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想,说:想了一次。
我不免有些失望。
我说,靠,就一次呀。
他马上接过话,是的,就一次,从早上起来想到晚上睡觉,中间就没断过。
他真是太会说话了,比起那些所谓的“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你是我生命的四分之三”这些陈词滥调不知道要有意思到多少倍。
我想起,我们去动物园看动物,看见一只小猴子挂在母猴的脖子上,秋千般来回晃。
段小兵突然跳到我身后,搂着我的脖子,像只猴子双脚悬空的晃了一下。
他扯了扯我的耳朵,无比亲热地对我说:飞飞,我要是猴子就好了,一直挂在你身上,你去哪我就跟哪,你怎么甩也甩不掉。
我当时就觉得段小兵实在太他妈可爱,在可爱之处还有我所不知的可爱。
有段时间,我对他特别迷恋,我的脑子里只有他,他的敦厚,他的体贴,他那充满诱惑的身体,我能时刻感受到那种让人心醉神迷的恋爱感觉。
万物终荒芜,惟有爱长青。
爱情是一种蛊,没有任何理因就让你陷了进去。
无论我有多不开心,只要一想起他,我都会觉得身心愉悦。
有一次,他不停用鼻子蹭我的脸,一副很享受的表情。
我就问他,你到底喜不喜欢她(林芬)。
他还在陶醉地蹭我的脸,说,我吧,就喜欢你!
我以为,到了美国,我会彻底将段小兵忘记。
可是,忽然有一天,我又听到了那首《我只在乎你》,我的眼泪再次不由自主就下来了。
后来一次,我骑自行车出去玩,突然下起了雨。
我一边顶着风冒着雨,一边掉眼泪。
因为,我想起了我和段小兵也骑车出去玩,也是半路突然下雨,我叫段小兵下车躲躲,他却死活不肯,坐在后座抱着我的腰,身子和脑袋紧紧贴在我的后背,我突然有了一种生死相依的感觉。
我们就这样骑着车,一路生死相依淋着雨,慢慢地走。
如今,我一个人在美国,那个生死相依的人不见了,只剩下我一个人顶着风淋着雨。
一路上,雨水混着泪水往下流。
我一边骑,一边对自己说:把他忘了吧,把他忘了吧。
我不在乎美国的冬天有多冷。
我只在乎一夜醒来,我的身体还在不在美国。
我很少给家里打电话。
我怕听到有关段小兵的任何信息。
我只在过年时给奶奶挂了一个电话,奶奶还是提到到了他。
奶奶说,毛毛结婚了。
奶奶说,我走了后,他多次给家里打电话,问我去哪了,后来还亲自到家里来了好几趟。
奶奶责怪我说,飞飞,不是奶奶说你,你这人做事也太不讲究,还上过电视的大学生呢,出国了也不告诉毛毛一声,害得人家到处找你,那天他找到家里来,哎呀,那脸色白得,我还以为他得绝症了……
放下电话,我仿佛看见回忆里,一切恬静的往事,都安安静静地走向了衰败。
105.
命运的无常总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变化莫测的让人难以琢磨。
我之前说过,生活永远都充满未知数,在事情到来之前,你很难知道下一秒将有什么意外发生。
这句话应该改改。
改成,段小兵身上永远都充满未知数,在真相没揭开之前,你很难知道他身上又会有什么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
故事并未就此结束。
在美国期间,我给戴燕燕写了封信,大意是要她等我,研究生毕业后,我就和她结婚。
我也是考虑了很久才做出这个决定的。
有人说,如果一个喜欢你的女人主动把身体交给了你,那么她就是决定把自己交给你。
虽然,和我有过肉体接触的女人不少,但我还是决定选择对戴燕燕负责。
投递完信,我从这座城市的北面一直走到南面。
我一直走啊走,从晨曦走到日暮。
我对自己说,代雄弼,不要怕,一直朝前走,哪怕阳光下去了,只要一直走下去,到了第二天,阳光依然会升起来照亮你。
是的,如果渡过漫漫长夜,日光照耀的时候,我知道我将忘记段小兵。
时光一直持续到1993年的8月,交流结束,我也没收到戴燕燕的回信。
没想到,刚回国,我就打听到了一个惊天噩耗:段小兵和戴燕燕结婚了。
经过是这样的。
队伍中,有个同学的女朋友我认识,以前在校学生会呆过,她曾在戴燕燕所在的中学实习。
她看见我,闲聊时,突然对我说,代主席,你是不是认识戴燕燕?
