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积攒的力量一下全卸了,那埋藏在心中的怨恨也变得风轻云淡了。
115.
段小兵说,他愿意回望江厂当陈厂长的助理,但必须答应他一个条件。
我说什么条件。
他说,你要认我儿子做干儿子。
我说就这条件?
他说是。
我说,为什么?和工作有关系吗?
他顿了顿,说,十六年前你就答应了,我一直记得。
我想了想,说,好吧。
人岂能言而无信,十六年前我确实说过这话。
他微笑着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第二天,他就把儿子领过来和我见面。
段小兵的儿子既像段小兵,也像戴燕燕,但还是像戴燕燕更多一些,长得很好看,甚至可以用“英俊”二字来形容。
不仅有着飞扬的眉,微笑的眼,挺直的鼻,编贝般洁白整齐的牙齿,身上还有一种特别干净的少年气息,像一侏新生的植物般饱满、纯净和清澈。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他看段小兵一眼,说,我叫小辉。
段小兵马上补充说,叫段正辉,辉煌的辉。
我说多大了。
他说十五。
“读几年级了?”
“初三!”
我把一辆变速自行车推到他跟前。
我说,对不起,段正辉同志,那天我打你爸爸了,我知道你很恨我,你想报仇的话,现在可以动手。
他看我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笑起的样子有点傻傻的,很像十五六岁时的段小兵。
他说,我不敢,我爸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我一楞,你爸真这么说的?
他说,我爸经常这么说。
段小兵摸了摸他的脑袋,说,这孩子,没大没小,快,叫干爹,谢谢干爹送你的礼物。
他挠了挠头说,我还是叫叔叔吧。
段小兵又拍了他脑袋一下,叫你喊干爹就喊干爹。
他张开嘴,喊了个干字,爹就哑在喉咙。
我摆摆手。
我说,算了,还是叫叔叔,干爹我听着也别扭。
他倒是机灵,马上爽快地说,谢谢叔叔送的礼物。
段小兵不乐意了。
他说,叔叔是叔叔,干爹是干爹,你这辈子就一个干爹,这个干爹16年前就认下了。
他只好又说了句,谢谢干爹送的礼物。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说,走,我请你爷俩儿吃饭。
我们去了一家新开的“小笼汤包”。
小辉不小心把包子里的汁喷到了我手上。
段小兵赶紧拿出餐巾纸为我擦,边擦边不好意思地笑,说,这孩子,毛手毛脚的,也不注意点。
那略带羞涩的笑,曾经是那么的熟悉。
如今,却有点生分。
116.
与望江厂合作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并像水入油锅一样引起了轰动。
很多人过来打听。
那天,我刚和有关领导碰完面,从望江厂的机关大楼下来,门口就围满了人。
一见到我,他们就涌了上来,唧唧喳喳问,是要和你们合作吗?怎么合作?我们还能继续上班吗?多少钱一个月?交保险吗?
马顺的父亲本来已经退了,也跟着过来凑热闹。
显然,他认识我,见到我就过来拉我的手,很是亲热地说,合作的事我们早听说了,我们整个厂都在打听是哪一家公司,没想到是你。
我说,不是我,是我们公司。
他说,你们公司在哪?
我说,总部在广州。
他说,你们公司很有钱吗?
我说,搞活望江厂不成问题。
他说,是买下来吗?
我说,可能,但也不排除合作。
有个人突然说,你会不会是骗子吧,前几年还说香港有个大公司要过来合作,我们高兴得天天盼,谁知那个香港大老板过来有吃有喝半个月,拍拍屁股就走人,把我们害惨了,好几天都没米下锅……
段小兵忍不住了。
他说,去去去,你怎么说话的,香港老板是香港老板,我们是广州的跨国大公司,能混为一谈吗。
那人认识段小兵,说,哟,怎么成你的跨国大公司了,你现在不是陈厂长的助理吗,什么时候叛变到跨国大公司了?
