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将带着馥郁香气的酒倒进朔寒面前的瓷杯里时,自己心中是如何忐忑与犹疑,乃至手都有些颤抖了——因为那壶酒里掺了太后给她的药物,那是种具有致幻与催情两重功效的药,但无色无味,等到发觉被药性控制时,早就来不及了。至于解决的方法,不用说也知道是什么。
如果朔寒真的喝了下去,自然不愁他不在栖云宫留宿,但他到底不爱女子,对于男女之事更是毫无兴趣,这样一来自己不就是逼他做了不愿做的事么?而这是容秋夫人的喜好,却并不是她的,她从不会逼迫任何人做不愿意的事,就算那是太后的嘱托。
她忽然动摇了,不愿意再按容秋夫人和父亲的嘱托将他们的计划进行下去。这对朔寒来说是一个圈套,而她却要让他无知无觉地踏入。她没有他们那样的心机,也不愿像他们那样去算计另一个人。如果她真的那样做,不仅得不到朔寒的心,反而只会让他更加怨恨自己,他们之间也就不再有信任了,又谈何夫妻情分?
对于她的忐忑,朔寒却一无所知,反倒十分平静地拿起了酒杯,然后看着云曦说:“你也喝一杯吧,既然是好酒,我怎么好意思一个人喝呢?”
“妾身不会喝酒,还是算了吧。”云曦摇头。
“这么好的酒……你不觉得有点可惜么?”朔寒依然没什么疑虑,将杯凑到唇边,眼看就要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这时云曦却伸手拦住了他。
她反常的举动让他很是诧异。“怎么了,这酒有问题?”他问。
“没……没什么。”她眼中不易察觉地闪过一抹惊惶,语气却仍然平静如初。
“那不就得了?“朔寒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却还是重新拿起了酒杯。然而云曦却突然变了脸色,一挥手打落了他手中的酒杯,“啪”地一声那只酒杯便在地上摔得粉碎,馥郁芬芳的酒液在地面上流淌开来。
“你……你这是何意?”朔寒见她如此反常,终于觉得有些不对,“这酒怎么了?”
“夫君,这酒里……被下了药,是很厉害的药!”云曦终于再也瞒不下去,将事实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那是太后给我的催情药,让我下在这酒里的……她想让您在这儿留宿,但您对女子不感兴趣,才出此下策的……我也是受她逼迫的啊!”
她一时激动,泪水竟不受控制地涌出了眼眶,精致的妆容顿时被泪水冲花了。但她分明感到恐惧,因为朔寒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企图,这已经不是什么夫妻情分的问题了,也许朔寒一怒之下会废了她这个皇后将她打入冷宫也说不定,就算容秋夫人会阻拦也未必有用。而打入冷宫或许还是轻的,她这样已经是在暗算一国之君,这样做的后果她当然心知肚明。
“这……”朔寒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是母后要你这么做的?”
“是,是太后要我这么做的,我知道夫君对男女之事毫无兴趣,所以不愿用这样的法子把您留下来……”云曦一把拽住朔寒的衣袖,春葱般的手指几乎将黑色的锦缎撕裂,“您不愿的事,我又怎敢强迫您?只是太后逼得紧,连父亲也要我这么做,我没有别的办法啊!”
朔寒忽然沉默了,只是静静看着面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妻子,自己不得不接受的皇后。他既不愤怒,也不失望,无论目光还是神情都那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惊。
过了许久,他才终于叹息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不怪你,毕竟你也有苦衷。这一餐我就在这里吃吧,不过男女之事我不愿也办不到,留宿恐怕不行,让你失望了。”
其实云曦并不失望,她早已经料到了。谁能从另一个人手中把一个人的心夺回来呢?朔寒的心在星涯手里,谁也夺不走。
容秋夫人显然还不知道这一切——她对自己的计划从来都很有自信,之后的事情根本不需要她多操心,这一步就算完成了。接下来的一步,当然是将矛头指向星涯,把这个眼中钉彻底拔了,也了却了她七年来的心事。
所以她仍在东暖阁中隔着珠帘与丞相密谈,他们之间的谈话必须是绝对保密的,操纵引线的人必须躲在舞台背后。
“到了三月,就开始筹办考察宪政的事吧——一来我想了想,觉得立宪也不错,富国强兵还是可以的,也免得底下人瞎闹腾;二来我也需要找个理由把星涯调出去,省得留在朔寒身边作乱。”容秋夫人在珠帘背后不紧不慢地说,“不过这就麻烦在他总有一天会回来,让他回不来这件事,就交给丞相大人吧。”
“请太后放心,我找到了合适的人选,不知太后可愿一见?”丞相跪在珠帘外答道,“他是我最忠心的家臣,定不负太后所托。”
“那就请来吧,正好也让我看看可不可靠。”容秋夫人点了点头,丞相便站起来向外招了招手,一个身穿黑色学生装的短发青年便走了进来。那人中等身材,面目也没什么特别之处,长了张乏善可陈的脸,不丑但也绝对算不上俊美,他施施然行了一礼,恭谨地说:“参见太后。”
“很好,这身打扮也正合我意,”容秋夫人满意地说,“到时候杀了星涯还可以嫁祸给雾月党人,顺便也把他们铲除得了,事成之后我必当重赏你们!”
