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亦杞立刻收了声,转到亚克身边坐下。他拱了拱亚克,亚克不敢接话撇撇嘴,又朝查查使了个眼色。查查摸着鼻子,继续对齐卡洛说道:“头儿,这儿的人都知道你难受,咱们也难受。每打一场仗,都失去那么多兄弟,都是有心有肝的,哪个能不难受。可消沉也不能一直这么消沉下去,我们这干活着的兄弟还要指望你这位将帅带咱们打翻身仗不是?”
“谁说老子消沉?谁说的?”齐卡洛扯着嗓门,抵死不认道,“老子不是跟你们说了,老子这是在练功、在冥想、在找对付曹禹的办法。”
“是是是!”查查犯傻地又问,“头儿,那你想出办法没有?”
齐卡洛泄气地垂下大头。“还没有,在想……”
查查见自己说错了话,立刻岔开话题:“听说,上回凉军突然弃了我们向东,是因为东边那儿出了岔子。”
“哦,就是那个李政,”亚克凑近说,“他被我们赫连大将军堵在渚马山脚下了。”
“李政这人行事急躁,咱们大将军不过遣人在阵前说了几句他领军无能的话,他便气急败坏,也听不得旁人劝阻,就闯进了咱们大将军事前安排好的地方。没一会儿,就被咱们大将军打得落花流水。后来曹禹得了消息,临阵调整战法,调动一万骑兵前往东边支援,”蓝亦杞想了想,又轻声细气道,“就是我们潜到凉军阵后的时候。”
“这么说,咱们能捡回这条命,还多亏了那李政?”查查皱着眉头。
“亏他个屁!”齐卡洛重新昂起脸,“要亏也是亏了咱们的大将军!”
众人闻言顿然醒悟,纷纷点头称是。
“虽然我们这儿折损了不少兄弟,凉军那边也没捞到什么好处,”亚克说,“凉军这回折了个中军将领周康。据探子说,他因为李政那傻子受了重伤,近日内已不可再战。周康倒下,凉军中营算了瘫了一半。”
“周康领军虽然平庸,却也中规中矩,”蓝亦杞又道,“凉国大将军李荀还在的时候,这周康出兵使得兵法不出彩也不出错,倒还是个得力的将军。曹禹北上后,他跟着曹禹也打了不少胜战。但曹禹毕竟不是李荀,现在和我们对战的凉军大多还是李荀的军兵。虽然曹禹为凉军出了几场捷战,但尚未在李荀的军兵中完全立稳威信。周康倒下,那曹禹一时难找得力将领,就不好遣动整个中营。”
“凉军里有个李政,对咱们来说,倒真不错。”查查掩着嘴偷偷乐。
蓝亦杞又缕了缕头发,眯眼笑道:“听说,他被罚了。”
“被罚了?被谁罚了?”
“还不是曹禹,”亚克说:“人家曹大将军赏了他一顿鞭子。消息都传到我们这儿来了。”
“误军之罪,那本是要斩的!”蓝亦杞说。
亚克撇撇嘴:“人家李政是王爷的儿子,能让他曹禹说斩就斩?”
蓝亦杞长叹一声。
“就算是掌鞭,姓曹的也算够狠的,”查查接话道,“那李政可是他们凉国五王爷的儿子。五王爷和皇帝是亲兄弟!皇帝和三王爷不合,那三王爷之子李荀生前又与曹禹私交甚密。我不信皇帝不怀疑曹禹。曹禹还敢在这当口做这样的事。往后,有他罪受!”
“李政不是个好东西!曹禹也一样!”齐卡洛插话,“老子等着看他们汉人狗咬狗!”
