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归所

00. 扯线玩偶(节1)

路医生之所以没上线是有原因的。

祈洛希离家出走后，在游戏里成为了皇。皇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各公会的报纸都会大肆报道，有的更设计了“皇刊”，务求把皇的一切尽数记录。在游戏里，只要派AI出去逛个圈，打听消息，便能得知希洛祈的最新状况。

路泽守继续在私立医院里替人看病，下班了，就在现实里四出打探祈洛希的下落。

对他来说，祈洛希是儿子，比亲儿子还有更多交流的宝贝儿子。

宝贝儿子离家出走了，心急如焚的他能够猜想到背后的原因。当他听到希洛祈成为皇之后，在剧本里跟许多人作爱，为了忘记清遥，更特地找来向日葵当男朋友，他就知道出事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必须要清遥帮忙协助，希洛祈才能解开心结，回到从前。

但清遥不爱希洛祈。所以，希洛祈永远只爱清遥一人，陷入悲哀的轮回。

这是最差的情况吗？不尽然。

最差的情况，就在青被送入垃圾场的那天。《X Online》的创造者，拥有最高权力的管理员，为濒死的爱人而完全疯狂的管子盼，忽然丢了一则短片给他看。那个心术不正的男人还故作神秘地说：“只准一个人的时候才看喔！”肯定不是好东西。

路泽守尽可能不跟他扯上太多关系，但短片的内容，将他的坚持给打破了。

画面上是希洛祈跟秦天遥的对话。

“然后，请你将我送入垃圾场。”

画面里，说出这句话的希洛祈梦幻得快要死去，皇帝战到底谁胜谁负，全部都不重要了。他知道，这孩子是真的憧憬着死亡，祈洛希确实会做傻事。

他急欲在现实里找寻祈洛希，但是他把祈洛希的同班同学和社团里的朋友全部查问过，一无所获。

“要不要我帮你啊？”

那个男人的声音极其令人厌恶，提出来的办法也让人大吐口水，但此情此景，已无其他退路了。

路泽守没有往祈洛希身上安装任何偷窥或监听系统。不过，身为祈洛希的创造者，他有办法破译祈洛希脑子里的资料，将机器码翻回人类能够理解的逻辑。

除了最初期为了测试这样干过，路泽守从来不会“阅读”祈洛希的思想。可如今，极恶的管子盼完全不把祈洛希当成人类，提出“透过《X Online》网路封包来阅读思想”的疯狂提议。

路泽守越是聆听，越是恨得咬牙切齿，眼睛都红了。

——但是，这是拯救宝贝儿子的唯一办法。

“因为希洛祈是有缺陷的AI嘛！很遗憾，他的资料有一部份会渗漏到《X Online》的系统里呢！你把那些资料的解密办法教我，说不准会有你想知道的事情哦！”

为了让祈洛希像普通人类一样进入网路世界，有必要泄漏出部份资料，有时候可能连不必要的资料都传送至伺服器里。把祈洛希的资料格式、加密方法与密钥告诉管子盼，就能让管子盼如剥皮般，轻而易举地分析祈洛希的各项资料。

把资料泄露给这种人，实在太过危险了。

可是，阅读祈洛希的思想，就能知道祈洛希现在身处何方，也能阻止他做出不可挽救的傻事……

万不得已下，路泽守把祈洛希的秘密告诉给那位疯狂者。

游戏的管理者大方地让好友路泽守与他留在同一个房间，一同将游戏里希洛祈飘过的每一个想法都解剖出来。在旁看着的路泽守越是看下去，越觉得事态已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希洛祈将皇的位置拱手让人，然后隐身行走。他越是靠近垃圾场，越能听到人们如何责骂他。当他看到垃圾场里的青，希洛祈的脑里闪过种种想法——

“每个AI都会迎接被人类抛弃的一天。青并不是被秦天遥所抛弃，而是被管理员抛弃了。”

“因为是AI，所以死与活都把握在创造者身上。”

“好羡慕青，他可以死了……我最想要的一切，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获得了。”

“我也要去垃圾场，像青那样……”

