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寒,你……怎么了?”星涯一时也有些手足无措,连忙伸手抹去了朔寒面颊上的泪水,“别怕,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
白衣的青年低下头,发现少年的手从锦被底下伸了出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紧紧抓住了自己的手腕,那只手抓得那么紧,像是害怕一松开手自己就会消失不见。
临江城的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这座建在长江边被江水一分为三的城市也是江畔出了名的火炉,热起来就像空气里流动的都是烈火,整座城市成了一座大蒸笼,人也就成了蒸笼里蒸着的馒头。
每个月信使来到军营里的日子都是最令人欢欣的,这是这些背井离乡卧雪眠霜的军人们唯一能够与家乡和亲人有所联系的日子,信使会捎来家乡的亲人寄给他们的家信和其他物品,如果是秋冬之际,甚至还会有过冬的寒衣。每个人在这一天都是格外开心的,拿到了自己的信便迫不及待地拆开阅读,驿信房里也挤满了等着取信或是寄回信的士兵。只有一个人远远地看着这一切,有些落落寡欢的神情与他人的欢欣雀跃格格不入。他大概是唯一一个在这一天不感到欢欣的人了。
这人便是林志清,北溟新军的步兵队长,一个从十六岁因为西北方的战乱被征召入伍到现在已经当了十年兵的青年军人。他位不高权不重,在军队里也不过一个芝麻大小的官,但他却又不仅仅是个芝麻大小的步兵队长。他正是雾月党人在北溟新军中安插的内应,为了让他答应这件事,洛骢也承诺替他回凤鸣城安葬死去多年的恋人苏静柔。他不仅打探情报,也在新军中宣传他们主张,这方面他做得不错,两个月就让自己能指挥的士兵都倾向了革命,还有在军中的几个朋友也被他拉了过来。之前洛骢得到的消息大都是他打探的,那时他还在王城驻守。
“林队长,今天信使过来,你不去拿家里寄给你的信么?”有下属走过他身边,见他一脸郁郁寡欢,便半是好奇半是关切地问,“你不寄信给家里人么?”
“不必了……很久都没有人寄信给我了。”他叹了口气,“我也没什么要寄回去的。”
那人见林志清一脸黯然,也就没再多问,自顾自地走了——每个月信使来到军营时,大家都欢欣雀跃,却唯独他是一脸黯淡神情。这些年总没有人寄信或是捎东西给林志清,林志清也不给家里写信或是寄些什么别的东西,不像别人还经常能收到家里父母妻儿的家书。事实上很多下属也知道,这位平时看上去冷冰冰的长官原先在老家有个相好的姑娘,可是那姑娘不知为什么香消玉殒了,或许除了那位素未谋面的姑娘,也没有人会给他寄信了吧。
“队长,今晚长官说要搜查我们的东西,你听说了么?”另一位走过他身边的下属对他说,“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下又有得折腾了。”
“有这等事?”林志清眼中陡然闪过一抹雪亮的冷光,语气却还是轻松的,“那就让他搜吧……反正我也不是有钱人家的少爷,没什么值钱的让他搜。”
18、孽海孤莲
营房之中被搜查的士兵翻得一地凌乱,各种杂物乱七八糟地扔了一地,带队搜查的营长看着手下把营房中大大小小的箱柜都翻了个底朝天,每一件东西他都细细看过了,却还是没发现什么特别的,直到他眼前出现一个紧闭着的箱子,十几个箱子中,也就只有这一个是关着的。
“这是谁的箱子?”步兵营的营长黑着脸质问,“快点开了,别的营房还没搜呢,别浪费老子的时间!”
“好像是林队长的……”一个士兵答道,然而话音方落,他就被推到了一边——林志清不知何时推开了围着看的人走上前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比自己矮了一大截的营长,说:“没错,就是我的,不过我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少爷,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不必看了吧。”
“上面说了,北溟新军里有雾月党人的内应,每个营房都要仔细搜过,”营长命令道,“打开,难道你想窝藏内应不成?”