我说,是的,她是我高中同学。
同学女朋友说,她结婚了你知不知道?
我一楞,当时眼睛睁得简直都要蹦出来。
但我假装不动声色问,哦,是吗,她丈夫是干什么的?你认不认识?
她说,不认识,好象姓段,是什么厂子的宣传干事。
我顿时五雷轰顶,就觉得眼前突然一黑,几欲晕倒。
先是林芬,再是那个混混,现在又成了戴燕燕。
我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想。
但我没法不去想。
我再次陷入回忆,一时竟恍惚起来。
段小兵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这个问题如巨大的链条,死死缠住我的脑袋,越缠越紧。
我的额头几乎要裂了。
当我把林芬、混混和戴燕燕串成一根线,苦思冥想了好几天。
突然间,我像是醍醐灌顶。
我明白了。
一下全明白了。
两三年来,风风雨雨无数,哪件是真的?哪件又是假的?也许我一直混淆着。
可是,我还是认为,有些事是铁板钉钉的。
比如,从峨眉回来,我去找段小兵,他突然像变了一个人。
之前,我一直搞不懂,就算林芬要嫁他,就算林师傅和他母亲胁迫他,其实这些压力一直都在,我们也一直在一起面对,又不是第一天遇到,他有必要反应如此激烈吗?
而且,凭段小兵的性格,他心比天高,真的甘心娶一个大他三四岁,还离过婚的二手女人吗?
再说了,在林师傅和他母亲已经结婚的情况下,这种所谓的压力并没有想象中的大,毕竟,从法律角度讲,段小兵已经是林师傅名正言顺的儿子,林师傅养老问题无忧,他再傻也不能傻到要强逼自己儿子娶自己的女儿,以后他俩要真不幸福,林师傅自己看着不心堵吗。
还有,就算段小兵那天喝醉了,被林芬色诱,与她有了肉体接触,但吃亏的明显是段小兵,林芬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林师傅还能以这个为由强迫他娶林芬?
这要传出去可能都让人笑掉大牙。
另外,我宿舍那个和段小兵下过棋的同学告诉我说,他在商场碰见段小兵和一个女的闲逛,好象是买衣服。
我同学说,他们很亲热啊,那女的一直挽着他的胳膊,有说有笑的。
我现在也基本可以判断那个女的是戴燕燕,而不是林芬。
在段小兵姐姐家,戴燕燕就多次很是亲热地挽他的胳膊,还故意和他有说有笑的,说是说演给他姐姐看,分明是演给我看,故意试探我的反应。
按林芬的性格,她应该不会主动去挽段小兵的胳膊。
就算她想挽,段小兵也未必答应。
就算段小兵答应了,两个人也不会一边挽着一边有说有笑。
强扭的瓜不甜,我就从来没见段小兵对林芬有过好脸色。
这种发自内心的表情的变化,不会因为被逼要和林芬结婚,说改变就改变的。段小兵要从心底不接受林芬,那种开心和愉悦的挽着胳膊的有说有笑,不是你想装就能装出来的。
再说,他们在大商场,也没必要演给谁看啊,我同学也是无意间撞见的。
还比如,那天晚上,段小兵给我打电话,借着酒劲儿,语无伦次说了大半天,一会儿说回镇上和林芬怎么了,一会说他背林芬去医院怎么了,一会又说他师傅领导什么的去他家喝酒给他压力怎么了。
现在想来,全是他妈的障眼法。
可以仔细揣摩他提出分手时,最后说的那番话:
飞飞,虽然我舍不得你,但我们不合适,你是有大出息的人,应该去美国留学,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一个工人,没文化,只有一身蛮力气,你走吧,去美国吧,走得越远越好,最好不要再回来……
他为什么要我最好不要再回来呢?
