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灯火通明,橙黄的烛光洒在三人周身,不知不觉扬起了一种宁静的祥和。李荀又向曹禹望来,齐卡洛从他温和的双眼中,读出了意外的情谊与信赖,这令他吃惊,可又好像想通了什么。
齐卡洛同曹禹悄声说:“这李荀好像知道你是被冤枉的!”
“当初赵胜为我们打开城门,恐怕也是李荀授意。”曹禹缓缓落座。
“他既然能救你,会不会再救你家人?”齐卡洛突然想到。
曹禹摇头:“宫廷纷争,朝野群臣自身难保。李荀在南阳鞭长莫及,能帮上我已是大幸。”
“吉人有天相,”齐卡洛露出憨实的笑容:“李荀、赵胜还有老子既然能救了你,那西平都城里一定也有好人,也会帮你!”
“李荀让我欠了他这个人情,”曹禹望着李荀的背影幽幽道,“往后,终有一日会要我还。”
晨起的日头已跃上东山,是该晨起的时候,齐卡洛却躺在榻上迟迟不愿起身。他睁开眼怔怔望着身旁沉睡的曹禹。和煦的阳光透过帐顶粗角的针缝儿,温柔地洒在曹禹的发上,曹禹看起来是那么的柔和。
又是一天的早晨,一切看起来和往日没有不同。洗漱后,曹禹坐在圆木凳上,齐卡洛瞠着虎眼,一遍又一遍替他梳头发。两人闲聊着天,角落里摆放着两箱行李。
“一会儿,陪我一同去与骑队的兄弟们道个别。”曹禹慢慢道。
齐卡洛鼻子一酸,不回话。他知道,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齐卡洛?”
“唔。”齐卡洛不舍地摸着曹禹的头发,认真地拽起发带替他绑了个结。
营地的兄弟们已经开始整理行装,放置辎重的几座帐篷在数十人的合力下嗬哟一声,拆了下来。军械、粮草、被服被安放在了辎车上。亚克正帮失了右臂的蓝亦杞打理包裹。只剩下几根木桩的营地,不比当初帐篷连着帐篷的闹热。骑队百名兵丁见两人朝他们走来,纷纷恭敬地站起。与北营的欢闹嬉戏的气氛不同,骑队显得分外安静。高大旗杆处,投下了墨黑的阴影,旌旗也因无风吹摆而恹恹垂下。整座营地在空荡荡的黄土上,显得特别萧索,一旁堆积的几处土丘、柴木,看上去也格外凄清。
曹禹在红日下,躬下身为骑兵们斟上酒水。他站于中央,环视相处百日的骑兵将士,正色拱手:“诸位兄弟,阿绿到此不过二载,却蒙诸位关爱,承情留驻。如今,终也到了分别之日。今日,阿绿布下薄酒一杯,以表谢意!”
“干!”曹禹一饮而尽。
“干!”骑队将士们举杯痛饮。
突然,亚克登上土丘,高举酒碗,高声大喊:“没有阿绿哥为咱们倾力助战,咱们哪能回家!愿阿绿哥早日回夏!”
底下骑队千名勇士轰然应喝:“愿阿绿哥早日回夏!愿阿绿哥早日回夏!”齐卡洛更是卖力地与大伙儿一同喊着。一时间汉子们的喊声如汹涌波涛,连绵不绝。
曹禹笑了。他默默地放下酒觞,感慨道:“承蒙盛情,感激不尽。”
深夜寂静,皓月朗朗,迷人的华光淌入高原,洒遍大地。中营营地的两根木桩上,齐卡洛陪着曹禹认真地数星星。营中站岗的小兵早已识趣地躲进了大棚。齐卡洛一会儿数左边,一会儿数右边,想到曹禹就要回大凉,他心里就乱哄哄的。
“啥时候走?”齐卡洛不安地问。
曹禹轻轻回:“明日一早。”
“老子送你,”南方吹来的暖风也吹不散齐卡洛此时心中的悲凉,“记得把老子给你的东西都带上。”
“知道。”
“老子送你的簪子带上了吗?”
