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男孩并未发言，瞪着希洛祈的表情，彷佛是亲身接触已绝种动物那般讶异。

静夜凄凄，此时一团乌云把月亮遮去，天上无光，正好符合希洛祈的心情。可怜的少年被陌生男孩如此盯着，实在手足无措，不知该作何等反应了。他很想逃，但搭讪失败后就立即下线显然非常丢脸，所以他望向湖水，硬着头皮继续：“那个……你刚才在看什么？是丢了东西吗？”

身旁的男孩依然不作声，像个哑巴，实在无法沟通啊。希洛祈对着湖中倒影叹了口气，捧起一瓢水冲冲脸，然后站起来，准备道别。

“那个，我先走——”

“对喔，我……弄丢了东西。”

希洛祈立即打消下线的念头。他蹲回原位，与男孩的双眼水平相交，这才恍然发现此时男孩已换了一副新脸孔。男孩不再惊讶，现在是沉默睿智的眼神再加上淡定的微笑，有些神奇。

07. 一样，不一样(节4)

希洛祈把这个当成游戏任务，规规矩矩地询问详细情报：“你弄丢的是什么东西？可以告诉我吗？”

男孩点头：“是个人。”

剧情将会发展成神秘藏尸案呢，还是湖边杀人事件？希洛祈一边期待任务讯息降临，一边投入到游戏中：“男还是女呢？多大？他长成什么样子？”

男孩目中的焦点毫不客气地往他身上打量了一个圈，徐徐回答：“他是一个男人，17、18岁吧。头发是棕色的，平时梳得挺整齐，不过攀山越岭之后似乎很容易乱掉。眼珠子是海蓝色的，眼睛不大不小。他的脸时时刻刻都显得很傻很天真，打扮嘛……平时挺朴素的，大多是穿单色衣物，也不懂得上半身与下半身的搭配。不过脱下衣服后，身材不错，蛮有男人味，并不像柔弱小白脸喔。据说他曾经是攻，攻了不少人，但我还是认为他是受。”

前面还好端端的，说到最后一句就整个变味，让希洛祈只能结结巴巴地用一句“是吗”结束。看来在对话中提及攻攻受受，是《X Online》的文化特质。

从这番交谈中，希洛祈发现男孩并非如他想像中那般沉默寡言，不懂交际。修正了第一印象后，他又一本正经地说：“17、18岁，看起来有些傻的男人吗？我没见过，我会帮你多加留意的。”

男孩“噗”的一声喷笑，本来贴着头顶的犬耳朵也飘起来了，精神奕奕的。

希洛祈很是迷惑，他刚才的回答应该很正常，没有什么可笑。自己的脸长了东西吗？但瞄瞄湖中的自己，还是那副平平无凡的样儿，既非英俊亦非丑陋。

于是他没有追问，很乖巧地乾坐了一会儿；男孩也盘坐着，盯紧他不放，彷佛他身上藏有神秘的笑点般，嘴角始终勾得高高的，不肯放松。

这样下去可不行。希洛祈思量片刻，在虚拟世界里告诉一个陌生人关于自己失忆之事，大概不会有问题。他再度打开话匣子：“其实我也丢了东西。”

“哦？你丢了情人吗？”

希洛祈顺着对话点头：“嗯，我好像丢了女朋友。”

男孩沉默半晌，非常狐疑：“你确定你的情人是女朋友吗？”

希洛祈认为对方发言荒谬：“我的情人不叫女朋友，那该叫什么？”

“比如是老公啊。”

一刹那间，系统视窗上的“老公：南佑祈、黑悠”活龙活现地蹦出脑海，让少年浑身发颤。

面对这敏感的话题，他决定避而不谈，直接道出自己的境况：“其实我不太记得自己的事，因为我失忆了，我想四处打探一下，看看记忆会不会回来……呃，例如是，我刚才在城里看到留言板说‘希洛祈间接害死了青’，你知不知道？”