“多谢太后。”丞相跪下来给容秋夫人磕了个响头,他带来的那青年也跪下行了一礼。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似乎很早,虽然春天对于地处北方的王城来说总是短暂得几乎不存在。而这个春天竟然一反常态地没有漫天飞舞的沙尘,风和日丽得令人惊奇。
望归楼前花园里被雪水浸润过的徒弟已经被花匠翻整过,在翻整的土地里播下了星涯带回来的风花的种子。原来的花草已经铲去了,新的植物还未生根发芽,放眼望去只有一片土地的黑色。
星涯看着花匠们给埋在土里的种子浇上了水,然后转过头对身边一直沉默不语的朔寒说,“等到四五月份这花就会开得满园都是了,它们长得很快,也很耐活。听说风把它们带到哪里,它们就在哪里活下来……所以才被叫做风花吧。”
“是么?真是个适合它的名字。”朔寒微微仰起头,轻柔的阳光洒落在苍白的脸上。
“对了,朔寒,再过两天我就要去国外考察宪政了。”沉吟了许久,星涯终于还是把这件事说了出来,“也许……要过很长时间我才能回来,我不在的时候你自己保重——可能我要去很远的国家,一时半会没办法回来了。”
“又是母后的意思吧?”听说星涯要走,朔寒眼中便流露出了些许不快,像一个孩子将要失去自己心爱的玩具,“以前谁跟她提立宪她就要杀谁,现在她居然也想搞这一套了,真不明白她在想什么……总之,你早点儿回来吧。”
“当然,我会尽快回来的——等我回来,也许这花就该开了。”
星涯的手拂过朔寒鬓边,将一缕柳絮的白绒轻柔地拂去。
珠港变得阴雨连绵。原本不是很冷的天气下了雨瞬间变得冰冷刺骨,何况这雨一下就淅淅沥沥缠绵不尽,只让人心生烦躁。雨不时敲打在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倾铭家中的客厅里聚集了四个人,每个人都是神情凝重的,更甚于外面铅灰色的天空。但神情最凝重的不是倾铭也不是洛骢,却是苏涵。
“你真的考虑清楚了么,苏涵?”
说话的是倾铭,他的声音也是沉郁的,每一个字都沉重如山。
“是,先生,我考虑清楚了,”苏涵点头,“刺杀那五位出洋考察的大臣的事就交给我吧,我替晗铮去。”
“苏涵,你……”晗铮刚想说什么,苏涵却又打断了他。
“我的父母亲人都在战乱的时候死了,家道也中落了,何况我也没有妻小,孤身一人正好没有牵挂,去干这九死一生的事最好。”苏涵说,“所以还是我去吧,如果能回来复命当然最好,如果回不来了,也不必为我伤心,这一天我早就料到了。”
他的神情平静而决然,没有丝毫犹豫或是畏惧。连倾铭和洛骢也不得不折服于他的决然无畏,因为他们也知道,就算是他们自己,也未必做得到这样无畏的。
“我已经探听清楚了,他们一共有五个人,两天之后从王城车站出发,先从陆路到海城,再从水路出国,如果真的考虑清楚了,明天你就动身吧。“洛骢对苏涵说,“还有,他们是清早的车。”
“我明白了。”苏涵答道。
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倾铭转头对洛骢说:“这次去的是哪五个人?”
“有两个吏部的人,两个礼部的人,还有一个,就是帝国外交官星涯——跟外国有关系的事情都少不了他。”洛骢伸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先生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于公于私,星涯我都是要杀的,这次正好来了个机会。”倾铭眼中闪过一抹阴冷,“如果杀得掉他当然再好不过,但侥幸被他躲过了也没关系,我也很快要北上王城了,他就交给我亲自解决吧。”
“清先生放心,我苏涵定不负先生重托,”苏涵再一次重重点头,“至于晗铮……如果我真的回不来了,在起事成功之前,还请先生多关照他。”
夜晚开始变得短暂了,阁楼窗外的天隐隐泛出了白色。
晗铮看着苏涵手里的手提箱,呆呆地不说一句话,过了许久,才低声地问:“苏涵,你真的要去么?”