“带上了。”
“老子给你找来的粉红帐子带上了吗?”
“带上了,”曹禹伸手抚了抚他的头发,“都带上了。”
“老子舍不得你走,真舍不得!”几滴泪水从齐卡洛眼眶中涌出,沿着黝黑硬朗的脸颊流下来,“老子也知道,咱俩能好这么久,不容易!你是高高在上的大将军,老子只是个小小的千夫长。你统领过万军,打过那么多仗,看到的、听到的都和老子不一样。算是你是个婆娘,咱俩也是门不当户不对的!要不是李政那畜生,你根本不会和老子在一块儿。茂才跟老子说过,你们汉人最重宗族,传宗接代是大孝,你要不生个儿子出来,就是对不起曹家。所以,你一定要走,老子也不能怪你!”
曹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齐卡洛压抑住内心的悲痛,狠狠地抹了一下脸,突然又豪壮起来:“曹禹!将来,哪怕老子真的和别的女人成了亲,也一定会记得咱俩是正正经经好过的!老子不会忘了你,你也别忘了老子!”他猛地登上木桩,深吸一口气,遥指漫天星辰、群山密林,气壮山河道:“看看这星星,还有这月亮!咱们这凉夏的山、凉夏的水!这浩瀚的天地都是咱俩好过的见证!老子一辈子都会记着你!”
曹禹顺着齐卡洛所指的方向扬起脸,感受着无垠天地间的山山水水,点点星光,那广袤辽阔的草原,纵横交错的土地,马蹄奔流的沙场……他想起了辰阳河边,齐卡洛与他相遇的刹那,云淡风轻,芦海荡漾,这淳朴大汉一厢情愿地带着他躲避凶险,真诚递上绿簪,露出朴素笑容的时候,或许那时他已将齐卡洛记在了心扉。
曹禹取下戴了两年的飞鹰玉饰,挂在了齐卡洛项上:“齐卡洛,我没什么可送你,这玉,你将它佩在身上吧。” 微风撩动起他耳际的长发,曹禹紧紧拥住了眼前这憨实胡汉宽厚的脊背。
齐卡洛捂住胸前的玉饰,闷闷低嚎。他紧搂着曹禹,将满是胡渣的下巴磨蹭着曹禹漂亮的耳鬓,传递他内心深深地不舍。
一只山雀,突然振翅鸣叫,掠过皓月长空,消失在远方的山林中。
第三十一章
七月流火,大草原的清晨雄壮绮丽。浩淼河水在辽阔的草原上曲折流淌,蜻蜓点过,荡起金红涟漪。火色天幕下,骏马在草原上飞驰,数百成群的羊只牛马怡然自得,早起的姑娘们甩动马鞭,向着心意的汉子迎风奔跑。草原又迎来了一年中最美的季节。
河岸边,一个光着膀子的威武大汉着实引人瞩目。只见他脖挂狼牙佩饰,腰系遮羞裆布,双脚踏水,虎眼圆瞠。他扎下马步,一手叉腰,一手遥指炎阳,声若洪钟:“嗨——!”
大汉身旁的小娃更是玉琢粉嫩地惹人喜爱。他脖挂飞鹰玉饰,腰系遮羞裆布,小脚踩水,瞠大双眼,一脸认真地跟着大汉扎下马步,一手叉腰,一手遥指炎阳:“嗨——!”
大汉双手叉腰调转身形,抬起右腿,啪得再次踩入水中,稳扎马步,一手叉腰,一手遥指群山,虎叫如雷:“哈——!”
小娃儿亦双手叉腰,摇摇晃晃调转身形,抬起藕节般白胖的小短腿,啪得踩入水中,一手叉腰,一手遥指群山:“哈——!”
数番习练后,黑脸大汉收势站立,一本正经地对小娃儿说:“儿,咱们今天就练到这里。依老子看,你的武功很有精进!”