“唔——略知一二吧。”

“你可以告诉我你所知道的吗？我想确认一下，希洛祈为什么会间接杀死了那个AI……”

“可以啊，把耳朵凑过来。”

希洛祈二话不说地点头，接着把头侧向湖的方向，乖乖竖起耳朵。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这少年都像只温驯小绵羊，很讨喜。

男孩缅怀地笑着，然后按照着记忆那样，强行把希洛祈的头掰过来，再把自己的唇贴上去。

因为对方是只小绵羊，这个动作，毫无难度。

犬耳男孩的吻轻柔而绵延，那只不过是嘴唇间蜻蜓点水的触碰罢了，但这个吻，希洛祈吓得忘记了反抗，男孩不愿中止，天地霎时间凝缩了。

＜与清遥订立吻契：恭喜你！清遥已经成为你的男宠，请你好好爱护他喔！＞

待到男孩主动退开，嘴唇牵出一声声得意的窃笑，希洛祈才像个迟钝的傻瓜般掩着嘴巴，像个被侵犯的少年那般害怕：“那个、那个……我是有女朋友的！”

相映之下，名为清遥的男孩子相当镇定：“哟，我又没有抢走你女朋友的女朋友宝座。你现在既有女朋友，还有男宠，不开心吗？”

“我怎么可能会开心！接吻应该跟喜欢的人做的！”

“那样的话，我刚才的吻也是跟喜欢的人做喔。”

“……呃？”

这番疑似告白的话，再加上那个吻，一下子将希洛祈的体温烧到沸点。对方的“喜欢”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的？他不懂，脑袋再怎样费劲分析，都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男孩子可以这么随便地吻，这么轻易地说出喜欢。

男孩却完全不把刚才的事放上心，从容站起来，带有几分稚嫩的嗓音一丝丝揉进空气中。

“他走了，你就来了……总是这么巧，就像蓄意安排一样呢。”

希洛祈不知道这番话是对谁说的，亦搞不懂任何一只字的意思。他唯一知道的，是这个黑头发、黑眼睛、黑犬耳的男孩子已经提起他的手，牵着他走路；这连串的动作，自然得彷佛他们是老朋友，连半分犹豫都不需要。

“你……”

“总之，先回家吧，希洛。”

在迷离的夜色之下，小男孩拖着大男孩，轻而易举地离开了湖边，走出这座迷宫似的群山。

08. 旧人与旧居(节1)

不知不觉间已是晚上10点，天色变得更黑了，连带万物都染上与轮廓相同的墨黑色。希洛祈的笔电筒时效已过，身上没有其他照明道具，路与树都变成灰黑色的区块，差别只在于明暗度不同。凹凸不平的路势与无法看得见的石子都折腾得希洛祈满额是汗，有好几次，他都险些儿被绊倒。

高悬天际的半月无法为地面增添一分光。希洛祈眯着眼前进，望着前方那个数次遁隐于暗暗中的黑色男孩，仅能勉强凭对方的脚步声跟随在后。走在草原上还好，草儿能制造出响亮的沙沙声当作路标，一旦踏到平路上，男孩的脚步轻得无形，如魔魅般消失，要双眼搜寻四周才能看得见那细小的背影。

这样的行走并未持续。蓦然间，烛光燃起，照亮前路；手心一热，他再度被男孩子牵住，一如当初在湖边。

“我、我不要——”

“你有女朋友，所以不能随便跟人手牵手？你的手是属于你女朋友的？”男孩横着犬耳大叹一声，他之前就听过这种傻话好几遍了，“那很简单，你把我当成狗就可以了，你还懂得牵狗吧？”

“我、我怎么可以把人当成狗！”

“可以喔。我是最聪明最优秀的导盲犬，你是无药可救的笨蛋瞎子，这不就行了？你女朋友知道了也绝对不会责怪你哦。”说话的同时，清遥还松开手，用食指与中指则往希洛祈的眼前作插的动作。