“因为我不希望你白白去送死。”苏涵轻柔却坚决地说,“如果要说牵挂,我自然还是牵挂你的,能活着我自然会活着回来,要是不行,我也在黄泉路上等着你,你放心吧。”
然后他接着说:“从前我跟你说过,就算是黄泉路也要跟你一起走,我苏涵是说话算话的。”
“那……你一定要活着回来,”晗铮说话间突然觉得鼻尖一酸,“你要是敢让自己死了,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我知道。”苏涵说,“我该走了——时间很紧,我得赶快动身。”
他在渐渐明亮起来的微茫天光中向门口走去,沉默的背影在一声门响之后消失在了晗铮的视线里。
五位大臣从王城车站出发时是清晨,春天的清晨还带着些许寒意,空气仿佛沁凉的泉水令人神清气爽。虽然只是清晨,但站台上人却并不少,既有洋人也有本国人,还有些在站台附近替人挑行李为生的挑夫。大约是见了贵人好奇的缘故,围着看的人也不在少数,不知是看那黑色的吐着烟的钢铁长龙还是看这五个贵人。
苏涵化装成仆人模样,毫不费力地找到了他们的高级车厢,也找到了星涯,这是他的目标。他要做的是接近他们,然后引爆他藏在手中箱子里的炸弹,将他们炸个粉身碎骨。只是除了他,还有一个人也怀着相同的目标而来,但那个人的目标只是星涯。
这时他看到不远处有一个穿着黑色学生装的短发青年,面目极其普通,看上去像是与自己同为雾月党人,但它却可以百分之百确定自己从没见过对方。就算是兴国会尚未改组,总部还设在东旭时也没见过,更别说回到国内之后了,十几二十个支部里就没见过这号人物。
然而他也没放在心上,只是大模大样地走进了高级车厢。这时果然有一名卫兵伸手拦住了他,质问道:“你是跟哪个大人的?”
“我?”苏涵并不惊慌,坦然答道,“我是跟星涯大人的。”
15、易水萧然
“你什么时候跟的星涯大人?”那名卫兵显然不相信苏涵的话,“为什么我觉得你这么面生呢?大人身边所有的人我都认得,但我没见过你。”
“最近才跟的,也就是几天之前吧。”苏涵说。
然而这并没有打消那名卫兵的疑虑。“等我去问问大人。”那名卫兵说,“你先在这里等一会吧。”
没多久一个身穿白衣的青年便从车厢里走了出来,见了苏涵便带着狐疑地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然后不满地看着叫自己过来的那名卫兵,说:“这个人我没见过,跟着我的人里没有这个人,还不快点儿把他轰下去?”
这青年正是帝国外交官星涯,正是苏涵的目标。
“我……”苏涵正想着怎么脱身,之前他也不曾想到星涯和这些侍卫是这么难缠的,就在他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的时候,他听到了枪声。
那声枪响是如何想起的没有人知道,它突兀地响起在一片喧嚣之中,仿佛一滴溅进油锅里的水,瞬间溅开了一片纷乱的惊呼于尖叫。苏涵惊诧地转过头去,正看见一个人影挤开人群冲到星涯跟前来,举起手枪冲着星涯扣动了扳机,幸亏刚才盘问苏涵的那名卫兵反应够快,拼着自己中这一枪拦在了星涯身前,才替星涯挡了这一下。但他自己的心口却被那人一枪打穿,登时血如泉涌,整个人立刻委顿了下去。而开枪的那人,正是自己之前见到的那个黑衣青年。他一击不中,便又开了两枪,但不知是准头实在不好还是心里慌乱,这两枪也没击中星涯,等他再开枪时,却发现已经没了子弹,当场扔了枪掉头就跑。而站台上和车厢里这时早已乱作一团了。
其实令苏涵真正惊诧的并不是这青年的行为,而是对方的目的——既然不是雾月党人,那人就不可能跟自己有相同的任务,但那人又为什么要向星涯开枪?如果说是激于义愤也似乎说不通,如果真是如此,也不应该只杀星涯一人,何况这种贪生怕死的做法也不像是那些蹈死不顾的热血青年。唯一的一种可能,只有他是受雇于人的杀手,不仅要杀星涯,还要嫁祸给雾月党人,让天下都以为此事是雾月党人所为!
但苏涵这时却只想着脱身,眼见情形越来越乱,只怕再拖延下去对自己不利,他刚转身要走下车去,星涯却在背后冷冷地问:“等一下,你的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苏涵低头看着自己的箱子,说:“是行李——也就是一些随身带的东西罢了,没什么特别的。”
“打开,让我看看。”星涯神情漠然地命令道。
苏涵也不是傻子,这箱子里装着的东西他是绝对不能让星涯看见的——那正是他用来刺杀五位大臣的炸弹。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提箱,没有回答,也没有照着星涯的话把箱子打开。
“我叫你打开,听见了么?”星涯又重复了一遍。
然而出乎星涯意料的是,苏涵没有照做,却把手里的箱子向着人群扔了过去,星涯刚想问他这是何意,眼前却闪过一道冷光,下意识地抬起手一挡,手臂上便传来一阵锐利的疼痛——那是苏涵手里的匕首,划过了他的手臂拖出了一道殷红伤痕,那道伤口正汩汩流着血,血将白衣的袖子染红了一大片,而苏涵的影子,竟早已看不见了。
就在这时巨大的爆炸声响了起来,那个被苏涵扔到人群里的箱子在落地时爆炸,爆炸的响声如同惊雷轰鸣,伴着飞散的碎石和弥漫的烟尘,瞬间炸响在一片混乱之中。
这件称得上惊天动地的事很快传到了宫中,当然知道的也只限于容秋夫人和丞相而已,朔寒是不会知道的,他们总有办法让他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