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混混段小兵 下——代雄弼
代雄弼  发于:2014年0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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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2007年的到来。

2007年的4月,我爷爷生病住院。

我急切赶回去。

医院里,我一边安慰我奶奶,一边联系大夫,化验、CT、核磁共振,把能做的检查全都重新做了一遍。

是恶性肿瘤!

爷爷毕竟八十多岁了,年事已高,无论接受手术、放疗,还是化疗,都有很大的风险,治疗几天,爷爷反应强烈,恶心呕吐,剧痛使爷爷彻夜难眠。

很快,爷爷放弃了治疗。

他接受死亡的淡定和从容,让我日夜倍受煎熬。

人老了,生命总显得格外脆弱,挺了不到一个月,爷爷还是离开了我。

亲情的世界,已塌一角。

我洋装坚强,却遮不住眼角的泪光。

殡仪馆里,爷爷躺在鲜花丛里,面带微笑,嘴唇微启。

我捧着爷爷的肖像,悲痛欲绝。

爷爷是我从小到大的避风港,他用不算高大伟岸的身躯为我遮挡一切。

如今,却化作了一把骨灰,捧在手里,那么轻。

一方狭窄的盒子,天人永隔。

那刻,我恍然,意识到一个我生命中久久驻足的至亲,去了另一个世界。

爷爷,愿你在天国安好。

107.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我去机场的路上,段小兵追了过来,拦住了我的去路。

下了车,段小兵神色凝重,喊了声“飞飞!”。

我猛然一颤。

本来,爷爷去世后,我一直强忍着泪水。

他那么一拉,一喊,我再也忍不住,感情和理智在这突如其来的瞬间,凝结停滞了。

我想起,22年前,我把段小兵堵在了他放学回家的路上,就像今天他堵我一样。

当时,段小兵停了下来双手叉腰,一副来者不善、候敌迎战的架势。

然后,他哭天抹泪说,代雄弼,我是真把你当我兄弟,亲兄弟啊,你知道吗,女人是衣服,兄弟才是手足啊,女人没了,我可以再换,兄弟没了,我就是缺胳膊少腿,缺胳膊少腿,那就是残疾,残疾啊,你懂吗。你要喜欢戴雪蝉,说一声,兄弟我让给你,不就是件衣服吗,谁穿不是穿,我能跟你急跟你抢吗,喜欢就喜欢,为什么非得是戴雪蝉,是戴雪蝉就戴雪蝉,为什么明着不来暗着抢,你不能因为我是农村来的就戏弄我,更不能因为我学习不好,把我当蠢子耍……

他说,代雄弼,我不是嫉妒你和戴雪蝉好上了,我是恨我自己瞎了眼,把你这种利用和算计朋友的卑鄙小人当朋友……

这些激烈的语言,我历历在耳。

如今,22年过去了,我们再次分手也有15年了。

15年的时间沟壑太宽太深,使我无法一下子将它填平。

我从计程车下来。

段小兵靠过来,拉了拉我的手,又喊了句,飞飞。

我的胸腔就如同一口沸腾的锅,心在锅里上下翻滚,各种情绪就是各种调料,甜酸苦辣,百味杂陈。

我目光悲哀地看了他一眼,突然蹲地,双手抱头——和段小兵22年前做的那样。

我软弱无力的叹了一声,仿佛想要逃走。

段小兵走过来,用低低的声音说,飞飞,对不起!

他刚说完对不起,那种长期以来忍下的怒火和不满终于在瞬间被他点燃了。那些积郁在心里的怨恨和委屈,简直是翻江倒海地往上涌

我再也遏制不住冲动,站起来,给了他一拳。

我激烈地说,段小兵,这一拳是我还你22年前给我的那拳……但请你记住,我代雄弼不是小人,我不会为了报私仇还你这一拳,我是替燕子给你这一拳的。段小兵,如果你喜欢燕子,那是你的自由,我管不着,也没权利干涉。你要娶她,我也不反对,我只会衷心祝愿你们幸福。你把所有的这一切隐瞒得死死的,我也可以装做不知道。但你既然娶了她,你就要对她负责到底,不能人家孩子都为你生了,你说抛弃就抛弃人家,你这不是一个男人的所为……

见段小兵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儿子下车,冲过来推了我一下,愤怒地说,你是什么人,凭什么打我爸爸?

