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秋夫人难得地请丞相去了澄心亭品茶,他们虽然是儿女亲家,但也不免碍于君臣有别,很少能像寻常人那样聚在一起谈些家常,但这一回却是例外。
湖水已经解冻,重新变成了一片粼粼波光。容秋夫人端坐在圆凳上,风韵犹存的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诡秘笑意。仿佛已将天下掌握在手。她白皙的手上拿着一个小小的白瓷茶杯,送到唇边轻抿了一口茶水,然后她放下茶杯,说:“没想到这雾月党人还真的打算动手行刺,居然炸弹都用上了,可惜了那位勇士,跟那行刺的逆贼一块儿炸死了,我还打算给他加官封爵呢。”
“是啊,而且星涯居然躲过了一劫,只受了点皮外伤,实在是可惜呀。”丞相也叹了口气,“不过他至少一时半会回不来,没办法在陛下身边兴风作浪了,这倒是好事。”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他既然没死成,也就还会有回来的一天,留给咱们的时间也不多了。”容秋夫人面色严肃地说,“而且我还有个坏消息得告诉你——云曦没把那下了药的酒给朔寒喝,她居然把我们那时候的计划全捅出去了,也就是说,朔寒不会再临幸她了。”
“那孩子从小就是这样,她太心慈手软了,我也没办法。”丞相说,“对了,太后说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又是何意?”
容秋夫人忽然神秘地一笑,压低了声音道:“我问你,你想不想再往上升官一级?”
“这……”丞相有些摸不着头脑了——须知丞相乃是百官统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往上便是至高无上的王位,自己已经官至丞相,如何再升官一级?
“等我废了我那不争气的儿子,便拥立你为国君,你我共掌天下——当了国君,难道不是官升一级么?”容秋夫人笑道,“离龙椅越近的人,就越想得到它,别告诉我你没想过。”
丞相一愣,没想到容秋夫人如此轻易地看穿了他的心思——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他当然打过王位的主意,先王在位时没敢张扬,好歹先王还算镇得住他,可朔寒根本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在他看来坐这龙椅也实在太不合适了。他自然想废了朔寒自立为王,只是碍于有洋人撑腰的星涯的存在,一直不敢付诸行动罢了。
“如果废了他,我女儿怎么办?”丞相蹙眉,“我女儿还是他的皇后,就不管她了么?”
“当然不是——那时她也就是长公主了,你赐给她府邸封路,再给她一笔好嫁妆,她有德有才有貌,自然找得到如意郎君。”容秋夫人说,“也许对她来说这还是好事呢。”
“那么太后打算怎么办?”丞相问。
“直接武力逼他退位,”容秋夫人缓缓道,“你在北溟新军里不是有人么?能调动多少新军都调动起来吧。就让他们深夜杀进宫里,说他不是苍冥的真龙天子,当场废黜他拥你为王,再找个地方把他幽禁起来就是。必须在星涯回来之前就动手,如果星涯回来了,估计这事也没法成功了——惊动了洋人可不是好事。”
他们都十分清楚,星涯虽然是文臣,但身为帝国外交官的他却有洋人做后台,实力上根本不会输给靠当年在南方平定天均教之乱时组建的那支骁勇善战的军队作为后盾的丞相。洋人哪是能随便得罪的呢?惊动了他也等于惊动了洋人,而这样的事,洋人也多半不会答应。
“我们约个暗号吧,”丞相提议,“您看怎样比较合适?”