就算他要和林芬结婚,难道我们就成仇人了吗?
后来,我也明确央求过他。
我说,小兵,答应我,不管你结不结婚,和谁结婚,你都别离开我,我们都不要散,好吗?
他当时明明答应了啊。
所以,如果段小兵真是决定和林芬结婚,他是绝不会说出希望我永远不要再回来这样的话的。
再有就是,那天晚上,他劝我说,戴燕燕人很不错,她真的很喜欢你,其实你们挺合适的,高中在一个班,大学在一个学校,还谈得来,她父亲也很欣赏你……
现在想来,他显然是在试探我的反应。
可能,他们早就好上了,但考虑到我和他之间的特殊关系,考虑到我和戴燕燕之间的特殊关系,段小兵也确实有点不忍心挖兄弟的墙角,于是装模装样说出那番话。
段小兵肯定是这么想的。
如果我把这番话说出来了,你代雄弼和戴燕燕还没走到一起,那就怨不得我了,毕竟我已经劝过你,毕竟是你自己不想和人家在一起的。
这就好比八年前,我给段小兵和戴雪蝉创造过机会,但他们没在一起,我倒是心安理得的和戴雪蝉在一起了。
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我又不是没成全过你,是你们自己走不到一起的。
如今,这一幕八年后重现。
可能,在段小兵看来,他做得并不过分,毕竟你代雄弼在八年前就这么做过,我只不过在重走你走过的路。这有什么不可以呢。
还有,段小兵曾黯然说,望江厂通行的比赛规则就是有个靠山,有个后台。只要他有了这么个靠山,他变得容易,他哥哥就容易,他哥哥容易了,他妈也容易,他妈容易了,他们全家都容易。
不难理解,戴燕燕的父亲是望江分局的局长。
这个大靠山可比那个大老粗工人林师傅不知道硬实多少倍。
另外,我还想到我病愈出院时,段小兵曾对我说,飞飞,答应我,不管出现什么事情,你一定要善待自己,好吗?
现在,我终于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了。
是啊,不管出现什么事情——当然也包括他和戴燕燕结婚。就是说,如果出现我和戴燕燕结婚的事儿,你要善待自己。
最后,我想到的是毕业前夕,戴燕燕的单身宿舍里,我和她在一起时的情形。
我的衣服没有干,她递给我一件男人的衬衣。
我当时还纳闷,她一个姑娘家,一人住着单身宿舍,哪来的男人的衣服呢。而这件衬衣又是如此的熟悉,简直和我送给段小兵那件一模一样。
当时,我还想问戴燕燕来着。
想了想,还是算了。
万一要不是段小兵的,她的脸就会挂不住。
其实,衬衣并不是我最疑惑的地方。
避孕套才是。
一个未婚女子有避孕套也不是什么怪事。
但一个未婚女子能如此熟练且不加避讳地取出避孕套,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那等于明白无误地告诉你,她和我在一起只是偷欢。
用她的话说,她只是想尝尝高高树上的果子。
尝完了,我们该干什么干什么。
从她如此坚决地要突破防线就可以推断出,她早已和某个男人谈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恋爱,而且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
她只是想在披上嫁衣前,把一直没吃到的果子摘下来吃吃。
难怪戴燕燕一直不回我的信。
原来她是早已心有所属了。
至于那个混混,照这么说,他可能是为了刺激我,故意和他走得很近,希望我会因他的背叛主动提出分手。当然,也不排除他们确实是旧恋人关系。
106.