就这样，他们算是把祈洛希的去向摸索出来了。

获得重要情报后，路泽守一边守候在垃圾场边，一边与管子盼联络，问他祈洛希有没有再上线，惟恐漏掉任何一则线索。

然后，到了第二天的日落时份，他总算把祈洛希盼到手里了——

00. 扯线玩偶(节2)

“嗨，大医生！”

出现在路医生住宅前的是一个年纪比他小一点，三十多岁的男人。脸型尖而长，眉与目都蕴藏着阴森狡诈的气息，那笑容，让人联想到邪紫色的魔鬼推销员，怎么看都不怀好意——这是路泽守的会采用的形容。

实际上，路医生的形容只对了一半。这人其实相貌俊逸，身穿西装，但上衣的钮子少扣了几颗；那张脸，除了藏有狡诈与邪气，还有几分撇不去的成熟沧桑，是个能够让男人与女人产生幻想的成年男子。

白袍医生完全没有产生幻想，全因早已看透了这个男人。

看着他上学，看着他深陷爱河，看着他受到挫折，看着他发奋成为医生，看着他为了自身的无能而跪地求助，直到最后深陷网络……

在他眼中，管子盼是天底下最恶的可怜人。

路泽守紧紧抓住宝贝AI，满目警惕：“哼，你来干什么！这里是我家！”

“哎呀，学长你真小器。难道希洛祈不是我帮你找回来的？我还让你进我屋子呢！”低沉的嗓音搭配轻佻的话语，散发出黑社会般的感觉。

路泽守没有多作辩驳，扶着祈洛希进屋子，也并不阻拦管子盼随后跟上，算是默许。

作为鼎鼎大名的脑科医师，路医生住在人烟稀少的城郊地带，环境宽敞，每天都能看到金色太阳，客厅向露台那边以单向玻璃代替了墙壁，让人能看见室外的绿荫。以独身汉住的房子而言，这里阔偌漂亮得多馀。

屋子内，墙壁上，饭桌上，电视机上，木柜上……能放东西的地方都摆了电子相架。在那一堆堆不同形状的框子里，总会出现两位主角。

一个是黑发黑眼的小学生，每一张照片都没有笑容，称不上可爱；另一个是头发及肩，皮肤轮廓极为柔和的女性。女子称不上有多美丽，但相片中的她总是抱着各式各样的玩偶，双眼像小猫般懒洋洋地半眯着，极具青春魅力，让人联想到她是否大学生。

这女子与男孩，正是路医生的妻儿；但母子二人从未在同一张相片里出现。丈夫与妻子在城内度假时路经溪泉，其后妻子在泉边的旅馆作动，送往医院，生下了命名为“路泉”的孩子；妻子却在数天后因身体太虚弱，离开了人世，连抱抱孩子的馀力都没有。

除了客厅，主人房也摆满了电子相架，连天花板都镶了一大个心形相架，妻子与儿子的脸轮流播放着。可以让人联想到，屋子的主人每天晚上都会凝望照片中的人入眠。

管子盼轻佻地吹了个口哨，语气却难得地认真：“你对她还是念念不忘？”

路泽守没有回答。他在管理系统里输入密码后，房间竟冒出前往地下室的通道。往下走，灯光亮起，原来在看似甚有品味的大房子正下方，有个巨大的纯白色研究室，并不比医院手术室逊色。

路泽守小心地让祈洛希平躺到床上，一挺身，就碰上祈洛希怨恨的眼神。眼皮怒张，眼里红丝浅浅地冒出，路泽守第一次看见这孩子产生如此强烈的仇恨情绪，不由得心头泛酸。

“看来他很讨厌你啊……”管子盼绕着双手站在一旁的巨型电脑边，以旁观者的姿态说着风凉话，“要不要我替你再翻查《X Online》的旧资料啊？搞不好里面记录了他讨厌你的原因呢，嘻嘻！”

路医生不再望祈洛希，专心一意地整理检查设备：“谢啦，不用你费心，管大神！”

“哎哟哟，是吗？那学长打算怎么做？”

