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混混段小兵 下——代雄弼
代雄弼  发于:2014年0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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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在咫尺,伸手可及。

我以为,我会本能地反感,会厌恶,会拒绝。

此刻,却没有。

不仅没有,我的身体甚至还在起着微微变化。

这让我有点脸红和难堪,同时又奇妙得让我想飞翔。

浮想翩翩之际,灯,突然一下亮了。

小辉进来了。

卫生间一阵尴尬。

我和段小兵对望一眼,仿佛被人捉奸,满面通红。

幸亏小辉还没清醒过来。

他揉着惺忪朦胧的眼睛,进了卫生间才发现我们两个也在里面。

他只是说了句“你们都起来了啊”,便退到外面等候。

我拍拍他的脑袋,说,我刚要出去,你爸就进来了。

他说,你们怎么都不打灯啊。

段小兵说,你这孩子,打灯干什么,多浪费,又不是看不见。

小辉就没再说什么。

129.

回屋后,我再也睡不着,翻来覆去躺在床上。

接这,我又起来,打开笔记本,搜索了《蓝宇》那部电影。

我看得很投入,《你怎么舍得我难过》这歌儿在片中反复被伤感地吟唱。

我听着听着,流泪了。

尤其结束时,扞东旁白说:“你知道吗?这些年,北京还是老样子,到处都在拆呀建呀的。每次经过你出事的地方,我都会停下来,不过心里倒很平静,因为总觉得你根本就没有走……”

我的泪汹涌起来。

我想起,每当路过那栋我曾经亲手装修出来的老房子,我也总是下意识停下来。

因为,我总觉得,16年前那个段小兵还在里面住着,就像他从来不曾离开过。

影片结束后,我又找来小说,看完小说,天露出亮色。

我抽着烟,想了很多。

蓝宇的尸体放在医院,扞东不顾一切的抱他,吻他。

那一刻,我相信,扞东是真心爱蓝宇的,但已经晚了,蓝宇再也醒不来。

扞东是多么的悲伤和无助,纵然他有无数的男女性伴侣,然后真正让他动情的就只有蓝宇。

我想起了自己。

和扞东不同的是,16年来,我的世界只有女人,在妻子背叛我后,我多次和不同的女人发生过关系。

和扞东相同的是,心结一样,我追求这种刺激,但不迷恋。每个女人我碰过之后没有想碰第二次的欲望。

扞东深爱着蓝宇,我深爱着段小兵。

16年前的段小兵让我沉溺,或者说迷恋上了这种两人肉体完完全全的裹挟,总有种一刻也不想失去的患得患失。

我还想起了段小兵。

那天,去机场的路上,看见段小兵追过来,我装得很冷漠,事实上,我当时有过一阵莫名的激动。我没想到,他会如此执着地追到机场,并坚定地将我截下。

我开始认真地梳理。

16年来,我从未去接触所谓的同志圈,和我有肉体接触的全是女人。

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迷恋上了和不同的女人做爱。

我也一度曾怀疑过自己的性取向。

难道我是异性恋?

或者说双性恋?

直到我看了《蓝宇》,直到我刚才再次目睹到段小兵的傲然,瞬间的面红耳赤、砰然心动,一种别样的激情膨胀着自己的全身。

我这才意识到,我真正深爱的,还是男人。

只不过,这个男人是一个特定的人,他就是段小兵。

我确实接受和女人做爱,但似乎很难爱上她们,我和任何一个女人在一起,都找不到这种和段小兵在一起时的纠结与分裂的痛感,那种坐立不安、食之无味的魂不守舍。

我突然有了扞东的切身体会。

遗憾的是,扞东已经永远失去了他深爱的蓝宇。

幸运的是,我的蓝宇,近在咫尺——虽然,他还游离和徘徊在我的心门之外。

当然,对于段小兵,并不是我要抗之拒之。

这种纠结,说到底,是心理问题,是自己与自己的缠斗。

缠斗着,就结了一个痂。

我只是不想自己去抠,我怕越抠越痛,甚至流出血来。

我在慢慢等待它慢慢自行不着痕迹地脱落。

这么想着,我拉开窗帘。

窗外吹来淡淡的风,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一轮骄阳在高空悬挂,灿灿烂烂的,就像此刻我的脸。

我知道,这样的美好只是掀开了一页。

我们都还年轻,未来的幸福还很长,很长。

130.