段小兵忍着痛爬起来,抹了抹嘴角,把他儿子拉到一边。

段小兵说,儿子,别怪代叔叔,是爸爸做了错事,该打!

突然,像有松针恣意地刺进我的眼睛。

我学他22年前,啊的大叫一声,跳上了出租车。

出租车上,播放着许巍的《曾经的你》:

曾梦想仗剑走天涯

看一看世界的繁华

年少的心总有些轻狂

如今你四海为家

曾让你心疼的姑娘

如今已悄然无踪影

爱情总让你渴望又感到烦恼

曾让你遍体鳞伤

DiLiLi……

走在勇往直前的路上

DiLiLi……

有难过也有精彩

每一刻难过的时候

就独自看一看大海

总想起身边走在路上的朋友

有多少正在疗伤

DiLiLi……

不知多少孤独的夜晚

DiLiLi……

从昨夜酒醉醒来

每一刻难过的时候

就独自看一看大海

总想起身边走在路上的朋友

有多少正在醒来

让我们干了这杯酒

好男儿胸怀象大海

经历了人生百态世间的冷暖

这笑容温暖纯真

每一刻难过的时候

就独自看一看大海

总想起身边走在路上的朋友

有多少正在醒来

让我们干了这杯酒

好男儿胸怀象大海

经历了人生百态世间的冷暖

这笑容温暖纯真

听着听着,我的眼泪就出来了……

108.

爷爷病逝后,我奶奶突然间苍老了很多。

也是,她本来就已经很老了,曾孙都已经十三岁了。

我只是觉得,一夜间,一向健康的奶奶似乎就步入了风烛残年的阶段。

虽然,我总是在电话里安慰她,你的身体没有问题啦,等我回去,我天天陪你打麻将,你要不爱打了,我们就去公园散步,我陪你练剑,练到什么时候都行。但她的步履却还是一天比一天迟缓、沉重,每迈出一步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

有一次,我又给她打电话。

没想到,她竟然一个劲儿地问我:“你是谁?你是谁?”

我说,奶奶,我是飞飞,你的孙子飞飞。

她就说,飞飞是谁?是我孙子吗?我孙子不是叫军军(我同父异母的弟弟代雄军)吗?

放下电话,一股酸楚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奶奶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老人。

以前,她总说,不管你去了哪儿,走得有多远,过年一定要回家。

十五年来,我都记不得陪她老人家过了几个年。

每次都说,明天年吧,明天一定回去。到了明年,又推到了后年。后来,我奶奶不再期待了。

我曾接过他们到广州生活过一段时间。

住了不到半年,他们就嚷嚷着要回去,说是不习惯,听不懂广东人说话,吃不了这里的东西。

人生就是这样,年轻时,郁积着巨大出走的欲望,想从单调狭窄的生活里冲出去,放浪不羁、周游世界、天涯飘零。

飘久了,人到中年,就想回家。

所谓故土难离,是也。

恰好,总部有往西部发展的规划和战略,打算在西部建一个生产基地,并派遣了好几批先遣考察团到西部各大城市考察。

我首先想到的是望江厂。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那座老企业,也没人比我更了解那个地方。

我决定回去,照顾奶奶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我的儿子路路去了英国读中学,妻子也跟去了陪读,我一个人留在广州也没多大意思。

另外,我还是有点不大习惯广州这座城市,连太阳也感觉是潮湿的。整个城市充满着一种味道,一种腥腥的,甜甜的,腻腻的味道,像水果市场,甜香的表面里隐藏着腐烂的味道,一股甜臭味。

