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你……放开……给我放开!”
朔寒又哭又喊,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下,但这哀求的姿态却仿佛给对方心里的欲望浇了一瓢油,倾铭几乎是用最大的力量折磨着他。仿佛是狂怒的躁兽面对祭坛上的羔羊,不将他吞噬根本不会罢休。
显然倾铭是不想放开他的。
他的思维终于化作一片空白,再也不能思考。但泉涌的泪水却再也止不住,一半是因为痛楚,一半却是因为悲伤与绝望。
也许这就是惩罚吧,是宿命对他这无能的君王的惩罚。他不是一位明君,甚至可以说昏庸无能,他连自己的帝国也不像挽救。所以命运要用这样的方式来惩罚他,让他被自己的死敌当做囚徒一样禁锢,当做奴隶一般玩弄。
全身一阵痉挛之后,他便在倾铭怀中昏了过去,软软地伏在倾铭怀里。漆黑的长发披散在倾铭肩上,也纠缠着自己的肩头和脊背,白皙肌肤布满指印和吻痕,手腕上的勒痕纵横交错,整个人仿佛一个残破的玩偶,早已不复最初的光鲜。
见朔寒昏了过去,倾铭这才觉得自己确实是过分了些。但现在也没了别的办法,只能拖过被他扔在一边的那件白色的浴袍,把少年单薄的身躯胡乱包裹在宽大的浴袍底下,然后整理好了自己的衣服,把朔寒整个人抱起来往外走去。而昏迷过去的少年对这一切根本无知无觉,只是像一个偶人一样任他摆布。他低头看见少年面颊上纵横的泪痕,便伸手轻柔地将泪痕抹去,动作轻柔得像是抹去易碎瓷器上的水痕。
12、云音泛天
一间堆满了书和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的阁楼里,晗铮正对着面前一堆仪器发着愁,开始还是定定坐着,没多久就开始拼命挠头,把原本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都闹得乱七八糟了。
“我说你在东旭不是学矿业的么,怎么做个炸药都不会?”一旁的苏涵见了,也只有无奈地叹了口气,“难道开山采矿不需要用到?”
“采矿炸的是山,不一样的。”晗铮闷闷地说,“我们要炸的是人。”
“那有什么不一样?我看你根本就是当初没学好。”苏涵说着,凑过来看了看晗铮眼前的东西,“现在可以把引线装上去了,那东西就在你的右手边上,拿过来装上去吧。”
“苏涵,你不是学医的么,怎么也知道这个?”晗铮找了半天才找到苏涵说的东西,又是感激又是好奇地看着苏涵,“难道这东西当医生的也用得上?”
“这倒是我跟学化学的同学偷学到的——现在这世道,治病救人的时候怀里也得揣着两把刀。”苏涵说,“你以为医生要这种东西干什么?现在想想我费那么大力气偷学完全就是为了你。”
晗铮不再答话,自顾自地摆弄起了面前的东西。苏涵站在一旁看着,也没再说什么,许久,才终于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晗铮,你可愿意与我同生共死?”
“什么意思,什么同生共死?”晗铮迷惑不解地反问。
“就是……就是活着在一起,死也死在一起,我这样说你明白么?”苏涵想了想,还是把话说了下去。
“我说苏涵你没病吧,好好的死什么死?”晗铮翻了个白眼,“我们现在不是活着在一起么?要说死恐怕还远着呢。”
“随口说说而已——我当然知道我们现在活着在一起,再说了,只要我还活着你也就不会死,只不过现在我们也是提着脑袋卖命,谁知道呢?”苏涵耸了耸肩,“你还是赶快把东西做好吧,别一不留神把这炸了,那我们可真的要死在一起了。”
“血……都是血……都是血!”
十一岁的孩子在装饰华美的卧房里抱着头不停尖叫,小小的身体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双眼紧闭着连一秒也不敢睁开。在他眼里,那些红木的桌椅床榻、水红的幔帐、烛台里红色的蜡烛甚至是床上红色的被面仿佛都是殷红的鲜血,泼染得到处都是。恍惚之中他竟还看见了七个血肉模糊的身影向自己缓缓逼近,他们的身躯上早已经没有一寸完整的肌肤,甚至还露出了森森白骨,但它们却浑然无觉地向着那个蜷缩成一团的孩子逼近着,甚至朝他伸出了鲜血淋漓的手,露出了白骨的手指极力地想要抓住他的衣袖,甚至将他撕成碎片。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是我……不是我!”那个面无血色的孩子尖叫着狂乱地挥动手臂,仿佛在挡开那些伸向自己的可怕的手,“走开……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那七个人,便是之前主张推行新政变法救国的七人,他们三天前刚被容秋夫人下令以谋反大逆之罪凌迟示众,因为当时正是重阳,所以他们在人间也就有了“重阳七君子”的称号。而容秋夫人竟然让十一岁的朔寒亲临刑场监督行刑,结果刽子手还没在第一个人身上割足规定的刀数,那人还没断气,朔寒便被血腥的场面吓得当场昏了过去。
容秋夫人以他身体不适为名,说是让他在宫城中较为僻静的望归楼中休养,实际上却将他软禁在此。而望归楼里他的卧房中还大片大片地用上了红色——这时他只要一看见红色就会想起那极度血腥的场面,日夜被极为恐怖的幻觉折磨,可这间卧室里却连被面都是红的!