自看了电影《蓝宇》,

我一度像大理石上盘踞的青苔,处于一种极度怀旧的状态,经常陷于对故人故事的追忆。

我心里那颗爱的种子也开始慢慢发芽——我不想再重复体会悍东的切肤之痛。

我甚至想到了张大伯,想到了秋生。

想到秋生时,我一阵紧张。

我就想,秋生应该没事吧,他和小虎子一样大,现在也该有23岁了,上大学了吗?

回望自己走过的路,惊讶地发现,原来那些被默默地遗落在岁月荒芜中的,竟都是我曾经要用生生世世去恪守的执着。

时光渐渐赋予我遗忘和回忆的力量。

从前,我觉得我不能理解段小兵。

但此时现在与过去叠加,我觉得段小兵突然简单易懂了。

小时候,我被全班所有的小朋友冷落,于是我和段小兵同病相怜,走到了一起。

如今,我们两个都是被女人抛弃的男人。

幸运的是,小辉一直在他身边。

不幸的是,路路(我儿子的小名儿)已离我远去。

我们每个人都在等待。

学生等待着毕业,恋人等待着结婚,亲人等待着团聚,幸福等待着永恒。

等待一个结果。

等待一个人。

亦或是等待一件事情的发生。

等待终究是幸福的。

因为,在等待的过程中我们依然饱含着希望。

尽管,那希望是濒临绝望的希望,但也是支撑人活下去的动力。

如若没有了这一动力,我们又如何继续延续生命的长度呢?