“就用红线好了——该动手的时候我会派人送个红线扎着的包裹给你,你见了那红线,就照我刚才说的做。”容秋夫人把玩着手里的瓷杯,目光冷锐,“就在这两三个月之内……至于那些洋人,只要让他们相信你对他们真心友善,自然也就没问题了。”
她的谋划如此缜密,以至于丞相也不禁为这样的计谋感到凛然——如此的野心和气魄出现在女子身上实在太过令人惊奇,所幸她是女子,还不至于能兴多大风作多大浪,如果她是男儿身,苍冥早就被她弄得天翻地覆了。也许自立为女帝这种事她也不是做不出来的。
整整一天晗铮都像掉了魂似的,完全陷入了一种失魂落魄的呆滞中。虽然之前他早有心理准备,但真的听到苏涵遇难的消息时,还是觉得仿佛挨了一记闷锤,整个人被打得晕晕沉沉,胸口也想塞了一块巨石般沉闷如堵,甚至连痛哭也忘了。
他在自己的阁楼里心不在焉地整理着要带去王城的东西,说是整理,其实也没什么好带走的,无非是些书籍和衣物罢了,他不过是想找一件可以做的事,来让自己暂时不去想苏涵的事情而已。
他早就知道,不管哪一个国家哪一场革命,总是要有人流血牺牲的,可如今牺牲的却是他在世上唯一的牵念所在,他如何能不失魂落魄?如果能痛哭一场或许还好些,可他却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除了苏涵,在这个世上他又还有什么呢?只是他终究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他已经一无所有。但如何不相信呢?
在那一刻他也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还是会活下去的,但对这个世界,他却再也没有任何眷念,他活下去只是为了那个能与苏涵重逢的瞬间,也就是生命的最后一瞬。
晗铮走到书桌前,拉开了抽屉,里面静静躺着四本厚薄不一的笔记本,都是牛皮纸封面的,内页已经开始微微泛黄。那是他从初到东旭一直到加入兴国会,随倾铭洛骢等人返回国内之后的日记,因为受了东旭语言的影响,所以内容全是用东旭的假名文字写的。不知何时越写越多也就有了四本。在文字上他的水平不算高,所以也没什么华丽辞藻,有些甚至只是一天的流水账,但不管怎么说,那到底也是一段往事的记录吧,至少那些不华丽甚至还有语法错误的文字还能算得上是回忆,哪怕有一天他将再也无法回忆。
他把那四本日记一起拿了出来,放进了行李箱里。
他终于还是决定把它们也一起带走。
星涯在那场爆炸里几乎没受什么伤,除了苏涵逃脱之前在他手臂上划的那一刀。他还是去了西澜,跟着另外四位高官一起——他们也没受什么伤,还算是平安无事。
所谓考察宪政,其实也就等于在西澜周游一回。西澜总是阴雨连绵,毛毛雨一下就再也停不了,走在街头好像骨头都要发霉一般。好在西澜历来是个极为崇尚美的国家,都城建得仿佛挂在墙上的大师油画,每一处都赏心悦目,多少冲淡了些天气带来的烦闷。
但一向喜欢欣赏美景的他这时却也没有心情多看那些精巧建筑一眼,他甚至连旅馆房间的门也没出过。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整座城市笼罩在阴霾雨雾里。自鸣钟响了两下,却依然没能把坐在写字台前的他拉回现实来。
他的面前摆着一封加急的电报,是从苍冥国内发来的,发信人是北溟新军中一位与他私交甚密的将领。那封电报里说,北溟新军最近有所异动,原本集结在外的军队突然开始被大规模调往王城,但王城中并没有发生需要军队戒烟的情况,事实上从十八年前八国攻占王城之后起,王城就再也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动乱了,偶尔有些小规模的暴动也能很快平息,根本不必如此大动干戈。那么如此大规模的军队调动,又是为了什么?
如果不是战争,也不是大规模的动乱之类需要动用这么多军队的事,唯一的解释,只可能是有人要在王城发动兵变,以武力强夺帝国的最高统治权。否则的话,还有什么需要这样大规模地动用军队呢?
