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7月初,我们毕业了。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宿舍的。
一个个送那些离校的同学去车站,最后只剩一个人时,我的心里只有凄楚和酸痛。
那天晚上,我最后一次绕着大操场跑了好几圈,然后倒在操场上,就这么睡了过去。
出国日期也终于确定了。
我仓促地做着各种准备。
接到段小兵的电话时,我们已经毕业离校,我和我的同学就像随风飘零的树叶各奔东西。
我的心情自然还是很差。
其实也不算太糟糕,可能是已经下定决心结束吧。
我就是这样一种性格的人,决定该爱时,绝不拖泥,决定该结束时,更不带水,果断还决然。
我反复告诫自己,要克制,要冷静。
拿起电话,我就真的平静、镇定了许多。
段小兵说,飞飞,你在干什么呢?
我说,你说我啊,我在吃菠萝。
其实,我在拿着那一整套出国的证件来回翻来覆地看,但我的语气根本听不出我曾经有多么的痛苦和黑暗。
他说,真好,还有菠萝吃。
我就扑哧一声,笑了。
这笑声,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充满着嘲讽。
窗外,阳光普照,但我心如死水,就像湖面上,没有风,没有荷叶,没有波纹,没有蜻蜓,没有游船,没有两个依偎的人,没有表达,没有爱。
他说,哟,这么好吃,还笑了。
我说,恩,是挺好吃的,我爷爷每天买一个菠萝,切了撒上糖,放在水果盘里,插上牙签,我一次吃两三块。
我说这些时,看了一眼窗台水瓶里的桃花。
那是段小兵在春天桃花盛开时,特意为我折下来,插到水瓶养着。
我在想,真是造化弄人,我和段小兵的感情,正像水瓶里的桃花,早已注定逃不脱某种宿命——桃花用它香消玉陨的命运为我提供了一个警示,没有根的生命即使美丽也是短暂的,不可能会有美好的结果。
他说,这么好,哪天我去找你玩,玩累了就上你家吃菠萝,你给我留点。
我没说话,兀自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我就想,靠,还来找我玩,有什么可玩的啊,难道还要我像那个混混,脱光衣服和你搞来搞去吗。
没想到,他真来找我了,拿着一张报纸,在楼下喊我的名字。
我挣扎了片刻,还是下去了。
我这个人讲究善始善终,就算是结束,也是要当面和他说清楚。
当然,我的意思也很明显。
无疑,我要出国,开始一份笃定的新生活。
所以,我不想再纠缠过去。
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种“过去”像端水果似的端到桌面,与过去的当事人来一次正面分享。
分享完后,用手绢擦擦嘴唇,必要时再擦擦眼睛。
之后,摆摆手,各走各的道儿。
是呀,这次见面后,我和段小兵,就是浮游在深水中的两条鱼儿。
如果能有机会再碰面,在相遇的一瞬彼此抬头看对方一眼,心情好,可以打个招呼,笑笑。心情不好,各自甩甩尾巴游向属于自己的水域——生活这东西,既然无法改变,就得顺着往前看。
我是戴墨镜下去的。
看见段小兵的刹那,我用微微发青的眼白狠狠剜了他一下,墨镜的边框在太阳下,散射出大义凛然的光芒。
我以为我会无所谓。
可当我看见他穿着我送他那件高档衬衣,我的思绪就开始翻滚。
段小兵挥了挥报纸,说他带来了一篇他发表的小散文,题目是《我只在乎你》。写的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那种浓浓的思念和爱。
他说,飞飞,我用的是笔名,叫小雄,我们的名字各取中间那个字。
他这种刺激我的举动,无疑让我悲从中来,万箭钻心一般。
我从他脸上、眼睛里,分明看到的是那个混混猥琐的神情。
我真的很想给他一个耳光。
但我忍住了。
我对自己说,去他妈的《我只在乎你》,段小兵,你要敢侮辱我的智商,我就一定会让你现出原形,揪出你到底是属于哪种男人。
他把手搭在我肩上,我躲闪了一下,就像他会把我弄脏似得。
我看他一眼,像是昆仑山上未化的冰霜,闪着冷冷的光。
我说,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102.