他觉得自己迟早要被活活吓疯,变成一个心神错乱的疯子。
忽然有一双手臂伸过来,牢牢抱住了他,将他颤抖的身躯抱紧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然后他听见一个温和好听的声音说:“别怕,我在这儿。”
他抬起头,看见了一张清俊的十八九岁的少年的脸,漆黑的双眸中尽是温柔的安抚。少年浅蓝的衣衫上有种好闻的香气,清新得像是风的精魂。
朔寒忽然睁开双眼,刚想脱口喊出星涯的名字,却发现抱着自己的是倾铭。他的手臂牢牢揽着自己的腰,将自己紧抱在怀中,方才梦中抱着自己的自然也是他的手臂了。两人的肌肤毫无阻隔地紧贴在一起,在冬季的夜晚也格外温暖,贴近的肌肤上传来令人心安的温度。
似乎是感觉到了异样的动静,倾铭的手臂略微松了松。“你醒了么?”他低声问。
他们两人都躺在柔软的床上,身上盖着晒了几乎一整个白天而带着阳光特有的暖香的被褥。而倾铭也已经一改之前的阴郁暴戾,借着若有若无的月光,还能清晰地看见他温柔的神情,与先前那个暴君般的他判若两人。
见朔寒不说话,他便笑了笑,说:“现在还没到三更,你就躺着陪我说说话吧,你看怎样?”
“那你要我跟你说什么?”朔寒看了倾铭一眼,“我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你不是说你觉得天下没人比你更不幸了么?那就跟我说说为什么吧,我也想知道在宫里你都过的是什么日子。”倾铭说着,手伸进朔寒漆黑的长发里轻轻搅动,“告诉我,你为什么会那么想?”
“那我问你,如果你一出生就什么都不能自己决定,连自己爱的人都不能选择,没人做你的朋友,也没人跟你真心相爱,总有很多人用什么祖宗之法来教训你不许这样不许那样,甚至还有人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你会开心么?”朔寒说,“那样的话你会觉得高兴么?”
倾铭摇头:“当然不会。”
“倾铭,我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朔寒叹息,“你也许不知道,千万人的生死我都可以决定,我一句话就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可是我自己的命运,却从来没有能自己决定过。有很多决定甚至是别人替我做的,根本不是我自己的意思。”
“谁有这么大的权力,还能替你做决定?”倾铭反问,“你可是国君,还有什么没办法自己定夺呢?”
“我的母后,她垂帘听政十六年了。”说起容秋夫人,朔寒原本轻柔的语气陡然变得冰冷起来,“她生我的目的不过是借助我来把持帝国朝政,她要独掌大权,自然要把我这个儿子推上龙椅。我两岁登基时她垂帘听政,那时我年纪还小,她替我做决定也罢,可直到我十几岁她也不肯撤帘,反而还变本加厉,我不想做的决定她也逼我做,还冠上我的名义。就连皇后也是她逼我立的,她非要我娶丞相的女儿,那的确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可是我根本就不想娶妻啊。”
停顿了一下之后,他又接着说:“我对女子毫无兴趣,她却非要逼我娶妻;我本来想重用那些主张新政的人指望他们能让帝国有所改观,她却偏说那些人谋反把他们凌迟示众,还有跟西澜在南方边疆打的那一仗,我方明明可以趁胜追击收复西南失地,她却偏逼我下令停战求和,跟东旭的海战,也是她逼我下令不许北溟水师巡海迎敌,才会输得一塌糊涂——虽然巡海迎敌也不见得会赢,但至少不会输得这么惨……甚至这王位也是她逼我坐的,我没办法不坐,嫡系里只剩我一个长子了,嫡出的七八个孩子除了我全是公主,我还能怎么办?”
“如此说来,那些割地赔款把大好河山拱手送人的条约,也并非全是你决定签的?”倾铭的指尖绕着朔寒的一缕长发,带着些意外的表情看着朔寒,“我可一直以为是国君昏庸懦弱,想用割地赔款求得一时苟安呢,这么说我错怪你了?”
“我并非完全没有责任,但也不该全归咎于我。”朔寒说着,眼中的无奈与哀伤更浓重了,“我是受母后所迫,不得已而为之。我如果不答应,她又要说我不以江山为重,不为天下百姓着想了。这也就算了,只怕哪天我忤逆了她,她就要杀我最信任的人……你说我有什么办法呢?”