林志清心里“咯噔”一声——那个内应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而他的箱子里也还有从倾铭那里得来的准备在军中继续散发的雾月党的传单,如果打开了箱子自己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但是不打开箱子也不是个办法,也许再这样耗下去,营长没了耐心就会直接让人上来把他拖出去军法处置,或者直接把他交给朝廷。而就在一天之前,倾铭还曾经设法传信给他,让他七天之后率部起义,直接攻占临江城。
如果自己遇到不测,之后的事自然也就办不成了,除非……
这时林志清已经下定了现在就起事的决心,他知道自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除此之外别无选择。虽然枪和弹药都在之前被以戒严为由收缴了大半,但他身上还有一把匕首,这营房里的人也大都是他的弟兄,如果真的动起手来,他也并非没有把握。
“我叫你把箱子打开,聋了吗?”营长见林志清不动,脸色变得更黑了,“你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
“我说了箱子里没什么,我开就是。”林志清说着,走过去蹲下身打开了箱盖,箱子里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但就在那些整整齐齐的衣物之上,摆着一叠用油墨印了字和一些图画的纸,大约是新印的,油墨的味道还没有散去,打开箱子时油墨刺鼻的气味便扑面而来,连林志清自己也被呛得咳嗽了几下。
“这是什么?!”营长一眼便看见了传单,伸手拿了一张过来,登时脸色大变,“这……雾月党的传单!好你个林志清,原来他们的内应就是你!”
林志清仍站在原地不动,手却悄悄伸到腰间,握紧了藏在腰间的匕首,他的目光扫过那身材矮小面色黝黑的营长和营长带来的五个护卫,心里暗暗盘算着先发制人,先杀了营长或是其中一个护卫夺了枪再说——枪可是比匕首威力大得多的武器。
“来人,给我把这雾月党人的内应拿下,直接军法处置,就地正法!”
那个身材矮小面色黝黑的中年男人厉声命令,他身边的护卫们应声上来准备出手制服林志清,谁知第一个人刚要出手,一道寒冷锐利的金属光芒便划过了他的咽喉——那是林志清手里的匕首,闪电般割断了那人的喉管,鲜血飞溅开来,溅在林志清黑色的军服上,每一个人都被这横飞的血液溅上了衣襟,而那人还没倒下,就被林志清一脚踢开滚落到了一边,在地上滚了滚,便再也不动弹了。
林志清从还带着余温的尸体上解下了手枪,抬手便照着剩下的四名护卫连开了几枪,他的枪法可谓是百步穿杨,这几枪完全是凭着感觉开的,却没有一枪打偏,全都中了那四人的心口或者额头,登时要了那四个人的性命。这时他面对的,只剩下了一个步兵营营长,也就是那个比他矮上一大截的面色黝黑的中年男人。
“好你个林志清,你想造反吗!”眼见下属被杀,那营长知道情况不妙,一个箭步冲上来就要夺林志清手里的枪,“老子早就知道你天生是个乱臣贼子,自从你来了这里这军营就没一天安定过!早知道老子他妈就该把你军法处置了,看你还造什么反!”
林志清却不回答,直接一脚踹在了营长小腹上作为回应。这一脚极为用力,将这个只到林志清胸口下方高的中年汉子踢得几乎凌空飞起来,重重地朝后摔倒在地。那营长疼得黝黑的脸都泛白了,却还不肯罢休,竟然又冲上来抓住林志清握枪的手,还想从林志清手中把枪夺下来,这人的力气也不小,几乎将林志清的手指骨节都掰得脱臼,连林志清自己都已经做好了听到骨折的咔嚓声的准备,那人如此用力,竟几乎将他的手指都生生折断。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林志清与营长厮打时,一个士兵捡起地上护卫尸体边的步枪,举起枪托狠狠向那中年汉子的后脑砸了过去,登时让他痛得大叫一声,不得不放开了林志清去捂住自己的后脑。林志清总算是得了空,立刻闪身后退了一步,手枪照着营长的额头就是一枪,“砰”地一声枪响,殷红的鲜血立刻飞溅开来。方才砸了那人一枪托的士兵也及时地补了一下子,原本还趾高气扬的中年军官顿时没了气息,扑通一声倒在了林志清脚下。
顾不上处理地上的尸体,林志清随手把自己的被单拖了过来,扯成布条扎在了右臂上,一道白色在黑色的军服上格外显眼。其他人见了也纷纷效仿,连窗帘也扯了下来撕成布条扎在右臂上作为标记——这是个防止误伤的好办法。
“都想清楚了吧?”林志清扬声问,“谁后悔的举个手说一声,现在不后悔的话我们就动手了!”
