他们的足球踢丢了,硬说你捡到后藏到肚子里了。
路路说,爸,这你都信啊,他们是故意这么说的。
哈哈,段小兵和小辉笑成一团。
135.
小辉中考早已结束了,每天都有大把时间陪路路到处乱逛。
路路很快就喜欢上了这座城市。
除了热,其他都很适应。
路路刚从英国回来,嘴里动不动就蹦出两句单词,说的普通话也有香港人的味道,经常把段小兵和小辉逗得咯咯笑。
路路和小辉很快熟络了起来,一些心事也会和小辉说。
比如,小辉会问路路有关英国那边的情况,路路就对小辉说,还是回国好,刚去英国时,很难融入到集体,英国的学生很傲气,看不起来自中国的学生,所以他有时候觉得很孤独,却又不知道怎么去排遣。
小辉竟然用流利的英语告诉路路怎么做。
路路听了吃惊地瞪着小辉,好象看到小辉的后背长出了一一对翅膀一样,半天回不过神来。
路路很是惊讶地问,怎么可能,你的英语那么好?
小辉得意一笑,说,我从小就学英语。
路路又问,你爸爸教你的吗?他是英语老师?
小辉摇摇头,我妈是英语老师,我爸只是个出租车司机,他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奔跑,他说他不希望我也像他那样,于是从小就送我去参加英语班,那些学英语的都是一些有钱人的孩子,看人不用眼睛,鼻孔永远朝上,我学了一阵,就不想去。我爸说,以你的身世,到这种地方学英语,被人看贬是肯定的,你要是受不了,我也不强求,以后也像我一样,开着出租,天天被人瞧不起。我就再也没打过退堂鼓,比以前学的更认真。结果比所有的人都学得好,后来那个班免了我两年的学费,对我进行重点培养,拿我当示范宣传,每次招生都要我出来演讲,把那些家长全征服了……
路路眼睛睁得大大的。
小辉说,其实你刚到英国和我刚到那个学习班是一样的,我们都不属于这个环境,只有让自己适应这个环境,让自己变得更好,才能消除孤独和自卑,让大家接受你。
路路说,那你快告诉我怎么融入新环境,怎么适应新环境,怎么让自己变得更好。
小辉说,要想融入新环境,你首先要让他们了解你,对你感兴趣。
此后几天,小辉天天对路路进行包装,教他写毛笔字,怎么表演一些中国特色的节目,比如打鼓,拉二胡,甚至推荐他去学功夫。
我给他找了个武术老师,没学几天,就坚持不下去,推脱自己太胖,学不会,动作笨拙,太吃力。
我说,好,那你先减肥。
段小兵把这个任务接了下来。
他对路路照顾得很周到,看得也很紧,一有时间就领他去爬山、打球,站在码头教他练拳。
几天下来,还真瘦了一圈。
136.
路路虽是我儿子,坦率说,他长相一般,最多只能用“可爱”二字来形容,可能人一胖,什么缺点都来了。
我还是觉得小辉好看,一举一动都有那种少年的律动和帅气。
我说,要能像小辉,再瘦个二十斤,人就精神了。
段小兵眼睛一眨,说,有个地方可以让他去试试。
段小兵说的是林师傅和她妈妈在乡下的小型农场。
我咬咬牙,一狠心,同意了。
路路在农场呆了一周左右,段小兵每天打电话汇报减肥进展。
他说,几块菜地被两个小伙子抢着翻好了,果园和菜地里的杂草也被拔得干干净净,路路现在灵活得可以爬树摘果子吃了。
我听了就很开心。
路路从小被他母亲娇生惯养,养得像只白白胖胖的寄生虫,适应社会能力差,平日里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什么家务活都不做,也不屑于做。如今被段小兵这一带,竟然脱胎换骨。
一个星期后,我开车去接他们。
段小兵带领两个小伙子爬山去了,下山时,路路崴到了脚踝。
其实也不算严重,但路路身子重,怕再出什么意外,段小兵非要背着他下山,走了两三里的山路才到家。
到家后,段小兵刚放下路路,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原来,可能是路路太沉,段小兵背着他也不慎滑了一下,左脚猛烈一抖,膝盖就跪在了小石块上。
为了不让路路掉下来,小兵双手撑地,把后背躬成弧形,路路趴在他的后背,就像趴在一座安全的石拱桥上。路路当时一惊,问:大伯,你怎么啦?段小兵说:没事,就是滑了一下。此后,段小兵走得很缓慢,慢如蜗行。路路也没多想,只是以为他怕再滑倒,故意放慢了速度而已。
我费了好大劲把他的袜子脱了,发现段小兵的脚脖子已肿成了大萝卜。
我说:你怎么这么傻,崴成这样也不吭一声。
段小兵说,路路没事就好。
小辉说,我就知道我爸摔得不轻,我劝过他,他不听,非要坚持背路路,路路那么胖……
段小兵瞪他一眼,小辉就不往下说了。
137.