我和段小兵就在等待着那种破镜重圆的契合。

131.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会一起做饭,我开始主动和他讨论菜的咸淡。

厨房里,烟火缭绕,我笨手笨脚,以帮忙的名义瞎搞一气。

每每这时,小辉就会喊,干爹,你别添乱啦——声音拖得长长的,强行把我从厨房拖出来。

段小兵就在旁边傻笑。

有时候,我们会一起在坐在沙发上,看电影频道的佳片有约。

看着看着,他会一个人跑去阳台吸烟。

阳台上,他的背影蒙了一层淡淡的月光。

偶尔,我也会走过去,从他的指缝里抽过烟,深深地吸一口,踩灭。

我说,烟还是少抽点好。

他看着我,眼睛动了动,灿灿一笑。

月光洒落在他的鼻翼,我的心微微动了动。

这双眼睛,年少时,在我身边百转千回。

回忆就像一块被时光层层包围的青苔。曾经,我们用最好的两年为彼此温暖。我想起以前他为了我,把一个高大的男人打得鼻青脸肿,我就像偷偷舔了一口糖。

很多个午后,斜阳懒懒落下去,我们去老茶馆喝茶,看那些老头摆龙门阵,狗懒懒地盘在脚下,张着大嘴呼吸,杨树投下班驳的影子……

我承认,那些过去,好的,坏的,都很深刻。

好的,始终让我甜蜜。

坏的,终究不能阻挡未来。

即便曾经的最真挚最美好的爱情,被沾上了污点和伤痕。

当然,我们都还在不深不浅试探性地靠拢,要突破尺度都有点不好意思。

毕竟,都快四十岁了。

毕竟,16年时间没有过身体接触。

毕竟,各自的儿子都那么大了。

这种一会近一会远的靠拢,被一根线牵着。

犹如小小的火花,若有若无地燃着。

那长长的芯似乎怎么也烧不到尽头,直至汶川大地震的到来。

电视画面上,满目疮痍的景象把我们惊呆了。

很快,我接到总部的通知,暂停与望江厂的谈判。

此后两三天,我拉着段小兵组成了志愿服务队,召集了几个人,先后三次带着药品、食物等救灾物品,送到受灾区。

到了灾区,我们协助搬运物资,连夜驾车转送伤员。

如果说,《蓝宇》让我心里那颗爱的种子开始发芽。

那么,这场突如其来的汶川大地震就如一场大风,给这棵已经发芽的种子慢慢催出绿叶的机会。

我心里的那块痂也开始慢慢自行脱落。

在半个月的志愿服务过程中,我和段小兵目睹了许许多多生与死的故事,彼此的心境有了微妙的变化。

死别已是很残酷了,还要生离,就更是伤感了。

有对本来决定分手的小恋人,经过地震的劫后余生,他们又拥抱在了一起。

看着他们激动地相拥在一起,身后,是那轮很大很大的落日,我的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

段小兵走过来,拉了拉我的袖子,轻轻叫我,飞飞,我们走吧。

我忍住眼泪,把手插在裤兜里,转身,跟着他慢慢地走。

有个晚上,段小兵累得倒下了,发着低烧,还有轻微咳嗽。

我只好停下脚步,把他安顿在简易帐篷里。

烛光下,我们头抵头,呼吸交互呼吸,段小兵在我暖暖的气息里意识朦胧。

他的眉毛真黑。

我说,小兵,怎么样?累吗?

他说,我不累!

我又说,小兵,你发烧了,冷不冷?

他迎着蜡烛光,笑一笑,说,我不冷。

我靠到他身上,可是他怎么在发抖呢。

我找来体温计,还好,低烧。

吃完药,他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我吹灭蜡烛,走出帐篷,发现夜幕下的空地显得如此忧伤旷寂。

我抬头看了看天,一个单独的巨星横刺入天角,光尾极长,放射着星花,刺开万重的黑暗,迸发出一些乳白的光。

第二天,在我们要离开的时候,遇见了秋生。

当然,我没认出来,段小兵喊了句秋生,我懵了半天。

我盯着他看。

是他,真的是他。

不算太高,很黑,清瘦的脸庞。

我说你是秋生?

他点点头。

我说你还认识我吗?

他疑惑地看我一眼。

段小兵说,这是以前抱过你的代叔叔,专门来做志愿服务的。

秋生笑了笑,说,代叔叔好。

我拍拍他的肩膀。

突然,热泪盈眶。

132.

秋生师范毕业后去了一个偏远的地方当一名乡村教师。

那个地方遭遇了不算严重的地震,他特意赶到重灾区找他的父亲。

秋生说他父亲在附近做小工,他找了很久,也打听了很多人,终于在一处废墟旁边的帐篷找到他的父亲。他父亲左腿受了伤,经过简单处理,秋生正在想办法往外面送。

听说我们可以帮忙把他送到城里的医院,秋生的父亲挣扎着拒绝。

秋生说,爸,不能再拖,再拖就会溃烂,搞不好要截肢。

他父亲就黯然垂下了头。

一路上,秋生安慰他父亲。

秋生说,我现在参加工作了,有工资,不用担心医疗费,以后就不要出去打工了,去我们学校做饭,我会好好孝敬你。

他父亲听了,大滴大滴的泪珠从眼角滚落。

住院后,秋生一直陪着他父亲。

他总是趁父亲睡着的时候,一个人默默地踱到外面的葡萄架下休憩。

有一次,他说,小兵叔叔,你能领我出去买件衣服吗?

段小兵说,你买衣服干什么,我送你几件!