“是!”士兵们齐声答应。任谁都知道这时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而营房外急促纷乱如同暴雨般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无数火光汇成一条条火龙正在逼近营房——刚才的枪声显然把帝国军队惊动了,那些隶属皇室效忠朝廷的军队正在迅速集结。
林志清一马当先冲出了营房,向天鸣了一枪,高声喊道:“暴动着生,留营者死!弟兄们,上!”
士兵们也从营房里冲了出来,在枪声中向着那些火光冲去。
星涯在朔寒身边一直待到了将近三更。这段时间他几乎是不眠不休的,但他却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疲累,甚至也不想回自己家里休息。侍从们只有端水和递一些东西的份,其他事全被这个二十五岁的年轻外交官包揽了,连煎药也是他搬了个小火炉架了药罐在屋里煎,而且煎得有模有样,丝毫不比资历最老的御医差。
屋里的药味越来越浓,星涯打开了窗,好让空气流通些。窗外便是那片盛开的风花,它们开成了一片灿烂花海,在月光里漾起微微的涟漪。等药味渐渐散去,他才把窗掩上,转过头去看火上的药罐,却被摆在桌上的几包尚未拆开的药吸引了目光。
这是刚才医官留下来的,但它的存在相对于那些清热安神的药来说也未免有些多余了。药包上还有一张红纸,上面龙飞凤舞的写了好几味药的名字,末了还注明是温补益气的。可现在朔寒是在发高烧,再用温热的药明显对病情不利。纸上的药量更是让星涯皱眉——就算是自己这样身体强健的青年男子,用这样大的药量也不合适,简直可以说开的是虎狼之药,朔寒如此虚弱的身体根本不能承受。
然而星涯绝不会相信那位在宫中供职了二十多年的医官会犯这样的错误,他把那包药拆了,低头闻了闻草药的味道。药物清苦的气味之中夹着一股令人恍惚的香气,像是曼陀罗又像是罂粟,星涯屏住呼吸定了定神,指尖拨开十几片枯草一样的东西,挑出了四五片干枯的发黑的紫色花瓣,那诡异的香气正是来自于它们。他把它们挑出来,拿手绢包了藏进怀里。
这时炉子上的药也煎好了,星涯便端下来倒了一碗,一边轻轻吹凉碗里的药一边问:“桌上那包药是怎么回事?说是温补益气的,可是那药方开得不靠谱,根本就是虎狼之药,难道是医官犯糊涂了?照着那药方一吃,别说你了,我都得吃得流鼻血。”
“那个……这几天医官都有送过来,只是我一直没吃,之前我身体很好也用不着吃药,不过他会问我有没有吃,所以我有时候会把它们藏起来或者扔掉,”朔寒用嘶哑的声音说,“这包是刚送来的,之前的都被我扔了——这药不明不白,我也不敢吃。”
“朔寒,你还是先吃药吧,吃了药好好休息,别的事交给我就行了。”见朔寒说话十分费力,星涯也不想让他再说下去了,“这药有蹊跷,我会去查清楚地,你放心吧。”
朔寒吃过药之后没多久又睡了过去,在被子底下还是蜷缩成一团。星涯伸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还是热得烫手,根本没有退烧的迹象。
星涯并没有迟疑多久。他还记得那个民间一直流传的方法,虽然那种方法只有请不起大夫的穷苦人家才会想到要用。他俯下身去把朔寒上身的衣衫解了,褪到腰际,自己也脱了上衣钻进被窝,把少年滚烫的身躯紧抱在怀里。但在拉上被子将自己和朔寒裹紧时,他看见朔寒白皙如玉的脖颈上有一片暗色的痕迹,是暧昧的暗紫色,明显是用力的吻痕。
但他还是移开了视线,在被子底下抱紧了朔寒,然后闭上了眼。
火光映亮了沉黑的天空,枪炮声呐喊声如同尖刀划破了深夜的静谧,又像在临江城中炸开了一枚威力巨大的炸弹,把原本安宁的夜炸成了碎片。这座伫立江边千年的古城被枪声惊醒了深夜的迷梦,而这只不过是个开始而已。