北溟新军并不是皇家自有的军队,最初是天均教之乱时地方的大官和地主自筹自办的团练,自招兵将自备粮饷,唯独丞相手中的一支实力最强,平叛之后也留了下来没被解散。后来朝廷编练新军,将这支部队也收编过来,与后来招募的新军将士一起组成了北溟新军。这支军队习洋操用洋炮,教官也大多是洋人,多年下来早已成为帝国最强大的武装力量。但这支军队中仍有四分之一左右的将士是当年丞相手下的人,只听他的调遣,这些人加起来也不算少数,何况以北溟新军的实力来看,一统天下虽然暂时不可能,但是兵变夺权却是绰绰有余的。
丞相果然还是打起了王位的主意,只怕先王在位时他就有了这念头,现在找到了靠山和机会,自然要先下手为强了。
星涯的眉头越锁越紧,手已经不自觉地将那封电报抓成了团。他知道丞相背后的靠山是谁,从他接到出洋考察的命令那时开始就知道。可是西澜与苍冥帝国相隔千里,以最快速度返回也根本来不及,他这桶远水是救不了国内的近火的。
自鸣钟又敲了三下,他才终于回过神来,把手里的纸团扔到一边,然后拿起椅背上的外衣走了出去。
他走到旅馆前台,对柜台后的侍应生说:“我要发一封电报,加急的,到苍冥帝国。”
16、暮云远山
一片混杂着枪声和惨呼与叫喊声的嘈杂在深夜响起,书房里朔寒和云曦都吓了一跳——原本他们因为无话可说已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话题,朔寒背着手站在书桌前低头看纸上刚写好的词句,云曦则站在他身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瘦削单薄的背影。整间书房都安静得无比尴尬,只有毫无共同话题的人才会陷入这种尴尬的静。
朔寒与云曦都是一愣,就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时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了,几十名身穿黑衣的新军士兵从外面冲了进来,枪口无一例外对准了朔寒,转眼已成了包围之势。而他们身后全是侍从和守卫们鲜血淋漓的尸体,横七竖八倒了一地,血腥气扑面而来,令人隐隐反胃。
“你们想谋反吗?!”朔寒厉喝,“深更半夜在宫里动武,你们用意何在?!”
“谋反?我们是替天行道,将你这昏君从王位上赶下来,好拥立新王救帝国于水火!”为首的新军将领高声道,“你这无道昏君,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原来是这样?”朔寒轻蔑地看着眼前趾高气扬的新军将领,“那么你们又决定让谁来替我坐这张龙椅?”
这时一个身穿藏蓝官袍的中年男人走上前来,从容自若地说:“当然是我——除了我,也没有别人更合适了。”
“父亲!”云曦惊呼起来。
“丞相大人,你果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朔寒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岳丈,语气中的嘲讽冷冽锐利,“史书里说的果然不错,离龙椅越近的人,就越想得到它,看来你也想再升官一级吧。可是你也不要忘了,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是要粉身碎骨的。”
“你这昏君死到临头还有这么多废话?”丞相得意地冷笑起来,又转头对云曦说,“曦儿,嫁给这小子一定委屈你了吧?等我得了王位,你也就成了长公主,我会让你风风光光嫁个如意郎君的——你是我的女儿,难道也要跟我作对么?”
云曦看着眼前趾高气扬的父亲和父亲身后的军队,突然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她不知道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是欣然接受现实看着父亲登基,还是与丈夫同生共死。她固然是爱父亲的,没有哪个孩子不爱自己的父亲,可她也绝不忍心看着丈夫就这样沦为阶下囚凄惨死去。哪怕对于朔寒,她的确是没有什么爱情可言的,但纵然是一个不爱的人,她也不忍心看着他有如此凄惨的结局。
“父亲,我……”云曦苍白着脸望着丞相,“我不跟您作对,只是……您非要置夫君于死地不可么?”