电影里,经常看见两人作别的图景:一村庄、一马、一男、一女,男人翻身上马,女人站在村尾,望着绝尘而去的背影,挥手作别。
时代在变,作别的景象图也在变。
我带段小兵去了有多条交叉铁轨的弯道。
那是我很早就知道的一个地方。
我熟知各条轨道上每辆火车路过的精准时间。
没有村庄,没有马,也不是一男一女,只有我和段小兵。
当然,还有纵横交错的铁轨。
我站在铁轨的一条线上摇摇晃晃地走。
段小兵站在铁轨的另一条线上摇摇晃晃地走。
他想牵我的手,我拒绝了,甩开他的手。
他一怔,说,怎么,不让我牵?
从他语气中,我似乎读到一种失望和难以言说的惊讶。
见我不加理会,甚至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他挂不住了,跳下轨道,从背后抱我。
他抱着我,先是隔着衣服我在肚皮上摸来摸去。
可能是发现我的身体非常僵硬,他又把手伸到衣服里面去摸。
我挣扎了一下,把他的手拽出来。
他不甘心进攻受阻,强行扳过我的脑袋,试图来吻我的嘴唇。
我的脖子硬梗梗的,有一股不大不小的力量,如果他的手一松劲,我的脸就会转回去。
我一言不发,看起来任凭他摆布,实际上我在做着激烈的反抗。
他亲了我的脸颊。
我很快就用手擦一下,感觉他有多脏似的。
趁他惊楞楞之机,我奋力挣脱开来。
我撇下段小兵,顺着铁轨,快速往前走。
我心里在默默数着数,数到三十时,火车与钢轨摩擦发出的咔哒声传来。
“飞飞,火车来了!”果不然,段小兵一个激灵,在身后喊。
我不为所动,踩着小碎石,越走越快。
“飞飞,快,出轨!”段小兵喊叫的声音又提高了一些。
我越走越快,最后改成了小跑。
我与段小兵的距离也越拉越远。
在距离适度的地方,我跑着跑着,假装摔倒在铁轨上,一只脚伸进枕木,装出被卡住的样子。
我蹲在铁轨上,默默数着一、二、三……
呜——
数到十时,火车的汽笛声在弯道那头响起了。
我突然转身,面向段小兵,大声喊:“小兵,火车来了,我被卡住了,你快出轨,不要管我——”
段小兵突然就像头发了疯的野牛,狂奔过来。
可能是启动速度太快,加上铁轨中间全是不规则的小石块,心理还着急,刚启动,就“扑通”的一声,跌倒在铁轨上面。
我还没反映过来,他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地而起,全速奔跑。
速度之快,几乎像一阵风,他就跑到我身边,用力拔出我的脚(其实我的脚是自己塞进去的),刚准备把我抱起来跳出铁轨,火车呼啸而过的声音传来。
飞飞!段小兵扑在我身上,大吼一声。
呜——
汽笛声再次响起。
咣当声清晰入耳,火车拐入另一条轨道带出的一阵风,段小兵摊倒在铁轨上。
我看见他的泪从眼中急速流出。
火车离开后,他撕心裂肺说,飞飞,我喊你出轨,你怎么不听啊。
他开始肆无忌惮流着泪,声嘶力竭地拍打着我,说,不出轨啊,我叫你不听话,我叫你不听话!
103.