马顺的父亲说,跨国公司好啊,把望江厂搞活了,我们都能上班,都能涨工资。
有人呛他,你都退休了,还上什么班啊,还涨工资呢,美得你。
他不乐意了,说,退休了怎么了,我还是望江厂的人,你们涨工资我就得跟着涨,一分钱也不能少。
段小兵给我挤出一条道,拉着我的手快速离开了。
我们去了断臂山。
爬山时,向上看,我看见小草、野花和小树。向下看,我看见泥泞的小道、腐烂的电线杆和低矮的土胚屋。
路好像没有尽头似的,我一边爬,一边任由思绪纷纷扬扬。
就像王菲所唱的,记忆是一种很玄的东西。
这些层峦叠嶂的景象让我想起雾蒙蒙的童年和青少年。
断臂山上的榆钱树已经很多很高很大,郁郁葱葱,枝繁叶茂。
段小兵说,这座山被命名为榆树山,经常有晨练的人上来练操舞剑。
我站在山顶,望着山下望江厂那灰蒙蒙的一大片小房。
很多小房的泥墙上画个大大的圆圈,圈内写着一个“拆”字,红漆的颜色。用不了多久,这些小房都将被推土机铲净,变成一座噪声沸腾、尘土飞扬的大工地。
段小兵掏出一包烟,很熟练地抖出一支,问我抽不抽?
我摇摇头。
他把烟叼在嘴上,点烟的姿势还是那么潇洒。
我们相互看了一眼,又都将目光移向山外的天空,很久没有说话。
抽完烟,段小兵感叹说,望江厂变化真大!
是啊,变了,一切都变了。
十六年过去了,这个给数万人带来生存和希望的大厂已经跌到了谷底。
改革与改制,合作与合资,变卖与破产,年年争,年年吵,一年一变,人心惶惶。
想当年,这里是什么情景?
生活在这个厂里的固定人口,加上职工家属和来来往往的流动人口,少说也有十万计,车间有几十个,有球场、电影院、文体中心、游泳馆和大广场,还有子弟小学、子弟中学、职工技校等等。
如今,这里的一切,如果可能,都要炸掉,夷为平地,然后重新建设,一个新的生产各种型号汽车的现代化厂区将矗立在滔滔江水的岸边。
我还清晰记得,我们偷偷划船去江的对岸采榆钱。
船上,我们对着江水和蓝天,大声喊对方的名字。
这一切的一切,都已远去,不复再来。
117.
看着山下灰蒙蒙一片,段小兵的瞳仁伴着暮色,一点点暗下来。
黄昏,沉默得近乎死寂。
直到要下山了,段小兵突然问,飞飞,和望江厂合作要成了,你会不会留下来?
我一楞,想了想,我说,我希望能留下来。
他靠过来,拉了拉我的手,神色严肃地对我说,飞飞,那你一定要促成与望江厂的合作。
我笑了。
我说,你也希望我留下来?
他说,当然,你留下来,我就能回去上班。
我故意说,还能继续当你的厂长助理。
他也笑了,说,你要当厂长我就当你的助理。
我说,哪有比我还老的助理。
他突然抡起胳膊,使了使劲儿,演示了一番,说,我老吗,我经常有健身哦,他们都说我年轻。
我笑厉害了些。
我说,能不能留下来,要看总部的意思。
段小兵说,恩,我知道,我就是为望江厂着急,开出租车这几年,我明显感觉到这个城市各个角落都在飞速发展,新工厂建了一批又一批,商业楼盖了一座又一座,惟独望江厂每况愈下,你看看望江厂附近公汽站台的大牌子和道边的电线杆上,性病一针灵、无病除狐臭、割痔仓的广告飞天盖地,哪像现代化的工业厂区啊……
以前,我们厂的工人蓄势待发上班,容光焕发下班。
现在啊,他们吃、喝、嫖、赌无所不干,有的甚至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
我们车间的小王,以前是多好的小伙啊,每天上班就像打了鸡血似的,后来因效益不好,收入微薄,他又没魄力出去闯,每天闷闷不乐的,迷上喝酒,到处借钱,喝酒了就打老婆,这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他老婆就和他离婚了。
还有那个五车间的陈小霞。
原来是我们厂的一枝花,很多人追她都吃闭门羹。
后来面临下岗裁员,有个头头一直垂涎她的美色,以裁员为名,强行把她上了,逼得小霞去打胎。
小霞本来身子就虚弱,家寒境困,打完胎,第二天还得上班,没休息好,血流不止,晕在了现场。
厂里见她实在虚弱,无法正常工作,逼迫她办了病退。
24岁呀,才24岁,工作仅5年,就病退在家,你能体会那种拖着病体修养在家的滋味吗?