我就这样被自己设计的一个又一个问题搅得心神不定。
心,像是苍穹下的一盏孤灯,迎风而立,随时可能熄灭。
这样的灾难,不知道别人会不会遇到。
我突然就觉得自己愚不可及。
自从林芬出现后,我就活在段小兵制造的假相里。
推理出真相后,又活在真相的阴影里。
现在看来,段小兵和戴燕燕的结合,实在不象是我和段小兵故事的结尾,倒象是我们之间又一个新故事的开始。
事实也确实如此。
我放弃了研究生的保送。
1993年8月末,我背起行囊,任惊慌在心中滋长,离开了这个让我大悲大喜大痛的城市。
离开那天,我路过一家酒店,看见有对新人结婚,五彩缤纷的气球一束一束地放飞到天空。
它们升腾,悠然自得地向着天空升腾,使整个天空活跃起来,充满了朝气和蓬勃,上升,无限上升,去拥抱太阳,去那里寻找光明……
有个朋友说,对于我的悄然回来和悄然离开,他很难过。
他说我总是这样,想起一出就是一出,连招呼也不打,根本不把朋友放在眼里。
我听了很难受。
有什么办法呢。
我已经习惯这样的别离,一个人悄悄地来,悄悄地走,不打扰任何人。
人的一生会有很多站。
一路上,我与许多陌生面孔被安排在同一列火车上——我的下一站是上海。
光线暗淡的车厢里,有一种无依无靠,怅然若失的味道让人落泪。
周作人说,暂时脱离尘世。
让时间慢下来,慢下来,或静静地被你忘掉,待到一切饱满酣畅,于是可以马上复归到当下的生活中来,更好地运筹帷幄。
四个月后的1993年的最后一天,我在上海结了婚。
我和一个长得像戴雪蝉的女子的缘分,是在某个场合的惊鸿一瞥,从此两个人的人生轨迹开始改变。
第二年,我有了儿子。
每天回到家,我抱粉嘟嘟的儿子,他对我笑,我的心里荡漾出一朵花。
儿子一岁时,我考上了复旦的研究生。
我经常抱着儿子走在复旦的校园,一会举到头顶,一会放到脚下,把他逗得咯咯地笑。
段小兵逐渐从我脑海消失。
研究生毕业后,我换了好几个工作,在机关单位呆了不到一年,辞职去了家外企,很快又跳槽,举家迁往我老婆的老家广州。
我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寄存一段自己的生命,就好像把自己的生命播撒在路上,等衰老到来的时候,再慢慢收割,装订成册。
我进了一家大型企业,不久,从中层混到了高层。
我的生活和事业顺风顺水。
我和段小兵都回到各自正常的轨道,过着各自幸福而平淡的生活。
我不敢动不动就去回想,去回忆。
但,偶尔加班至夜深人静,来到窗前,望着寂寥的星空,我还是会想起他,段小兵。
一些隐约的记忆仍然在风中破碎。
一些斑斓之景在脑海中浮现。
有时候,深夜,我和妻子互相拥抱入眠,聆听窗外所有城市共有的声音,沉沉睡去后的早上,竟然会觉得自己仍身在段小兵家的那张大床上。
我在想,感情这种事,说不得谁对谁错,或者说谁背叛了谁,谁抛弃了谁。
这本来就是两相情愿的事儿。
如果其中一个另有选择,另一个也只有服从的份。
男女尚且如此,何况男男之情。
有打拼就有辛酸,有辛酸就会有故事。
我只能置身与现实中,像串起来的黑白老电影的片段一样的现实中。
几年来,我身上发生了很多感人肺腑的事儿。
在这里,我只讲述和我段小兵之间发生的林林总总,与此无关的,我就不赘述。
十几年来,我零零碎碎,似乎也听到点有关段小兵的消息。
可能心已不在他身上,我无法把模糊的记忆串起来。
所以,我终究是不知道他到底过得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