“你最信任的人……难道是星涯?”倾铭皱眉道,“现在不要提他了,我不想听到这名字。”
“那好吧。”朔寒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更可笑的是……我不过就是喜欢吟风弄月拿宫里的乐曲填几首词而已,她就说我荒废朝政本末倒置,整天说帝国早晚亡在我手上,后来宴会上我都不敢让人唱我自己写的词了,就怕她听见,可她却把几十万两白银的海军军费拿去操办她五十岁的寿宴……你说她这又算什么?如果不是她挪用了这些钱,北溟水师也许还能换更好的军备,跟东旭一战也是有可能的……到头来被人骂得狗血淋头的不也是我?你说这还有什么意思呢?我宁可当一个普通人。”
“换了是我,也宁可当个平头百姓——到了这份上,当国君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当个老百姓来得自在。”倾铭一时也有些感慨,“如果你不说,我还以为你在宫里过得多逍遥自在呢,现在看来坐了龙椅也不见得有多好啊。”
“倾铭,我没有选择啊。”朔寒又一次叹息起来,“我命中注定生在帝王家,命中注定有这么个母后,命中注定要被她推上龙椅,又有什么办法?现在再说后悔,早就晚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倾铭说起这些,这固然是他的肺腑之言,但在星涯面前他亦曾说起过。按理说他不该如此信任倾铭的,毕竟那是他的敌人,他们之间只可能存在最冷酷的对立与最残忍的伤害。可他却无法控制地想要向对方倾诉,几乎毫无保留地把想说的话全说了出来。或许在倾铭身边他还是感到些许心安的,在这个囚禁他的地方,他已经不自觉地把囚禁自己的人当成了唯一的依靠。
此时他能信任的有还有谁呢?除了倾铭,他也别无选择了。
“看来你果然不是什么真龙天子啊——如果你是真龙天子,怎么会对我说这样的话呢?”倾铭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看你写的词也知道,你如果真是什么真龙天子,就不会整天都写那些凄凄切切的词句了。”
“我是不是真龙天子我不知道,母后说我是而已,”朔寒有些自嘲地说,“真该坐这龙椅的人,也许还没出生就死在她手里了吧。”
倾铭抱紧了朔寒,将少年孱弱单薄的身体紧紧抱在了自己怀里。他分明感觉到朔寒肌肤上凝结的冰凉,这少年几乎每一寸肌肤都是冰凉的。他知道这是因为朔寒身体虚弱气血不足,所以一年四季身体都是冰凉的。可在他看来这却是种令人绝望的孤独的冷,就算是被身体温热的自己抱着,也无法真正变得温暖。
但他仍然用力地将朔寒抱在自己怀里,任凭他水藻般的漆黑长发缠着自己的臂膀。在这时他也不再把朔寒当做至高无上的君王,只把他当做一个无助的病弱少年,一个流浪在这残酷世界里的孩子。
被倾铭这样紧抱着,朔寒竟然也感到了心安,那囚禁般的怀抱竟已经是他此刻唯一的依靠所在。他无法抗拒这样的温暖,无法抗拒这港湾般的安全,哪怕这怀抱是对他的囚禁,是禁锢他的囚笼。
也许自己真的疯了吧。他想。
他闭上眼,一滴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划过苍白的面颊。
第二天洛骢满面喜色地带着一封书信来了,刚见了倾铭便兴高采烈地说:“先生,我就说朝廷不敢不放人的吧?朝廷有答复了,说两天之后就放了我们的人!”
“真的么?还是你想的办法有用,倒省得我们劫狱劫法场了。”倾铭也笑起来,“那边答复的什么?说来听听。”
洛骢展开手里的信看了看,说:“他们说两天之后在珠港码头把那十五人交还我们,我们也把那小子放回去,那时还有朝廷要员作证,绝不反悔。至于那个作证的人……”
“那个人怎么了?”倾铭疑惑道。
“作证的是帝国外交官星涯。”洛骢说。
“怎么是他?”倾铭有些不悦,“别人来不了么?”
“原本是兵部尚书来的,但他最近生了病,也就不能来了。”洛骢解释道,“他应该是朝廷能派来的最高级别的人了,对他们来说,如果派一个像丞相那样的人来,反倒抬举了我们,他们可不乐意。”
倾铭突然不说话了,目光向着无物,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洛骢见状便凑上来问了一句:“怎么了,先生,莫非您还舍不得放了那小子?”
“这么有意思的玩物,我当然舍不得。”倾铭眼神不易察觉地一动,语气却依然平静,“不过我也不能不讲信用,该放他回去的时候还是要放,等我起事成功再把他留下来就是,那时他也不敢不听我的。”
“先生,难道您对那小子动了真情?”洛骢一掌重重拍在倾铭肩上,“我虽然不算什么过来人,但也要提醒您一句,他是您的敌人,敌人之间相爱可是很危险的。”
洛骢力气很大,这一下拍得倾铭肩膀一阵钝痛,好在倾铭也不算文弱书生,皮肉痛一阵也就罢了。他挑了挑眉看了洛骢一眼,有些不以为然地说:“你说什么真情?你既然不算过来人,又怎么知道我对他有真情?莫非你对我有兴趣?”
“先生就别拿我说笑了,我可是有家室的,儿子都娶了媳妇,女儿也快出嫁了。”洛骢有些尴尬地摆了摆手,“而且先生您一表人才,我这副模样哪配得上啊。”
“开个玩笑而已,你也当真?”倾铭一时竟有些忍俊不禁,“洛骢,你的年纪都跟我父亲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