希洛祈没好气地撅起唇，但还是乖乖地与男孩手牵着手。走了十步，他才平复心情说：“蜡烛给我拿吧。”

“希洛主人，我跟你走在一起的话，我才是攻喔。”

“呃？”

这番话完全意味不明。拿蜡烛而已，跟攻受到底有何关系？他聪明地没有深究。

两人相处的时间才不过短短数十分钟，但希洛祈已经有些摸清楚对方的个性了：口齿伶俐，会耍些小计谋，不过……又蛮会关心人的。

希洛祈望着男孩手中的烛火，海蓝色的瞳子也摇曳着橙红了：“其实你不需要任何照明也能走路吧？”

“对喔，我是为你浪费了一根宝贵的蜡烛呢。”

清遥的等级跟他同样是Lv 2，不过却一副老手的模样，完全不看脚下便知那儿有石阶，还叮嘱主人要小心，不要在下阶梯时摔倒，再像个可怜小受般哀求小攻来舔伤口。

他们在路上聊得不多，希洛祈想询问自己的事，清遥便答“回家再谈”；问及游戏的事，清遥便满脸不耐烦地回答“我以前已经跟你讲过很多很多次，不想再重复”。从这些对答里，希洛祈发现过去的他跟清遥是有交情的，颇感惊讶。

沿路上完全没人。一来时份渐晚，有些玩家早早便下线准备睡觉了。二来，清遥刻意挑选了最偏僻的路，希洛祈在完全没有穿过最热闹的内区便回到住宅区。看见右方那间奇特的糖果屋后，望向左方，便是那栋天蓝色的小窝。

“希洛，这儿就是你的家喔。”

“果然啊……”

“哟，你已经来过了？”

“我一上线就在这里面。”

这意味着上一次离线前，希洛祈便回到这个家，那应该是他说出“把我扔到垃圾场”之后。清遥回想到几个礼拜前的一切，不由得暗自伤神，但还是得压抑情绪，笑眯眯说：“因为某些复杂的原因，这房子处于废弃状态，不过你可以要回来。程序是这样的……”

男宠教导主人如何收回旧屋，主人乖巧地边学边做，不久系统果然弹出一则讯息：

＜系统提示：恭喜你，“希洛祈的爱巢”现在是属于你的！＞

与此同时，整个屋子配合地飘出一阵金色闪粉，象征着爱巢的正式回归。希洛祈与男宠一同进屋，开灯，只觉里面的所有东西都如同新买的那样，不止没有尘埃，连之前看到皱褶的被铺也变得平坦又整齐。

以前他就住在这里？希洛祈重新审视了房子一遍，还是没有相关记忆。

“好久没回来了……啊，这东西还在。”清遥坐在自己的床上，把床头的娃娃抱起来，珍爱地摸摸娃娃的耳朵。

房子主人不觉有些脸红，一个多小时前，他正是兴致勃勃地撩起这个清遥外貌的人形玩偶的浴袍，企图一瞧里面有没有内裤呢。

在那以后，一个祭司打扮的柔弱少年进屋，问他是否拿着娃娃睹物思人……难道从前的他，竟迷恋上一个男人，而且是个12、13岁外表的小孩子？希洛祈脑内思绪翻腾，觉得当中定然有什么误会。

08. 旧人与旧居(节2)

“你想知道什么事情？”

首先打开话匣子的是清遥，现在的他把娃娃放到肩上，并悠闲地找茶叶泡茶，完全是在自己的家的模样。

希洛祈坐在沙发上，把组织过的话说出来：“关于自己的事，我什么都想打听。我失忆前好像有玩过这个游戏，但我不记得是不是真的玩过……”

“是真的喔。祈洛希真的来过《X Online》，用希洛祈这个角色玩游戏。”

“……咦！你怎么知道我的……”