后来,小霞因身体未调节好,失去生育能力,没有男人要她。为了养家,成了一个洗浴中心的足疗按摩师,最终沦落成了卖肉小姐。
你根本想象不到吧,那个曾经把她肚子搞大的头头经常以嫖客的身份光顾她,每次光顾完,还恬不知耻,说是可怜她,照顾她的生意……
还有那个高师傅,下岗后,去建筑工地打工,受伤后,身体有了残疾,经常被媳妇奚落。有一天,他突然精神不正常起来。几天后,就被一辆车撞死了。说是说被撞死了,其实是自杀,好几个人都亲眼看到他突然快速奔向一辆疾驰而至的奔驰……
唉,这几年,望江厂离婚的人很多,自杀的也不少。
很多女人离婚后没有收入来源,有的背井离乡,有的傍大款,傍不上大款的干脆做卖肉小姐,很多男人离婚后还经常和前妻搞在一起。
没办法,人都是这样的,知道你和他离婚了,知道你有几分姿色,他不会再要你做他的老婆,但他却喜欢再占你的便宜,占了第一次就会想占第二次。他们下意识里就带着这么一种想法:没离婚前,多少次便宜都占了,还差今天这一次。
甚至还流传着这么一首打油诗,说是‘半山腰上一块田,前人种了好几年, 如今实行责任制,谁想种来谁出钱’,说的就是望江厂女职工离婚后的艰难处境……
虽然我现在办得是停薪留职,以后能不能回去上班也难说,但我从心里还是希望你们和望江厂的合作能成。
要真合作成功了,就可以给这个老厂带来新的生机,可以给五六万生活在困顿中职工带来新的希望。
我们都希望,望江厂还能建设得和以前一样辉煌气派,就像你们的跨国大公司……”
段小兵说这些时,似乎陷入了一种悲凉的气氛。
我当然清楚一个老企业的衰落意味着什么。
很多工人在里面工作了大半辈子,他们就像一群被圈养的人,由于长时间与社会隔绝,掌握社会资源极其有限,企业一旦衰败,于他们的打击是致命的,他们的人生也只能跟着衰败。
段小兵是幸运的,毕竟还年轻,可以用青春去搏。
我说,合作能不能成,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但我竭尽所能吧。
段小兵把手搭在我肩上,说,飞飞,我相信你,我代表全厂五万名职工感谢你。我会全力协助你,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就一定能成。
我笑了。
他竟然说只要我们齐心协力。
但我没点破,我只是戏谑说,你能代表五万名职工么?
他不好意思地说,暂时不能……不过,合作要成了,我要回去上班了,就能!
我被他的话感动了,确切说是激励了。
我伸出了手掌,说,好,我们一起努力。
他迎过来,拍了一下我的手掌,说,好,一起努力。
拍完,他裂着嘴,情绪饱满地笑了。
下山时,步子甩得大大的,明显比上山前有劲儿多了,就像打赢一场战争的空降兵。
118.
