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志清俯身贴近地面,果然听见了渐渐逼近的脚步声,大概有一百来人,似乎不在同一个方向。他心里的某根弦立刻绷紧了,毫不犹豫地,他从腰间抽出了手枪,枪口指向了黑暗中的树丛。
他虽然不能确定是盗匪还是伏兵,但他知道无论是哪一个,都是来者不善。
黑暗的密林中陡然亮起了枪炮的三角白光,虽然仿佛闪电一样转瞬即逝,但林志清还是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它们。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他想着眼前的黑暗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枪响之后,密林之中便响起了一声惨呼和人倒下时的沉闷声响。
——果然有人藏在树林里!
枪响显然也惊动了熟睡的同伴,他们纷纷起身将手边的枪上了膛,事实上他们本来也是枕戈待旦,这时听见异动自然格外警惕,何况林志清还维持着拔枪的姿态站着,枪口上的青烟还未散去。
“这里可能有埋伏,也许是伏兵,”林志清沉声道,“刚才我开枪打中了他们的人,但我还不知道他们人数有多少,可能……”
他还没把话说完,枪声和沉重的倒地声便打断了他——更加密集的枪响从密林中传来,身侧的同伴还来不及扣动扳机,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便倒在了他的身侧,鲜血溅上了军服,却没有一丝痕迹。
“混账!”林志清狠狠骂了一句,然后向着不同的方位接连不断开了几枪,但他一个人显然压制不住对方的火力,枪声仍然不断响起,仍然有同伴中枪倒下,连林志清自己的肩膀和手臂也中了两枪,伤口血流如注。
“所有人,所有人都靠过来!”他高声命令道,还未中枪或是只受了轻伤的同队士兵便迅速地向他靠拢过来,以最快的速度围成了一圈,枪口朝外防备着黑暗中不知从何处来的对手。
现在看来,多半是遇上了伏兵。
握枪的手因为用力而沁出了些汗水,林志清甚至觉得背上也沁出了些冷汗,沾湿了贴身的衬衣。他定了定神,把枪握得更稳了些,向着夜色里的密林厉声道:“我不管你们是谁,有本事就出来明着打一场,别躲起来放冷枪,是个男人就给我出来!”
又是一阵沙沙声响起,树丛中走出了几十个人,果然全是帝国军队的士兵,都是黑色的军装,肩上还有黑底金龙的徽章。他们每个人手上的枪炮都是锃亮的,再仔细一看,竟是步枪毛瑟枪不一而足,而且显然是新的,比林志清他们手上的还好一些。这些效忠帝国的军队转瞬围住了林志清和他幸存的同伴。林志清借着火光似乎还看到树林里有人影晃动,大约也是帝国军队的人了。
“果然是你们……”林志清冷笑,注视着眼前同样摆出备战姿态的帝国士兵,“怎么,打定主意不让我们活着走过秦州?”
“知道就好——林志清,你也不用妄想了,就凭你这些散兵游勇,杀出去是不可能的,”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轻蔑地说,“这秦州是你的老家吧?你死在这里,倒也算是魂归故里了。”
“哦?你们就这么有把握让我死在这里?”林志清眼中冷光一闪,语气冰冷如同利剑出鞘,“可能要让你们失望了——今天我和弟兄们就是要活着走过这里!”
说罢一扣手枪扳机,又是砰地一声枪响,方才还趾高气扬的帝国军官胸口迸开一片血红,瞪大双眼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这一枪立刻点燃了血战的导火索,包围圈迅速缩小,而林志清的动作比帝国军队的士兵们还快了几分,手上的枪又连着发出了数声枪响,枪响过后,离他们最近的几名帝国士兵立刻无力地倒了下去,他又向着随后围上来的人开了三四枪,虽然没击中要害,却也击中了两个人的膝头,原本耀武扬威的帝国士兵登时便惨叫一声,跪倒在地连枪也握不住了。
“杀出去,我们杀出去!”