“我跟你网聚过，所以知道你的名字，知道你不少事情。现实中的你，跟游戏中的你都用同一外貌。游戏中的你跟现实一样，都是个很白痴、很爱黏人的纯情家伙。只要跟你聊几句，我就认得出你是祈洛希呢。”

“……我不是白痴，也不黏人！”

话是吼出来了，但希洛祈却不由得深信对方，他甚至相信他与男孩定然是很好的朋友。想到此处，他精神抖擞起来。

为了寻找失去的记忆，希洛祈诚恳地躬身敬礼：“请你告诉我过关于我过去的事。”

热水冲过茶包，屋内一时间涌出茉莉香。清遥惦量着，把太浓的茶水给倒了。

“希洛，你真的想找回自己的记忆吗？”

“那当然。”

“如果我说，你的记忆就像泡茶呢？”

“什么意思？”

叮咚一声，清遥拿出天蓝色杯子，把另一个茶包放进去。热水隆隆泻下，透明的水沾上茶包后，立即化为深浊的褐。这次混进空气里的，是乌龙茶的浓香。

“你过去的几个月就像这杯茶，太浓，不干净。虽然能喝，但味道不好，很多人都会把第一杯倒掉，这叫温润泡。”男孩子陈述着超出他外表年龄的话，在希洛祈面前把乌龙茶倒走，“第一泡茶，我们不喝，第二泡茶才是我们所追求的。”

希洛祈并非蠢人，咀嚼过后，瞬即会意：“你想说，我不应该寻找那段过去吗？”

“不喝第一杯茶，未尝不是好事。用心泡好第二杯茶，不是更值吗？”

这番茶不茶的论调太过烦人，他忍不住大皱眉头：“……过去几个月的我，到底做过什么事？请你告诉我！”

一开始在湖边，清遥不说；在归家路上，清遥不说；回来了，清遥依然选择隐暪，很明显是不希望他知道真相。

第一杯茶，勉强喝下，只有阵阵苦涩。

“我……我不要管这第一杯茶是苦是甜。也许，我没有记忆地过日子会比较好，但我需要真相！那是我的记忆，其他人无权干涉，那是我应该拥有的！”

清遥叹息，两只手放到滚烫的杯身上，“那说不定会毁了你现在的日子。”

“那就不让它毁。”

清遥轻笑：“说得倒轻松呢。”

“为什么现在我的日子过得好好的，恢复记忆反而会出事？我不懂。”希洛祈深深吸了口气，眼神不无坚定，“我已经决定好了。即使游戏里冒出一个我的旧女友，我也会跟她讲清楚，然后分手。现在我喜欢的，只有现在的女朋友……无论第一泡茶是怎么样，现在我都会忠于我的第二泡茶。”

这份专一倒值得让人学习。

清遥双手握着杯柄，缓缓地走到沙发那边，把两杯茶放在桌上。蒸气奔腾而出，白茫茫的烟一时间糊了视野；但谁都知道，待到茶冷了，一切真相又会回复分明。

现在平静地告知部份真相，不知道能否让他接受？清遥十指交叉，想了又想，终究榨不出万全之法，不由得叹气。

“希洛，你还有哪个时候的记忆？”

“3月1日或以前的都有。”

“你对《X Online》完全没有印象，对吧。”

“是的。”

所以希洛祈完全忘了游戏里发生过的一切，包括他的背叛，所以他们能够手牵手回家，肩并肩聊天，毫无芥蒂。

清遥低头把玩茶杯，心里头的紧缚突如其来得到解放，舒服得很。他不禁自嘲，自己果然是一个很卑鄙的人。

所以他才不愿意把全盘真相道出来。在希洛祈面前，他宁愿永远当一个嘴巴坏坏、孓然一身的孩子。

他半掩着笑唇，道出一件事：“其实你喜欢男人喔。”

“呃……！你、你在对谁说话？”

希洛祈左张右望，确定周围只有他一个人后，才战战兢兢地指着自己：“你说我喜欢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