“你太心慈手软了,曦儿。”丞相说罢,对着身后的士兵挥了一下手,“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拿下这昏君,直接打入死牢!”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又有一阵枪声响起,丞相身边几个士兵一声惨呼之后便重重倒了下去,丞相惊愕地回过头去,却只听两声枪响,双臂已经中了枪,两颗子弹打进手臂里,立刻疼得他动弹不得。
无数火把几乎将黑夜照成了白昼,纷乱的脚步声仿佛骤雨一般响起,竟然是又有一队士兵持枪赶来,虽然也是身穿黑衣的新军,却在右臂上系了一条红绢以示区别。带队的年轻将领一个箭步冲上了出手制住了丞相,然后对朔寒说:“我等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朔寒认得这人,他是北溟新军里一位与星涯私交甚密的将领,平时自己对他也照顾不少。星涯无法立刻返回,自然委托了他前来救驾。幸亏他来得还算及时,否则再拖延下去会有什么后果,那是不言而喻的。
丞相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原本以为自己面对的不过一个弱小的少年,片刻就可以让这少年从王位上让开,自己取代他掌控天下,可是在离那张尊贵的龙椅只差一步时,他还是失败了,转眼之间他就输得一败涂地。这是一场赌博,他以为自己能赢,却连身家性命也输了进去。他以为朔寒毫无还手之力必然只能束手就擒,所以带进宫中的军队人数也很少,大概只带了十几个人,而那些赶来救驾的人数恰好是这个数字的两倍。
“无妨,来得正是时候。”朔寒说,“先把丞相押到死牢里去吧,我隔日发落。”
而云曦早已说不出一个字来,秀美的面庞惨白如纸,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让她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忘了替父亲跪下求情。她眼睁睁看着士兵们将仍然对着朔寒大骂不止的父亲加起来拖了出去,看着那些参与这场失败的政变的新军将士痛哭流涕跪倒在地请求饶他们一命。也许自己可以侥幸活下来,也许会面临与父亲一样的下场。而她完全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哪一个。
“夫君……”她的声音不自觉颤抖起来,“您、您要将父亲以谋反之罪……判处诛九族之刑么?”
“这是帝国律令,大逆之罪自然应该重判,诛他九族理所应当,”朔寒不动声色地说,“皇后,你觉得不妥么?”
“那……那妾身……”她苍白着脸望着他,“您也要杀妾身么……”
“他犯的罪,与你何干?”朔寒说,“我当然不会杀你,但他我不得不杀,谋反这种事没什么好商量的,你继续当你的皇后也罢,这跟你没关系。”
血腥仍在空气里弥漫着,像是无法散去的冤魂。朔寒嗅吸着这鲜血的腥甜,忽然觉得一阵窒息般的压抑,便自顾自地走了出去,走进了外面微凉的夜色中。
那个夜晚过去之后,苍冥帝国就再也没有丞相了。
史书是这样记载的:丞相不满足于自己百官统领与国丈的身份,策动北溟新军发动政变想自立为王,结果未能得逞,反而被忠于帝国的新军将士当场制服,阴谋也随即落空。之后除了作为皇后的女儿得以幸免之外,他的家族遭到了几乎是斩尽杀绝的诛灭。所有十六岁以上的男子都被处死,妇女和孩童有的流放边疆披甲为奴,有的卖入勾栏为倌为娼。所有的家产都被抄没,私藏的军火兵器当场收缴,金银玉器和古玩字画之类值钱的东西充入国库。据说清点之后得到的数字相当于帝国赋税收入的一半,对当时的帝国来说已经是个天文数字了。这些钱财的来源不用想也知道,贪污贿赂所得绝对不在少数。
而在诛灭丞相的家族之后,朔寒便下旨改革官制,从这个春天开始,苍冥帝国再无丞相一职,原本存在的六部和外交官执掌的外务部直接对国君负责。这也是这位病弱的少年君王登基的十六年来做出的唯一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跟他那碌碌无为的父亲比起来,他统治的历史里至少还有这一笔浓墨重彩的记录。他的父亲在位几十年,确实也没有在史书上留下什么可圈点的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