段小兵帮我在望江厂附近找了一套房子,办公兼生活所用。
房子很大,三室两厅,宽敞明亮。
段小兵把房子简单布置一下。
他做的很巧妙,把木制线条用锯子按照尺寸加工,钉成一个个像框。
他找了一些他照的风景照,或是他自己画的水彩画,或是一些他以前帮我拍的照片,精跳细选,往像框中镶嵌,然后用钉子固定住玻璃,最后在墙壁上打钻挂好。
4月15日那天,他早早过来接我,拿着一串钥匙在我面前晃了晃。
他说,进去看看。
我打开一看,楞住了。
一种触手可摸的温馨涌现。
虽然,此时此刻,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如16年前那样容易激动了。
但我还是承认,我有被感动到。
尤其看到那张我弹着吉他站在码头唱歌的照片。
我在想,他是什么时候拍的,我当时怎么不知道。
还有那幅两个小孩站在船上撒尿的水彩画,看着恍如隔世。
我说,布置得不错,没有白给你付工资。
他竟然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们去了一趟望江厂,和有关人员谈了谈一块地的问题。
由于没谈拢,心情有点不爽。
走出望江厂,段小兵说,飞飞,你等等我。
不一会儿,他回来了,手里捧着一束百合。
拿着!他愉快地说,声音湿湿的,像小雨淅淅沥沥滴打在水泥台阶上。
我说,送我?
他笑着点点头。
我接过花说谢谢。
娇柔的花瓣,灵性的洁白,秀挺的风姿,优美的形态,宛如一个个亭亭玉立的仙女翩翩起舞。
我捧到鼻尖闻了闻。
我说,恩,很香。
段小兵笑了。
他说,服务员喷了香水。
百合香水!我嘴角露出浅笑,心情像夕阳,无力,却有些温暖。
看来,段小兵这个助理没白当,已经懂得察颜观色。
见我笑了,他又用低低的声音说,飞飞,走,我请你吃饭。
我说,去哪吃,我请你。
他说,今天我请。
我疑惑地看他一眼。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眼睛弯成美好的月牙。
他说,今天是你生日。
我一楞,哑哑地笑了。
119.
吃饭的地方是段小兵早就定好了。
雅致幽静的小包间。
我还看见一个很大的蛋糕放在桌上,上面插满了小蜡烛。
我在心里数了一下,40根,正好和我的年龄一样。
“生日快乐!”他给我套上了生日帽。
段小兵点燃了生日蜡烛,耀眼的火花像是跳跃的精灵。
我闭上眼睛,在他的欢笑声中,郑重许下了生日愿望——听说认真许的生日愿望是会实现的。
烛光完成了使命的刹那,灯光也灭了,雅间一片漆黑。
黑暗中,段小兵问:飞飞,你许了几个愿?
我说:两个。
他问:哪两个?
我说: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
是的,不能说,我也害怕说,对我来说那是两个很重要的愿望,我怕一旦说出来,愿望就变成了幻想。
灯亮了,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随着节拍响起,字字句句,真真确确。
吃饭时,我要了几罐冰镇啤酒。
喝罐装冰镇啤酒是我在广东养成的习惯,每当我很累很疲倦,没胃口的时候,就什么也不想吃,光喝罐装冰镇啤酒。
段小兵说,这家的排骨味道不错,尝尝?
我说我喝啤酒就行。
他说,是不是累着了?
我说,没有,就是没胃口。
其实,是有点累,是那种兴奋不起来的疲累。
但,我的心,还算平静。
我说,你刚才问我许什么愿了。
你说不能说!他看我一眼。
我说,其中一个是,我希望能很快见到我儿子,我们分开有八个月了,我很想他。
他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会儿,他看我一眼,微微一笑,说,我在你奶奶家看过他的照片,小家伙胖嘟嘟的,真可爱。
我说,那是他小时候我寄给奶奶的照片,他今年14岁了,比小辉小一岁,去年去了英国读书,现在也很胖,圆滚滚的,一直瘦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