他说,我父亲的衣服裤子破了好几个洞,我想给他买套新的。

我们就领他出去转了一圈。

买完衣服,他又去了零售批发市场。

他来来回回逛了好几趟,东西拿起来又放下,就是舍不得掏钱买。

最后,他还是决定买了一小瓶酒。

秋生说,我父亲没别的爱好,平时就喜欢喝一小口。

赶回医院,他父亲醒了,眼睛很红,似乎哭了。

他父亲说,秋生,我以为你会扔下我不管。

秋生说,怎么会呢,我是出去给你买衣服去了。

秋生把衣服和酒拿出来,他父亲突然就哭了起来。

他边哭边说,秋生,我对不起你。

秋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爸,没事,都过去了,我现在不也好好地吗。

他父亲就哭得更汹了。

我早知道秋生的父亲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

秋生送我们出去时,我说,你恨他吗,他好赌,对家不负责任,又没养过你。

秋生说,怎么说呢,要说从来没恨过是假话,以前我也恨,恨得还很厉害。

后来,慢慢长大了,在政府的资助下,在好心人的帮助下,我读了大学,就逐渐释然了。

不管怎样,他始终是我的父亲,始终是我爷爷奶奶的亲生儿子。

地震发生后,我奶奶拉着我的手,用无助的眼神看着我,一直不愿咽气,我知道奶奶是恳求我去找他。

我说,奶奶,你挺住,我一定要把父亲找回来。

奶奶就一直在挺啊挺,挺到最后,实在挺不住了,还瞪大眼睛,一直在喃喃地说,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大庆(秋生父亲的名字)了……

其实,现在想想,他也很可怜,老婆生了个儿子还不是亲生的,他也没什么错儿,就是家里穷点,是我母亲欺骗了他。

他心理也很苦,我爷爷去世后,他去爷爷的坟头哭了一场就没再回来。

后来,听说他入赘到了别人家。

在我大一的时候,他来学校看过我,据说是被女方赶出来了。

那天他一直哭,说他想回家,想他的妈妈。

我奶奶说,他被赶出来是因为他偷了女方家的钱,而这钱是他偷偷给了奶奶,说是用来交我的学费。

我读大学的费用都是他在外面打小工挣来的。

现在,我奶奶也走了,除了他,我没有任何一个亲人在这个世上,在我心里,他就是我父亲,我的亲生父亲……

秋生还说,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他的好,我会时时想念,这就是留给自己在世间的一簇小小温暖火焰。

秋生的一席话让我愕然不已。

没想到,这么一个从小缺乏父爱的孩子,在孤独环境中成长,却丝毫不抱怨,工作努力,心地善良,宽宏大量,善待他人。

突然间,我像是释然了很多。

对过往的很多事情似乎一下看开了。

那种15年来一直厚厚笼罩的情绪,在慢慢涣散。

我还准备对我的妻子放手。

我在想,只要他们是真心相爱,我就祝福他们。

至于儿子路路,就由他选择吧,只要是他自己选择的,我就支持。

我甚至做出决定——放下包袱,和段小兵重修旧好。

我对自己说,心里这痂,也该是到脱落的时候了。

是啊,过往算什么呢。

好好活着,好好相爱,才是最重要的。

133.

2008年6月8日,是端午节。

段小兵包了很多粽子。

我说,挺想吃你包的粽子。

这些年,在广州吃的粽子肥肉那么多,还那么咸,一点家乡的感觉也没有。

第二天,我就闻到了粽叶的香味。

我站在厨房,看到段小兵正用高压锅里往外拿粽子,然后放冷水泡上。

一下子有些恍惚。

小辉说,我爸开着车,跑了半个城市才买到的粽叶,晚上泡的米,起早包的。

我忽然很感动。

我吃着粽子,说,要不要送些给秋生和他父亲。

段小兵说好。

看见我们送来的粽子,秋生长睫毛下挂着摇摇欲坠的泪滴。

我问他还要住多久?

秋生说,医生说一个星期后可以出院。

我说,一个星期后我来接你,送你们回去。

秋生说,不用,我想再观察半个月。

我说,住院费很贵的,腿伤可以在家里养。

他只是个刚参加工作的乡村老师,我真的很难想象,他能供他父亲在这么家大医院住上一个月。

秋生说,没事,我有办法。

走出医院,段小兵说,秋生帮医院的某个主治大夫的儿子做家教,上午下午各两个小时,收入还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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