娃儿小脸也是严肃,向着大汉拱手抱拳,高声道:“阿爸!儿也觉得儿的武功很有精进!”
“好!”大汉挺起胸膛,雷吼一声,“说话有力,是个男儿汉!哈哈哈哈——”
小娃儿也挺起小胸膛:“阿爸,你我皆是男儿汉!哈哈哈哈——”
黑脸大汉带着小娃儿噼啪噼啪奔上河岸,一群身穿胡裙的姑娘从他们身旁走过,爷俩手忙脚乱穿上衣衫。打开从家中带出的包裹,里边是一壶烧酒、一壶白茶、两块羊肉。
黑脸大汉捞起大块羊肉,手握烧酒,虎喝道:“儿!男儿汉!这样吃肉!”他张开大嘴,露出白牙,风卷残云吃完酒肉。
玉面小娃捞起大块羊肉,手握茶壶,大喊道:“阿爸!男儿汉!这样吃肉!”他张开小嘴,露出白牙,狼吞虎咽吃完羊肉。
“好!”大汉大掌一击,抬手抹嘴:“吾儿随吾!好儿郎!”
小娃拍拍小手,抬手抹嘴:“儿随阿爸,阿爸也是好儿郎!”
黑脸大汉抬头,瞧了一眼东山的太阳,歪系上草帽,蹲下身朝小娃儿挥手道:“走!咱们到官道那儿接你爹!”
小娃儿头顶小歪帽,爬上大汉背脊,胖腿夹住他脖子,小手抱住他脑袋:“阿爸,咱们每天都到官道上去接爹爹,可每天都接不到!爹爹今天会不会回来?爹爹已经好久没有回家了!”娃儿小脸一皱,眼眶一红,掉下眼泪:“琛儿想爹爹……”
齐卡洛将肩上的曹琛向上一耸,虎着黑脸道:“儿是男儿汉!不能哭!”
曹琛抬起小手,用力抹脸,坚强道:“儿是男儿汉!不能哭!”
齐卡洛挥动鞭子,将几只牛羊驱赶着走向官道。昨夜下过一场透雨,太阳升起,草原上浮起蒸腾的水雾。
两年前,齐卡洛抹着眼泪在塞兰峩城关依依不舍送走了曹禹,郁郁寡欢回到草原。就在他以为两人此生都不得相见时,曹禹竟抱着一个两岁小娃,出现在了卡萨草原的官道上。那天,离两人分别不过三个月。齐卡洛吃惊!震惊!欣喜若狂!他飞奔到山上,摘下一箩筐果子,射杀了两头山猪,插上三支高香,朝着凉国都城方向,对着远在天边救下曹禹小儿曹琛的刘易刘大将军连磕了一百个响头。
远处毡房,已燃起了袅袅炊烟,那是蓝亦杞正和亚克一同炊事。凉夏之战结束后,亚克与塔娜在原先为齐卡洛准备的毡房中成了亲。蓝亦杞去年娶了媳妇,毡房就搭在亚克塔娜家不远处。琪琪格一个月前与她两个娃儿的小叔好上了,两个小娃儿也喜欢那小叔。塔娜月初产下一对男娃儿,亚克高兴地不知怎样好,嚷遍了整个卡萨草原。齐卡洛每每见他拥着塔娜与小娃儿,就自怜自个儿怎么少了曹禹。他握着拳愤愤道:“都是那个李荀!”
曹琛手握小拳,对着怀朔的方向,生气道:“都是那个李荀!”