有一回,我突然吃到一种水果,那种臭味熏得我蹲在地上呕吐,人们告诉我那只水果叫榴莲。

榴莲,广州市就像是一只榴莲。

临离开那天,我蹲在广州的路边泪水狂泻。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我是不属于这座城市的,无论它有多么的开放和繁华。

2008年,我回到家乡那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时,正是榆花盛开之际。

坡坎路边的榆树开满了一串串一簇簇,清嫩纯雅、色如素锦、香飘四野的榆钱花。

我开着车,载着白发苍苍的奶奶,拐进望江厂附近,在一条宽阔却凹突不平的大道瞎转悠。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番景象。

一切的一切,全没了当年的欣欣向荣。

左边是望江厂影院,听说承包给了私人,目前正在装修改造成高档KTV,高高搭起的铁架子挡住了正门的入口。

几个民工绑着腰带,悬在半空,晃悠晃悠刷着灰白的油漆。

铁架子下面,还有几个民工穿着班驳的劳动服,围圈扎堆,在甩着扑克牌,粗犷地说着话。

再往前走,篮球场上,已经没有一个完整的篮球架,有一个已经断了半截,横倒在草丛中,有一位长苒鹤发飘飘的“算命先生”坐在那半节篮球架下,幡旗挂在架子上面,卦摊摆在旁边,地上放一张纸,上面写着:“为你的婚姻当参谋”、“帮你的事业、升学指出阳关道”。

家属区一幢一幢的家属楼还在,不过都已经破败了,丝毫看不出当年的繁华。

想当年,望江厂何等光辉和荣耀。

段小兵曾经说,望江厂每个人的眼睛都长到额头上,走路都很少拿正眼看他们这些来城里讨生活的乡下人。

如今,所有的繁华都消失殆尽。

这里还有段小兵的影子吗?

我呐呐地想。

此后几天,我一个人把车开得很慢,从主干道到支干道,已经不知道转了多少次,侧面打听了很多人,了解到望江厂目前濒临倒闭,领导层正考虑申请破产、变卖还是寻求合作。

有一次,我独自开车从望江场那边的集市一条街路过。

人很少,熙熙攘攘的,本来我已经开过去了,我却突然刹住车,往回倒。

因为我在一家音像店门口突然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我看了看牌子,写着“春晓音像店”

我的嘴动了一下,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从音像店门口走过来。

飞飞,你是飞飞?那个身影说。

我一楞。

飞飞,你不认识我啦?我是林芬,你以前叫我芬芬姐。她说。

我从车窗里探出头,取下墨镜,看了半天。

还真是她。

厚厚的粉底,浓艳的口红,深色的唇线,还有夸张的假睫毛和眼线。

她裂嘴一笑,说,我还以为你不认得我了呢?

我也很纳闷,我就那么好认么,我明明是戴着墨镜,还开着车的。

我说,你开得音像店?

她点点头。

我说你不是开食杂店吗?

她裙子摆了摆,说,哎,早就不开了。

我就楞在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这时,我还看见另一个熟悉还陌生的身影。

坐在音像店的窗户下面,一动不动。

他似乎也在抬头向我这边张望。

见我一直盯着那人看,林芬说,他是段大军。

我有点不敢相信。

下了车,走去一看,还真是段小兵的哥哥段大军。

黑了,还老了一圈。

他也看了我半天,才嗫嚅着嘴唇说,飞飞,你是飞飞?

我点点头。

我去过他们家附近,那里的房子成排成排的变成一截一截的废墟,上面写着大大的“拆”字。

我说,段大哥,你不在望江厂上班?

林芬撇了撇嘴,说,他啊,早下岗了。

也是,他只是个临时工作,按望江厂目前难以为续的窘况,继续呆在那的可能性也确实不大。

我又说,段大哥,那你干些什么?