林志清一声令下,身侧的战士们便齐齐向着包围的帝国军队开火,血色转瞬如同殷红花朵般在黑夜里绽放,那是死亡的色彩。殷红的鲜血渗进了泥土,冰冷的夜风里弥漫起了诡异的腥甜。
夜正在悄无声息地逝去,然而天空却仍旧是沉黑,几颗并不明亮的小星疏疏落落地挂在天边,却像是夜幕之后悄然闪现的窥视的眼,俯视着地上的这一场血战。
殷红的血从林志清的额角缓缓滑落,视线里只剩下了一片血红,如同血海淹没了世界。
黑夜似乎快要结束了,但东方的天空却仍是一片漆黑。
晗铮突然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定定地望着眼前空荡荡的黑暗——一秒钟之前他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什么人的存在,而且那不是一个陌生人,那个人他是再熟悉不过的。
看了看身边的洛骢,这比他大了二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倒是睡得很沉。晗铮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连外衣也顾不上披,便无声无息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是凉意彻骨的夜,月亮早已落了下去。地下似乎有凉气冒上来,空气仿佛冰水一般,人也像浸在冰凉的水里。
然后晗铮看见了那个身影,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那是苏涵,确确实实是苏涵没错,只是黑色的学生装换做了一身黑色西服,一眼望去只觉得褪去了留学时的稚气青涩,多了一种成熟的凝重。仿佛是听见了动静,他蓦然回过头来,望着站在石阶上的晗铮。
“苏、苏涵?”
晗铮低低地惊呼出声来,然而苏涵却只是竖起食指轻轻压在唇上示意他噤声,用极温柔却又复杂得像是包含了千言万语的目光注视着他。那目光里分明不只是温柔,但那交织的千百种情感却也说不清是什么,虽然一句话也不说,却仿佛已说了成千上万句。
良久之后,苏涵便转身走到墙边,黑夜之中也看不清他如何动作,只见他轻捷地跃上了院墙,转眼消失在了墙后,院落又恢复了安静。而方才那一身黑衣的男子,却仿佛从未存在过。
晗铮定定地站在原地,茫然无措如同一个迷路的孩子。
直到最后一战到来时,他才再次与这唯一陪伴在自己身侧的人相逢。但那时的相逢,却已是为了在生与死的边缘诀别。
天际终于露出了一线鱼肚白,微茫得如同一缕叹息。
空气中尽是未散尽的血的腥甜,遍地血淋淋的尸体毫无疑问地表明了这片山林里曾经发生过多么惨烈的厮杀。树林中蜿蜒的小路上还倒伏着几具尸体,与先前那些一样,大都是年轻的军人。而密林深处的一棵杉树底下,一个满身是血的年轻军人正费力地坐起来,肩膀手臂都带着伤,连腰侧也横亘着一道刀伤,军服也划破了,裂开的衣衫下露出的,是血肉模糊的伤口。
林志清忍着剧痛费力地坐起身来,身上的伤口疼得钻心,头也一阵阵眩晕,大约是因为失血的缘故,他的面色也显出了病态的苍白,抬手在额头上一抹,便摸到了一手粘稠的鲜血。四周渐渐亮起来了,他撑着树干慢慢坐直身子,只觉得呼吸间尽是甜腻到令自己无法呼吸的血腥。下意识地在身侧一摸,掌心里传来金属冰冷的触感,那是他的枪。
经历了漫长得难以想象的惨烈血战,他才带着下属突围而出,几乎是凭着强烈的求生意志才撑到了现在——他还记得,就在耳畔再也没有响起帝国士兵的喊声的那一瞬,他忽然觉得心里一宽,双膝一软便倒了下去,陷入了虚脱的昏迷。
他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虽然没有受到致命伤害,但腰侧那道刀伤却让他大量失血,也许足以要了他的命。他只知道自己在做梦,一个短暂却又无比漫长的梦。