正说话间,一骑游骑来自北而来,向齐卡洛等人传中营军令。将军要他们今夜再探路情。齐卡洛欣然接令。不知怎的,看到军令上“渚马山”三字,齐卡洛呆愣了片刻,焦躁多日的心突然生出几许平和。他莫名地有些期待。要是还能看到阿绿,要是能和阿绿说说这几天的事儿,齐卡洛觉得自己一定会好受些。
齐卡洛高兴地接下了将令。
这夜,他与亚克等人匆匆赶去渚马山。直至到了渚马山,才发现地图上画的并不是上回的山头。齐卡洛心中不免失落。再登渚马山,齐卡洛心情已有所变化,他只想早早探清路况,下山回营。山道曲折,连绵不断,齐卡洛脚步奇快,走着走着失了与身后亚克等人的联系。他独自一人走在山间杂草丛生的泥地中,扶着一棵棵参天古树艰难前行。起初,他有些担心,怕迷失在这老山之中。走得久了反而坦然不惧,齐卡洛提着灯笼穿过一道又一道枯藤缠绕的石门洞,脚下清澈的水流声,伴随他的脚步不疾不徐地流动。
走了约一炷香的时间,齐卡洛发现已经接近山顶。前方不远处,一座天然石桥架在两山之间。哪怕深秋时节,桥身依旧枝叶环绕。齐卡洛不知被何吸引,迈开脚步跨上石桥。越过石桥,又是另一番风景。这风景,让齐卡洛瞧着几分眼熟。
挺立在夜幕下的寒梅树,寂静无声宽阔平坦的巨石岩地。
齐卡洛猛地雀跃起来。他提着摇晃的灯笼大步踏上石阶,踮着脚满心欢喜地四处张望。齐卡洛倚着东边的梅树向崖壁望去,黑兮兮茫茫树木不见人影。他不甘心地又跑去南面石梯,只见远方凉界城头灯火点点。
“阿绿就在那城墙内吧。”齐卡洛惦着脚自言自语。虽能看见那盈盈灯火,但仅仅隔了数个山头的距离,却是万丈鸿沟,不得逾越。他心中隐隐有些难受,垂下大手转身准备原路返回离开山头。
山间夜莺惊飞,齐卡洛感到身旁不寻常地气息破空袭来。他全身戒备,擎出大刀,一对虎目警惕地四下巡视。
右后方传来细琐锐利之声,齐卡洛随即侧身迎敌,却见从梅树后飞来一只银白蝴蝶。齐卡洛心中一懔,不知这蝴蝶是何来历,竟是这般硕大诡异。银蝶所到之处寒风凌厉。直待它飞至身旁,齐卡洛方才看清,那哪是蝴蝶,竟是把刀锋飞速旋转的神秘匕剑。他祭出大刀胡乱砍去,只闻哐当一声,厚实的刀刃已被那匕剑如削泥般削去一截。齐卡洛大惊,深觉这东西怪异,慌忙矮身躲闪,可这对匕剑却像是生了眼睛似的直追他不放。齐卡洛扔下灯笼,撒腿狂奔。山顶岩石平阔,齐卡洛一时未能找到掩体之处,只得四处打转,哇哇乱叫。
就在这夺命之剑擦上他衣襟时,不知从何处又飞出一柄匕剑,突然将其打落到梅树上。
齐卡洛见两柄匕剑纷纷落地,大着胆子再次提起灯笼靠近它。“真邪门!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拾起匕剑细细端详。只见那剑身通体莹透,薄如蝉翼,没想到却可削铁如泥。
他举高灯笼,又在四周巡视了片刻,未见有人。齐卡洛低头再看手里的匕剑。剑柄镂空轻巧,一对蝴蝶暗纹环绕柄身。齐卡洛摸了摸,底端两侧还设有细小的横隔机关,可使匕剑收放随心。
“好东西,老子喜欢,归老子了!”齐卡洛咧嘴一笑,收起匕剑剑锋,在身上用力擦了数下,就要收入囊中。身后又有异动,齐卡洛停下手中动作,警觉地回头问:“谁?谁在那里?”
静夜无声。
等了许久,未闻人声。齐卡洛猜度许是自己多心。他欢喜地将那对蝴蝶匕剑纳入怀中。得了宝贝,齐卡洛心情再次有些爽朗,他吹着不成调的小曲儿,提着灯笼就要下山。正在此时,一枚小石子再次袭向齐卡洛,重重地打在他后脑上。
“哎哟!”齐卡洛吃痛地捂住脑袋大骂,“他奶奶的,哪个王八蛋子,给老子滚出来!”
南边树影婆娑。不多时,站立出一人。朦胧月光下,他一袭茶色广袖长衫,深沉地望着着胡乱叫嚷的齐卡洛。
“阿、阿绿!”齐卡洛尴尬中带着一丝兴奋与惊讶,“你……你真的……真的在这儿?”