瓦房、村鸡、村狗、牛羊,一张张陌生而又熟悉的乡土脸谱……
想起那首名叫《江南》的诗:水似镜,万千倒映,两岸风光,细数入心;小桥斜影,江南柔情,处处诗意,一步一景。远方山间林,近前花迎宾,云自空中闲,彷如游仙境。美不尽,陶醉难醒,过客不舍,黄昏却近。
回城时,路过一户人家。
可能是办喜事,他家的外面摆上些桌凳,支起口大锅,锅里熬上些羊骨头,案上盆里是些煮熟的羊肉羊杂碎,一排洗干净的瓷碗。
大嫂把切好的羊肉羊杂碎放在碗里,抓上香菜末、葱花儿,手拈汤勺,在滚烫的汤锅里舀出稠稠的汤汁,往碗里一冲,一阵浓厚的香味飘来。
小辉擤了擤鼻子,说,好香!
我说,你想不想吃?
小辉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停下车,塞给大嫂一些钱,冲他们招了招手,两个小伙子羊一般跳下。
我来到段小兵身边,半弯着腰。
段小兵楞了楞,问,怎么啦?
我说,上来啊。
段小兵不相信地问,你要背我?
我说,试试。
段小兵说,不大好吧,路路和小辉在那边看我们。
我说,叫你上来你就上来,管那么多干什么。
他小心翼翼把着我的肩,慢慢从车上滑下来,趴在我后背。
没走几步,他两只手轻轻提我的耳朵,说,你现在像不像猪八戒?
我的心在笑。
我说,我倒愿意做猪八戒,可不知道背上背的那个是不是媳妇。
段小兵突然就停止了提我耳朵。
他喊了句飞飞,正要说什么。
路路在那边喊,爸,你小心点。
路路刚喊完,我故意脚下一滑,装作跪倒在地。
段小兵急切地问,飞飞,你怎么啦?
我说我脚崴了。
段小兵说,那你快把我放下来。
我说,没事,我能挺住。
段小兵说,不行,快放我下来。
我说,放什么放,我要一直背你回城里。
段小兵说,你疯啦。
我说,你能疯,我为什么不能。
段小兵说,你还要开车,你要不听话,我们都困在这,谁也走不了。
我说我无所谓,
他就笑了,揪我的耳朵,恢复了以前的调皮。
他说,靠,你骗我吧。
我说,你才知道啊!
哈哈!他大笑,从我身上滑下来,一屁股坐在那张长凳上。
段小兵为我的那碗加上味精,拨了点胡椒粉,盐和醋,搅了搅,放在我面前,说,好了,吃吧。
看着那碗汤,我的心像田野里开出的五颜六色的花朵。
喝完羊汤,我再背他上车。
他紧紧贴在我后背,我听见他的心脏在清晰地跳动。
上车时,我听到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飞飞,你背我回家吧。
恩,回家,背你回家!
突然想起周旋的歌: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我抬头仰望的晴朗天空,似乎预示着一个困惑的结束和另一个新的开始。
138.