梦里他似乎又回到了遥远得恍如隔世的从前。那是在故乡无比熟识的街巷,还是一个垂髫幼童的他在街巷间奔跑着,身后追着一个年纪相仿的紫衣白裤的小女孩,清脆的笑声洒了一路,而女孩粉雕玉琢的脸也因为奔跑和兴奋而泛起了娇艳的红晕。然后他又变成了沉默寡言神色淡漠的少年,而那个女孩也长成了身姿窈窕的少女,双丫髻换做了堆鸦般的盘髻,双眉宛若远山,中间一点朱砂,一双秋水般澄明的眼眸中尽是温柔,她穿着袖口裙边镶着紫色丁香花边的素白交领上衣和纯白色的长裙,发髻上插着紫色的珠钗,她身上还带着淡淡地丁香花的香气。少年与少女在河边望着渐渐沉落的夕阳,晚风吹动他们的衣发,金色的余晖里一切都温柔得说不出。他知道那个紫丁香般的身影是谁,那就是苏静柔,在他的心里,她就是他能想象到的一切美好的象征。
然后他又看见了自己从军那天的情景,穿着黑色军服的他背起了步枪,在凤鸣城的城门下最后一次与苏静柔彼此对望,他从她的手中接过了淡紫色的同心结,小心翼翼地放在贴身衬衣左胸前的口袋里,然后转身走向了那即将奔赴漠北的军队。苏静柔在他身后向他挥手,也许泪水早已模糊了她的视线,但是她依然望着与军队一起离去的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凤鸣城春季的青青柳色之中——这时也正是折柳赠别的时节了。
忽然,他的眼前只剩下了一片黑暗,街巷、斜阳、河流、柳色,还有少年与少女,都在瞬间消失不见,但黑暗中却有一个人影渐渐浮现出来——却是梦中见到的苏静柔,依然是穿着镶紫丁香花边的素白上衣和纯白的长裙,只是周身笼罩着一层苍白的光,宛如虚幻。她注视着林志清,双眸依旧清澈如水,却写满了痛彻心扉的哀怨和刻骨的绝望,以及悲凉的无助。她一句话也没有说,眼中却滑落了两行殷红,那是血一样的泪,缓缓滑落她苍白的面颊。那苍白美丽却又哀伤的容颜,像一朵染血的莲花,在无边的黑暗里默然开放。
“志清……”
他甚至听见了苏静柔的声音,依然如同分别时那样,清脆却带着些许沙哑。那是她在呼唤他的名字,连声音也恍惚如同来自另一个轮回之后。
“静柔,是你么?”他茫然反问,“你……是来接我的么,是来找我跟你一起走的么?”
他向着苏静柔的身影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她苍白的面颊。在那一瞬间,他真的以为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而苏静柔,就是从黄泉来迎接他的,她再一次回到自己面前,正是为了等自己与她一起去往那幽深黑暗的死亡的国度。如果不是,他又为什么会看见她呢?
“不,我不是来接你的。”
苏静柔的回应冰冷而决然,甚至没有一丝情感的起伏,如同机械,完全不像是那个温婉娴静的她。这周身笼罩着苍白的光的少女望着林志清,目光中的哀怨与绝望却并没有减少半分,反倒更加深重了。
“你要活下去,志清,”她说,“就算是为了我也好——你要记得,你还有没做完的事情。”
“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等你做完了你该做的,再来找我吧……就算是几百年之后也无所谓。你要记得,现在还不是跟我一起走的时候,你要活下去。”
“静柔,静柔……你别走,别走!”
林志清想要拉住转身离去的苏静柔,然而他的手却穿过了她的身体,穿过了她虚无的幻象,他仍想抓住她的手,或是她的衣带,但那终究不是真实存在的她,他只是徒劳地抓住了虚无。就在这一瞬间,浑身浴血的他挣扎着醒了过来——他还活着,他终究是活下来了。
林志清挣扎着起身,深深吸了几口气之后向四周提高了声音问:“还有活着的么,还有几个能动的?”