齐卡洛见到阿绿总有些手足无措,却快乐无比。他窜上前去,殷勤地说:“老子今夜到渚马山来就是想找你的,可是又怕找不到你。刚才找不到你,老子真难受。现在找到你了,老子心里一下就不难受了。”齐卡洛突然想到方才自己骂人的话,担心地问:“老子刚才说了不好听的话,你没生老子的气吧?”
曹禹摇了摇头,随即向齐卡洛伸出了手。
“干什么?”齐卡洛不解。
曹禹目光冷峻,有种酷似寒霜的锐利,看得齐卡洛心惊胆颤。
“干……干什么?”齐卡洛做贼心虚地问。
曹禹伫立不动,指向齐卡洛的锦囊。
“老子其实没偷东西,”齐卡洛讪讪地把刚放入囊中的一对匕剑老老实实地交到曹禹手中,“是它自个儿送到老子跟前来的。”齐卡洛一边为自己辩解,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曹禹的脸色。
曹禹收下匕剑,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齐卡洛心急地伸手拉住他的衣袖,“老子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老子想……”
曹禹甩开齐卡洛的大手,阔步向前。
齐卡洛慌忙上前挡住他的去路。
“老子想你陪老子说说话,”齐卡洛怕他不愿意,立刻抬起手,摆弄着手指做了个小小的动作,“一会儿,就那么一会儿。”
曹禹停下脚步倚靠在梅树旁,盯着他看。
齐卡洛一见他看他,又踌躇起来。“你别这么看着老子,老子很紧张。”
曹禹收回迫人的目光。
齐卡洛见他神态缓和,不由再次高兴,搓着手扭捏道:“不瞒你说,老子其实挺喜欢你的。因为你不怕老子,又愿意听老子说话。老子之前也见不过不少人,她们都不敢靠近老子,就你敢。”齐卡洛眨巴着眼,一脸期盼地问:“咱们夏人不像你们汉人那样有喜欢的还藏着掖着不敢明说。老子就是敢说!那回在辰阳河那儿见到你以后,老子回去就经常想起你。老子是真的有点喜欢你。阿绿,你有没有也有一点……有一点点喜欢老子?”
曹禹毫不犹豫地朝他摇头。
齐卡洛好不容易涌起的勇气一下又泄了下去,他难过地垂下大头,蹲下身子捡了根枝条拨拉泥地,自言自语道:“你别看老子长得像个坏人,其实老子人挺好,咱营里的兄弟都知道,老子仗义,又从不做坏事。”齐卡洛偷偷瞄了他一眼,看阿绿在笑,他大着胆子再道:“老子本来以为,你也会有点喜欢老子。不喜欢老子就不会留下来听老子说那么多话,还在老子身边不逃跑。老实说,你是不是因为有什么原因不能喜欢老子,但你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老子的?”
说完,齐卡洛不敢再看他,垂头盯着地上纤长的影子,心中忐忑不定。那影子顿了顿,迟疑了片刻,最后略微点了点头。
齐卡洛好像受到莫大的鼓励,忽然从地上窜起,低沉地吼了一嗓子。“老子就知道!”齐卡洛兴奋地拉扯着曹禹的袖子,凑上前去晃动着大脑袋,愉快地向他确认:“你也喜欢?你也喜欢,对不对?”
曹禹无奈地点头。
齐卡洛又是一声如野兽般兴奋的嗥叫。他霍然跃起,张开双臂左右跳跃着围绕在曹禹身边摇摆虎躯跳起北方民族的胡腾。姿势虽不优美,却也逗趣,曹禹看他叉腰扬身高兴的样子,忍不住爽朗地笑了。齐卡洛见他欢乐的笑容,更是来了劲道,直接把他拉起,要他与自己一同踩起胡踏摆首仰臂。曹禹摘下一片树叶,凑在唇边合着齐卡洛的舞步悠悠鸣奏,偶尔被齐卡洛带动,优雅地转身踏出几个乐点。齐卡洛踩着豪放的舞步或快或慢,曹禹吹奏的乐曲也一同或急或缓。齐卡洛望着眼前美丽的人儿,微微眯起虎眼,吆喝一嗓,唱起了不成调的草原情歌。
潺潺溪流的鸣响,是马头琴在歌唱
隆隆的战鼓,好像骏马奔驰在草原上
我美丽的姑娘,乌仁图娅
你乌黑的长发,叫我心驰神往
我美丽的姑娘,乌仁图娅
你动人的眼睛,叫我深深难忘
让我们一同远离这悲戚的战场
回到我可爱的家乡
去看蓝蓝的天空绿草茫茫
还有那飞驰的骏马与牛羊
乌仁图娅,请跟我回家
我心爱的姑娘
山岭间清幽宁静,不时有扑鼻而来的醉人芬香,置身于此的人们难得忘却尘世的烦恼,抒放许久不曾向人流露的真诚。
一曲后,齐卡洛拉着曹禹重新靠坐回寒梅树下。他们背靠树干,肩并肩地坐着,仰望星空。
“真畅快,老子好久没那么畅快了!”齐卡洛兴奋道,“你觉得咋样?”