去年魏凉之战在虎牢打响,魏军千军万马打破大凉河南防线,一个月后逼近山东地界。凉国边关岌岌可危。凉将赵胜策马来到卡萨草原,不由分说带走了曹禹。齐卡洛知道那是李荀的命令。
齐卡洛四处打听,很快得知曹禹被带去了山东一个才一千来人的小郡——东阳。
魏国侵袭凉地的战讯时时心惊肉跳地传来。魏军侧翼大军举兵万人兵临东阳的那天,齐卡洛抱着小曹琛躲在毡房里,整整哭了一个晚上。一千多人对一万多人,齐卡洛觉得这次曹禹是真的回不来了。
又过了一阵子,齐卡洛蒙头干活,啥都不敢探听,查查却跑来毡房说,东阳小郡出乎意料,竟挡住了魏国大军的铁骑。齐卡洛惊喜交加!他带着小曹琛,跑到了大凉曹禹的故乡,对着曹家列祖列宗,祭扫焚香,又是一百个响头。
之后百日,任凭魏军如何出兵,就是无法撼动小小的东阳。众人震惊之余,齐卡洛渐渐骄傲了、得意了,他抱着小曹琛,逢人便说:“知道东阳领兵的是谁?那是老子的媳妇——!”
终于,魏军撤出东阳,重回魏界。战后,凉王李靖也还了曹家清白。齐卡洛知道,曹禹就要回来了。他每天带着小曹琛在官道上等。
道旁,碧绿的野草翻滚出海浪一般的悠悠波涛,天地相接处,一辆滚着红边的黑顶轺车随着车马人流驶入官道,驶向卡萨草原。
齐卡洛好像看到了曹禹,他拍了拍曹琛的小屁股,紧张地说:“儿,一会儿看到你爹,有几件事,可不能跟他说!”
曹琛酷似曹禹的漂亮眼睛弯成了两轮新月,咯咯笑道:“阿爸和儿在等爹爹的时候总是哭鼻子,不能跟爹爹说;阿爸给儿找了阿娜日做大媳妇,不能跟爹爹说;阿爸送了琪琪格一头大野猪,不能跟爹爹说;阿爸和儿不小心偷看了乌尤洗澡,不能跟爹爹说;阿爸说爹爹回来,就抱着爹爹三天不起榻,不能跟爹爹说……”
“儿聪明!”齐卡洛一对虎目也弯成了两轮新月。
辚辚车轮越驶越近,待看清车上戴着风帽的男人,齐卡洛赶下车夫,抱着小曹琛跳上了轺车。马蹄踏在卡萨草原的官道上,左手边是碧绿河水,静静流淌,右手处草野葱郁,泛着朝露,剔透晶莹。
“爹爹——!”小曹琛连滚带爬地趴在了曹禹的腿上,“琛儿想爹爹!”
曹禹环抱住小曹琛:“爹爹也想琛儿。”
“回……回来了!老子……老子想你!想你!”齐卡洛咽口口水,凑上前去,轻轻地揭下他的风帽。
揭去风帽,曹禹含笑的眼睛又出现在了齐卡洛眼前,即使它不能再见光明,却愈加地秀丽温柔:“我回来了。”
齐卡洛小心翼翼地抚上曹禹的脸庞:“瘦……瘦了!”。
曹禹摸着怀里的娃儿:“琛儿倒是胖了。”
齐卡洛挺起胸脯,眉飞色舞道:“那是!老子养娃养得好!”
“我不在草原百日,”曹禹靠近他,笑着问:“琛儿是不是被你教成了小胡蛮?”
齐卡洛一惊,慌忙扯正曹琛的小歪帽,正襟危坐道:“没有——没有!没有!”
小曹琛也一惊,跟着道:“没有!没有!没有!”他紧张地抬头问:“爹爹,啥是胡蛮?胡蛮是不是不好?”
曹禹伸长腿,架在前方脚踏上。他高高抱起小曹琛,笑道:“胡蛮便是胡蛮,爹爹喜欢!”
齐卡洛喜出望外,他朝曹禹看了又看,伸手揽过他,奔雷般吼道:“你喜欢胡蛮?你是喜欢老子!哈哈哈哈——!”
小曹琛朝两人看了又看,抱住曹禹的手臂,欢笑道:“爹爹喜欢小胡蛮!爹爹喜欢阿爸!哈哈哈哈——!”
曙光下,齐卡洛一声吆喝,扬鞭催马,带着笑声的轺车,渐渐隐没在了迷人的草原上。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