人们都说,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不是你从来都没有拥有过,而是拥有了又被残忍的夺取。
两年来,我对段小兵不计任何回报的付出,到最终决定离开他时,忍受着他的冷淡、恶意刺激和身体的背叛,结局换回的竟然是他最终与前男友走到一起。
所以,我决定用这个残忍的方式试探他,目的就是揪出他到底属于哪一种男人。
我真的很怕在分手结束时,他会说出我从未爱过你,或者说更爱那个混混这样的话。
通过刚才的表现,我已基本判断出,段小兵还是爱我的,我丝毫没有理由去怀疑他对我的爱。
我真的不能去怀疑一个愿意拿生命来保护你的人对你的感情。
那就是说,他要么是个多情的人,同时爱我和那个混混;要么他和那个混混只是一时的出轨行为。
我宁愿相信他只是一时的出轨行为。
于是,我对他说,不出轨难道会死啊!
我的声音不大,但不失力量。
他还处在劫后余生的混沌中,仍不停拍打着我,说,火车要走这条轨道,你不出轨就会死,就会死!
我突然就大声吼道,所以你出轨了,是不是?
吼完,我定定地看着他,表情冷漠而坚决,带着一丝悲凉和欲语还休。
我甚至希望自己立刻变成一个疯子,裸着身子跑在铁轨上唱歌,大声唱:为什么非要出轨?不出轨难道会死吗,会死吗!
他突然就楞住了,停止拍打,呆呆地看着我。
段小兵呆呆的表情,让我有点于心不忍。
我也并不是没有怀疑自己的做法,本质上是非常卑劣的。
其实,看到他为了救我,摔了一跤,有鲜血从他的膝上汩汩流出,鲜红色的,非常鲜明,我心里也非常难受。
确切说,是痛苦的程度不亚于万箭穿心。
我宁愿面对一个只是大声喊我出轨,却不会舍命跑过来救我的段小兵。
这样我就能毅然决然地离开他,而丝毫不会伤心和痛苦,就当自己做了一场可笑的梦。
我用力扶他站起来。
看到他腿上的伤势实在不轻,我送他去了医院包扎,并开车送他回去。
到他家附近的岔道,我说,你自己慢慢走回去吧,我就不送了,反正也不远。
他看我一眼,一只手搭在我肩上,说,飞飞,进屋坐坐吧,虎子好长时间没看见你。
我说,不了。
我顿了顿,低下头,轻声说,小兵,你是个好人,对我一直很好,我很感谢你……我看见你们在一起了,他挺适合你的,我祝你们永远幸福,以前我说了冒犯他的话,还希望你别放在心上。
他的手一点点从我的肩膀滑下去。
滑下去抽离的那一刻,我的心在滴血,一种彻底的悲凉袭来。
我知道,我已经失去了他。
当然,他也失去了我。
通过刚才的事儿,我告诉自己,如果段小兵对我说,他其实根本就不喜欢那个混混,那只是一次偶然的出轨事件,这样的事件以后不会再发生,我一定会悍然不顾原谅他的,以后的日子,我也会做只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我会安慰自己说,他那天肯定是喝醉酒了,那个混混又一直在勾引他,就像林芬勾引他一样,所以就稀里糊涂就犯了错。那是多好的一个男人,我们是应该允许好男人犯错的。
我可以再次放弃自尊,委曲求全的,只要他开口说那么几句话。
但他没有。
他一句话没说。
他用沉默击碎了我最后仅存的一丝幻想。
这种沉默有多种含义,一是默认了自己的出轨;二是我不想去解释,你爱怎么想怎么想;三是承认和他在一起比和我在一起更合适;四是他们关系确实非同一般,他暂时难以做到取舍。
我原以为我的一再忍耐,能焐热他那颗寒冷的心,能让他彻骨的伤痛慢慢平复,让我们平静地厮守后半生,没想到,我的一番努力,全是徒劳!