林芬说,他瘫了,什么也干不了,只能坐这儿帮忙看看店。

我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林芬,一头雾水。

他一直不说话了,眼神中除了孤独,好象还有隐秘。

我说,段大哥,你先忙,我走了。

林芬说,飞飞,就走啊,小兵知道你回来吗。

我没腔,打开车门,透过车镜,看见她拿起手机,像是给谁打电话。

莫非是给段小兵?

我一怔。

果然,听得她说,飞飞,要不你再等等,小兵一会儿就到了。

我摆摆手,说,不了,哪天我去看他。

109.

我正要踩油门,马顺过来了。

他也认出了我,惊喜地叫,咦,你是代雄弼,代大主席?

我说是我。

他说,靠,我还以为谁呢,这两天你这车一直在这转来转去,还戴副墨镜,我楞是没认出来。

他掏出一支烟给我,我看了看牌子,从自己口袋里拿出一包好烟,他凑上来看看,说,你这烟,是好烟!

我凑了过去,小声说,段小兵的哥哥怎么坐在她店里了?

马顺看我一眼,说,他们是两口子,你不知道?

我大吃一惊。

但我装得不动声色,说,老同学,你这几年过得怎样?修理铺生意还好吧。

他说,去个屁,我早鸡吧不开了,望江厂都要倒了,饭都吃不起,还有谁开车啊。

我说,哟,那么惨,那你现在干什么啊?

他看我一眼,凑过来,说,我开了家歌厅,就在那边的拐角,代主席,走啊,唱两嗓子去?

我眼皮一抬,说,算了,哪天有时间的吧。

就他那损样,还歌厅,八成是个民间小妓院。

他说,你这几天在这转来转去干什么呢。

我甩给他一根烟。

我说,察看地形呢。

他一楞,察看地形?你对这儿不熟吗?

我说,那倒不是,就想多看看,万一哪天我把这儿买下来呢。

他再一楞,买下来?

不可以么?我吐了一口烟。

他说,你要把望江厂买下来?

我说有可能。

他似乎不大相信,说,望江厂那么大,你能买下来?

我说不可以么。

他说,你买这么一大片地干什么?

我说,我要盖几间很大很大的房子。

他说,那也用不了那么大地方。

我说,我还要盖很多很多的别墅。

他说,这里有很多别墅啦。

我说,现在的别墅能拆的全拆,不能拆的统统炸掉,包括你的歌厅。

他吓一跳,你要炸掉我的歌厅?

对,炸掉!我快乐地说。

他好象明白了,说,靠,闹半天,原来你是开发商啊。

哈哈!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这笑有点突兀,笑得他有些发毛。

他说,代大主席,你别做梦,你再有钱也买不下望江厂,有好几个开发商来这抢地皮,全被赶走啦。

我说,你就等着看好戏吧,到时候你的歌厅被炸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哦。

正和马顺嘻嘻哈哈有说有笑,段小兵开着出租车过来了。

我快速戴上墨镜。

马顺看见段小兵,笑嘻嘻说,哟,段小兵来了!

段小兵从出租车下来,马顺靠了过去,哈着腰,笑眯眯说,段小兵,这回你们可真完蛋了,代雄弼说要把你们望江厂统统炸掉,盖几间很大很大的房子和很多很多的别墅。

段小兵看他一眼,不加理会,径直向我走来。

有些事情,你越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它,它却拼命向你脑袋里钻。有些人,你告诉自己不要去看他,他却像磁石一样牢牢的吸引你的视线。

当他像一只蝴蝶,飞抵我视线时,那一刻,我还是百感交集。

他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楞楞盯着我看。

确信是我后,他鼻子有点酸酸的,用颤颤的腔调说,飞飞,真得是你啊,什么时候回来的?

时光惯会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一别又是一年有余,再次相见,我和段小兵四目相对,思绪万千。

我的鼻子一阵阵发酸,失去段小兵的14年的辛酸记忆太强烈,几乎将我那些美好的记忆全部都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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