听到枪声赶来围剿这队作乱的新军的帝国军队已经被他们歼灭了,然而军械库却是重兵布防,数个时辰过去了帝国军队的防线竟连一个最小的缺口也没被打开。这座军械库的外墙和大门都极其坚固,也有人去弄了四五箱黑色炸药来埋在墙根下,又找了些废布麻绳之类的东西拧成引线从远处点燃,但是炸药引爆之后也只是崩落了几块砖石,外墙依然纹丝不动。而在军械库守军的机枪和炮火之下,前来进攻的新军将士不断倒下,遍地是军人鲜血淋漓的尸体,有帝国军队的士兵,也有攻打军械库的新军战士。
林志清手枪里的子弹早已打空了,他便俯身捡起帝国士兵尸体上的枪来继续射击,血溅上面颊,蜿蜒而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那鲜血也不知是来自对手还是同伴。这不是演习,而是你死我活的战斗,但这场战斗之后,注定还会有无数场更加惨烈的血战。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亲临这血腥惨烈的战场了,十年之前十六岁的他便曾在漠北一望无际的大漠上与那些金发碧眼的异族人搏杀过无数次,一样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一样是血流漂杵的惨烈。当时不过一个十六岁少年的他甚至连手里的枪杆都没握稳就被推上了战场,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和血肉横飞的血腥场面吓得他险些扔了手里的枪。然而他还是迅速地学会了瞄准学会了射杀,学会了在那些梦魇一样的血腥情景跟前保持几近于漠然的沉着,不,那就是一种漠然,战场之上任何生命都是不堪一击的,没有任何生命能称得上强大,这一秒还与你并肩而战的同伴,下一秒就已成了一具惨不忍睹的冰冷尸体,对这生与死如此惨烈鲜明的共存,除了漠然,没有任何应对的办法,因为自己也要活下去。
他记得那一幕幕梦魇一样的画面,炮弹与狂奔的战马在沙漠上扬起漫天沙尘,机枪疯狂地扫射,士兵们端着手里的步枪不顾一切地向敌人开火;死在炮弹之下的人尸体都残缺不全,有的被炸掉了半个脑袋有的甚至只剩下了半截身体,而死在机枪与步枪之下的则是满身弹孔;鲜血洒落在黄沙上凝结成狰狞的暗红,战斗结束时留下遍地的尸体,那些惨不忍睹的尸体在沙漠上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也没有人去埋葬,乌鸦和狼之类的动物往往在战斗之后蜂拥而来,迫不及待地抢食着死者的血肉甚至骨头……那时似乎连天空都是红色的,鲜血一样狰狞的红,如果他那时有眼泪的话,或许连眼泪都是红色的吧。
就如现在,他仿佛一架杀戮的机器般只知道举枪瞄准那些帝国军队的士兵,感觉不到恐惧,也感觉不到疲惫。爆炸的轰鸣不时响起,几乎将他双耳都震聋,有人放火为号,火焰冲天而起,火光将天空映成了不祥的殷红——像极了少年时代在漠北的那四年,那时他眼中的天空就是如此,就是这样血一样的颜色。
“队长,工程营的弟兄来援助我们了!”
士兵兴奋的呼喊声伴随着远处的枪炮声和呐喊声一起传来,林志清一枪解决了一个守卫军械库的军官之后抬头循声望去,果然看到了远处闪现的三角白光,借着火光和闪光,他看到了那些拿着枪炮向这边飞奔而来的士兵和他们手臂上缠着的白色布条。他们正是从工程营的方向奔来的。而就在他们的身后,有冲天的大火熊熊燃起,仿若地狱深处燃起的红莲烈火,那些火焰从地狱深处燃起,一直烧到了这混乱的人间,要将这个混乱不堪的世界和这个衰朽残破的王朝焚烧成漫天劫灰,从此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