曹禹爽快地笑了。
“老子不喜欢打仗,就喜欢草原,喜欢草原上的马,还有那些部落里的兄弟们。老子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齐卡洛摸了摸鼻子,腼腆地继续说,“这回老子想找个漂亮姑娘和老子一起回部落。”
“要是能不打仗,老子早就该找了,找个愿意随老子过日子的媳妇。媳妇如果想留在这儿,在部落里成完亲,老子就在这里找个山头搭上个房子,每天打猎。到时候,再生一大堆的娃儿。”齐卡洛望着天上的月亮呼呼傻笑。
几朵云絮遮挡住了月光,齐卡洛想到什么神色又黯淡下来。“阿绿,你说为啥人和人就不能好好地处,非要打仗呢?老子进营的时候,同部落出来的有八十三个兄弟,如今只剩十二个,都死在战场上了。老子每次从他们身上扯下腰牌,挂到营里的葬绳上,心里就特别难过,特别想早点把这场仗打完。”齐卡洛黑红的脸上露出伤感的神情。
曹禹仰起脸,月光淡淡地印在他朦胧柔美的双瞳上,泛出一丝银色的亮光。他身上那种与生俱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正在这个美好的月夜下逐渐隐去。曹禹伸出手,抚上齐卡洛紧握的拳头。
“阿绿,老子没事,”齐卡洛想了想,又拉住曹禹的手,“老子不该说这事,让你陪老子一起难过。”
曹禹惆怅地摇了摇头,将手从他手中抽出。
“你是不是也有啥烦心事?”齐卡洛问。
曹禹点头。
“是啥?能和老子说说吗?”
曹禹凝视他半响,没有说话。
“没事,老子知道你不会说话,不说就不说,不过……”齐卡洛认真地看着他,“要是有人欺负你,你一定要告诉老子。老子说过要保护你,就绝对会保护你。”
曹禹笑了。
齐卡洛挠了挠后脑,说起了往事:“老子部落里有个特能唱歌的姑娘,叫琪琪格。老子以前没少偷偷地躲在帐子后听她唱,还替她家放了五年的羊,可是人家看不上老子,嫌老子长得粗,后来和别人好了,连娃都有了。其实声音好不好听老子并不在乎。老子想过了,只要是能喜欢老子对老子好的,哪怕是哑巴、瞎子,老子都不嫌,老子一定一辈子对她好!”齐卡洛看着曹禹意有所指地说。
曹禹的目光在他身上深深探究,蓦地,他收起了笑容。齐卡洛尴尬地呵呵笑,心在胸口砰砰乱跳。他岔开问道:“咱们天亮下山?”
曹禹点了头,靠在树干旁,闭目养神。
满山苍色雾霭围绕在山腰处,远处城头的灯火与守兵的灯笼在山顶看去已是朦朦胧胧。几片薄薄的云彩顺风飘荡,弯月衬在墨蓝天际,洒下柔和的月光,曹禹茶色的衣衫上好像拢了层莹白的银辉,煞是温柔好看。
夜风习习。齐卡洛看他闭上了眼,轻手轻脚脱下土褐的斗篷,小心翼翼地盖在他身上。齐卡洛靠近他,小声在自己心中悄声问:阿绿,如果哪天仗打完了,到那天老子还活着,你愿不愿意……齐卡洛咽口口水:愿不愿意,和老子一起回家?
他为阿绿轻掖衣角时,看到阿绿微微扬起了笑容,就好像回应了他刚刚在心中的问话。齐卡洛双目弯的好似天上新月,有股说不清的喜悦在心中窜来窜去,直捣得心头暖烘烘的,忘却了初冬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