生活,像春天骤然绽放的叶子,一下变得汪绿。
墙壁上挂着我、段小兵、小辉还有路路四个人的合影,沙发上摆放着四只接吻猪的抱枕。
段小兵把黑豆、红豆、黑豆放在一起,磨出的混合豆浆味道鲜美。路路把苹果、西瓜、梨混在一起打磨的果汁可口怡人。小辉把南瓜、胡萝卜、木瓜等和水果混合在一起打磨的蔬果混合汁也别有一番风味。
我们四个围在一起看电视,喝着自制的豆浆和果汁,为各自的劳动成果打分。
有时,吃饭时,段小兵会当着小辉和路路的面给我夹菜。
小辉嘴一撇,说,爸,怎么不给我夹啊。
他就冲小辉嘘了嘘,说,你吃的还少啊,你干爹胃口不好,得逼他多吃。
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会靠过来,在我耳边窃窃私语,气息在我鼻翼两旁颤抖
小辉说,爸,你又说什么啊?神神秘秘的。
他看小辉一眼,一脸坏笑。
路路也忍不住好奇,问我,爸,段伯伯和你说什么了?
我说,段伯伯要你留下来,做他的儿子,要小辉去英国读书。
路路开始在沙发上跳,拍手说,好啊,好啊!
小辉却满脸的不乐意,恨恨说,我还不愿意呢!
段小兵看我一眼,得意地笑了。
我拍了拍小辉的肩膀,说,恩,有骨气,你爸没白养你。
段小兵笑得更灿烂了,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我看见他的脸上闪着栩栩的光芒。
我们开始买同一型号的衣服,四个人穿同样的衣服去俱乐部健身,成了健身房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段小兵的身材一直保持得很好,尤其是腹肌,一块块的,像搓衣板,路路摸着都不敢相信肌肉能长成这样。
段小兵说,有了小辉,他唯一的爱好不是画画,而是健身。
趁小辉和路路去了乒乓球室较量,我走到他面前,看着挥汗如雨的段小兵,我说,行啊,赶上专业的了。
他停止了挥动,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来,你试试。
我说,我不行,我也就能跑跑步。
他给我展示了一下胳膊,说,怎么样?
我捏了捏,说,不错!
他又挺了挺胸,说,我练好几年了。
我握着圈,轻轻撞击了一下他的胸肌,荷尔蒙奔涌的声音急速传来。
我笑了,笑得波光盈盈。
我说,练成这样,做那事肯定很厉害。
其实,我是想表达,身材练成这样,肯定能很好地满足女人。
他一楞,没明白过来,问,你说做什么事?
我不说话,撇过头,窃笑。
不料,我这一笑,他倒反应过来。
欣喜像海浪涌过心头,他突然凑过来,眼眶闪着幸福的小泪花,挑逗我说,要不,晚上回去试试?
我倏地脸红。
心,在那一刻,变得柔软极了。
我知道大家一直伸长脖子在期盼我俩的再度激情。
但,很遗憾地告诉大家,我和段小兵终究还没发展到那一步。
我们一直在坚守着内心的那份纯真。
岁月已经淘洗了激情与冲动,开始呈现出温暖而深沉的底色。
路路和小辉行影不离,我们总不能像年轻时,为了一次冲动,跑去外面开房。
毕竟,谁也开不了这个口。
再说,16年来,我习惯了和女人做爱。
我和段小兵之间,这种需求更多是情感上的。
我还没产生要动他的念头。
多年来,和不同女人的肉体接触,让我潜意识里有了这么一种概念,一旦动完了,就意味着结束——我和那些来来往往的女人就是。
可能,我确实是爱他。
所以,我害怕去动他。
于是,我摆脱了凡夫俗子的占有欲。
我就想,这样其实也挺好的,有共同情趣,还脱离低级趣味。幸福不是得到,而是在一条看得见方向的路上。真爱一个人,不一定要得到他的身体。因为,和肉体关系比起来,感情这种东西更为可靠。想想,我们的一生,能真的爱上几个人?
只是,我们都没想到,等到可以顺理成章发生激情时,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却差点葬送了我和段小兵好不容易浮出水面的感情。
139.
记得,从美国回来刚去上海那阵,我瘦得脱了形,夜不能寐。
有时,在黄浦江边走着走着,我便要停下来,扶着围栏,强忍着悲伤。实在忍不住,就低下头,面朝江水,掉几滴泪出来。
后来,我谈了恋爱,结了婚,有了儿子,考取了研究生,又换了新工作,在陌生的环境里,我低眉顺眼从头开始。
直到事业慢慢有了起色,我开始觉得生活待我还是不薄。
我应该学会感恩,尤其是经历了这次汶川地震,我更应该对生活感恩。
我要感恩生活,让我和段小兵重逢、相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