都说唇亡齿寒。
如今,牙齿不断咬嘴唇,嘴唇受伤了——这真的是很伤害我的感情和自尊。
于是,已经被逼到墙角,无路可退的我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下了车,伸出手去牵段小兵。
段小兵看我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伸了过来。
送他走了几步,我说,小兵,我们结束吧。
丘比特小朋友睡眼朦胧地拿着小箭射向某个人的时候,用另一个参照系来说,不是他射偏了,是这个世界偏了,没有迎合上他的箭。这个世界移动地太快了,我们还来不及思考,就爱上了某个人,等我们的大脑开始转动的时候,爱情已如流星般走了。
对于决定,如果是自己最终做出的,说出来,从来都是艰难而轻易的。艰难,是因为决定太过痛苦。轻易,是在那刹那间,说出来了也就说出来了,不拖泥带水。
段小兵猛然一颤,转身激烈地跑,歪歪扭扭的身影,就像片秋天的枯叶,被狂风席卷了去,徐徐飘飞……
104.
忘了在哪读到这么一句话。
大概意思是说,两个人的感情无所谓忠诚,忠诚是受到背叛的筹码不够。
我认为总结得非常精辟,尤其是对两个男人之间的感情而言。
所以,我们总能看到一个男人在另一个男人面前,来来去去,走近又走远,好象这是十分自然的事儿一样。
段段尘缘兜兜转转。
段小兵,这个我真正爱过的唯一的一个男人,他只照亮了我片刻的生活,却留下了足够长的黑暗在我心里挥之不去。
回想起我和段小兵近两年的感情,就像闹市的街头下了一场大雪,下雪的时候,飘飘洒洒、纷纷扬扬,满世界变得雪白无垠,看起来很美。
可是,雪停了,过几小时再看,到处都是杂乱的脚印。
要是遇上个好天气,阳光一出来,积雪化得再快些,到处都变得泥泞不堪,满目仓夷。
是呀,下得时候会觉得永恒不变。
一旦下完了,一切都结束了。
这就是男人之间的爱情,坚强而又脆弱,如同漂亮的花瓶,放在一个合适的位置,可以经受得住岁月的风化,但是只要轻轻一碰,掉在地上,就可能会变成无数的碎片。
一连两天,我一直萎靡地窝在家里休息。
直到去美国的前一天晚上,我又接到了段小兵的电话。
我奶奶说,飞飞,电话,毛毛打来的。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声筒。
那边却不说话,熟悉的呼吸声波浪般传来。
拍!我挂了。
奶奶说,怎么了呢。
我说好象断了。
大概半个小时,他又打来了。
这次是我先接的。
那边还是不说话。
拍!我二话不说,又挂了。
我都要睡了,他再次打来。
我忍住了没有接。
铃声结束以后,过了一会儿又响了起来。
就这样电话响了两三次次,我终于忍不住了,拿起电话就破口大骂:去个鸡吧,都已经结束了,搞什么搞,两个男人搞来搞去有什么意思啊,也搞不出儿子来……
拍,我又狠狠挂了。
随着这声“去你个鸡吧”,我觉得这段时间来,我所有的怨恨和愤懑都一泻而出了,不仅愤怒,我所有的体力、生命都倾泻一空,不复存在。
睡前去卫生间,我坐在马桶上抽烟,觉得异常的虚弱无力,心里面空得发飘,过了一会儿,又悲从中来。
其实,我是多想告诉他我是多么的爱他!
四周的墙壁是一块块白色的瓷砖,我靠在马桶后坐,抽着抽着,慢慢睡过去了。
前往美国的飞机上,我做了个奇怪的梦。
我梦见一只无脚鸟,一直在我身后扇动着翅膀,边追边喊,飞飞,你怎么不接我电话啊,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我以为自己想开了,能够承受了。
没想到,还是会流泪。
一流泪,每个过往的片断波涛般涌现,并让自己陷入痛彻心肺的忧伤。
曾经的甜言蜜语噩梦般缠绕。
我想起,每次去段小兵家睡觉,他都会用似水般的柔情语腔对我说,飞飞,靠,我昨晚梦到你了!
我想起,段小兵很会逗我开心,说出来的话很是朴实,却总是令我感动。
比如,在上海,我在电话里问他,你今天想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