这时他已几乎不抱任何希望。
然而,随着四周一阵沙沙声,陆续有幸存的战士或用枪支撑着身体,或扶着身边的树木站起身来。他们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伤,个个都是满身鲜血,像刚从地狱里归来。
“你们……还愿意跟我去王城么?”他嘶哑着嗓子问,“有不愿的现在走也行,愿意的就留下。”
没有一个人说半句不愿意——幸存下来的大约还有一百多人,每个人都沉默却决然地点了点头,还有个少年兵说了一句:“都走到这儿了,还说什么不愿意?长官要去王城,我们跟着去就是,就是上黄泉路,我们也跟着长官!”
“好,太好了!”林志清沾满血和尘土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你们都受伤了,这儿也没军医,就互相帮一帮吧,伤轻的帮伤重的包扎一下,受了伤总得治啊。”
当黎明到来,第一缕阳光洒落时,这支原本有接近三百人的队伍只剩下了包括林志清在内的一百来人,人数折损了超过一半。但这样的结果已经是得来不易——至少还没有全军覆没。
林志清又在原地坐下来,伸手在怀里翻找随身带的伤药。忽然之前他顿住了手,似乎碰到了什么。他将碰到的东西掏出来,却是一个用淡紫色的缎带打成的同心结,垂下来的带子上还用金丝线细细绣了几个字:“天涯路远魂梦长,千里关山莫相忘。”在那些字下方,又有三个小字:苏静柔。而这个名字,是他呼唤过无数次的。
“静柔……”
青年军人握紧手中的同心结,低低地叹息了一声,眼中也闪过了一抹悲凉。他闭上眼,仿佛在努力地将悲伤重新关进心门之后。
帝国历两千一百三十一年注定不会是平静的一年,或者说,这一年注定是一个劫数。
原本以为只是星星之火的战火瞬间化作了燎原焚天的大火,转眼席卷了帝国辽阔无垠的版图。如果说唯一还能保持平静的地方,大概除了东方的大海,就只有西南那片苦寒的高原雪域和西北那片荒无人烟的沙漠了。
而就是在这样的时候,传来了江南米价飞涨的消息——现在并不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也没有旱情蝗灾一类的天灾,米价却一反常态开始飞涨,有几个州县还出现了抢米的风潮。江南本就赋税沉重,这样一来更是民怨沸腾,据说还有饥民聚众一把火烧了官衙的。
这一天的早朝时分犹如阴云压顶,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像是被暴雨之前的积雨云当头笼罩。少年冰冷的声音不仅没能打破这沉闷压抑,反而令压迫感更深了几分。
“查清楚没有,江南那边怎么回事?”
朔寒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也没有起伏,而说出这句话时,他也是面无表情的。
“启禀陛下,现在不是荒年,也没有天灾,江南米价飞涨定是有人囤积居奇,哄抬市价。”底下立刻有人作答,“此事必是不法商人所为,这种趁战乱发一笔财的做法,的确也是他们的作风。”
“这是应该归你们管,为什么不责令地方官吏即刻查办?”听出了是户部尚书的声音,朔寒的语气中便多了一丝不满,“再这样下去江南也保不住了,你们难道就想坐视不管?”
“请陛下息怒。”户部尚书接着说,“并非我等坐视不管,而是有几个大洋行的买办也参与其中,他们都有洋人撑腰,查办起来必然得罪了洋人,只怕会再惹出更大的事端。”
朔寒又沉默了下去——须知洋人在国内的地位向来很高,又有犯罪不受帝国法律惩治的特权,就连位高权重的各地总督巡抚也奈何不得。再者就算真的查办起来,那些洋人也会由他们自己的法庭来审判,大概最后也不过随便罚点儿小钱就算完事了。这样也罢,但如果因此再起事端,帝国只会陷入内忧外患前狼后虎的境地。
“这样一来……确实棘手很多。”朔寒一只手扶住额头,面露为难之色,“要么就缓一缓这一季的练饷吧,军费的事我另想办法解决——虽然可能会有点儿难办。”
少年坐在龙椅上,抬手按住了自己苍白的额头,只觉得头疼欲裂心乱如麻,甚至隐隐觉得自己要崩溃了。那些事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但就是与他无关,就是有无数人可以代替他去做,那些指令也必须由他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