“洗脑，洗到他不剩下《X Online》的任何记忆！”

反正管子盼在场，早晚也会知道，他也不怕讲出来。

祈洛希会变成这个模样，一方面是九年前的感情系统有各种缺陷，以前还算正常，运作至“爱情”这个最后阶段便跑出问题来；另一方面，一直深信自己是正常人类的祈洛希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自己是AI，产生跟菲小飞相近的反应。

相较之下，《X Online》里的AI，从不会因为自己是AI就失控，因为他们早已接受自己是AI。

如果往祈洛希身上追加“我是AI”的概念，他应该不会再发狂。但同时，祈洛希将不会再视自己为人类，并马上明白自己的人生永远受制于人类掌下。

路医生苦恼地思考着，先命令祈洛希闭上双眼，但对方还是像不怕死的兔子般红着眼瞪他。无奈之下，他像对付人类般，替祈洛希注射麻醉针，然后推出一车子的用具。

他戴起手套，解开祈洛希头上的绷带。

“哇哇哇——好惊人呢！原来希洛祈这么想把自己当成垃圾啊！”管子盼大叫。

绷带不拆还好，这下子，连见惯人体内脏的两位医生都忍不住倒抽了口气。祈洛希后脑的人造皮竟被挖破了，手指的挖痕清晰可见，足见祈洛希用了多大的力气。没了虚伪的外壳，金属外露，让祈洛希看起来根本不像个人。

真的……这么渴望自己是人类吗？真的拥有如此强烈的感情吗？

在痛心的同时，AI创造者的心跳声却也有一阵压制不止的兴奋。他滴着汗水，以指纹打开了外边的保护金属壳。

里面没有解毒晶片。

“哟，怎么啦？”管子盼好奇地伸长脖子偷看。

路泽守猛然回神，他很快就明白，这不可能是祈洛希一个人能够拆下来的，凶手到底是谁？除了解毒晶片被偷走以外，其他地方好像没有被动过……

“到底是谁啊……”

这个疑问仅在他脑里逗留了一阵子，然后，他撇除所有杂念，拿出刀子，把祈洛希的头壳完全割开，让头部只露出银色的金属——

像平时那样。

灯台打开了，地下室光亮得媲美盛夏的沙滩，每片金属都在闪耀着冰冷色的光。在《X Online》游戏创造者炯炯有神的注视下，路泽守医生开始对他的宝贝儿子，同时是他最得意的扯线玩偶，进行数不清第几次的洗脑工程。

01. 时光重来(节1)

祈洛希是个平凡人。

之所以说他是个平凡人是因为他真的相当平凡。将近18岁法定成人年龄，准备升读高中三年级的他，成绩中上不拔尖，人缘一般不广阔，体能中上不惹眼，课外活动参加了两项也仅是纯粹兴趣，曾经在“射击爱好者”所举办的射击大赛初赛中先拔头筹，偏偏在决赛缺席，没能赢取任何奖项。

出生在典型的四人家庭的他，有一对时常吵架但最后总会和好的父母，以及一个十分骄傲并且对他异常执着的弟弟。

理该很平凡的祈洛希，人生中倒也有几件比较特殊事件，第一件就是车祸。

在9岁那年，他与弟弟乘车时发生了交通事故，伤势严重的他好不容易才活过来，却就此丧失记忆。

对此，祈洛希本人并未介怀，正如他最尊敬的路医生所言，失忆总比死掉好。丧失了9岁前的记忆，并不代表他9岁以后的生命都没有意义。

他生命中的第二件特殊事件则发生在近期。

前阵子，据路医生口述，祈洛希为了救路上小猫而被滑板少年撞飞，二度失忆了。他脑里最后的记忆是3月初，虚拟网域规范刚迈进5.0，可如今看看电子月历，都已经是8月炎夏了。

失去了将近半年的记忆，祈洛希绝对是迷惘的。他什么时候考完试了？射击比赛什么时候进行了？最大的问题是课业，没了半年的知识，暑期功课能做好吗？下个月便是高三生了，能顺利跟上进度吗？

怀抱着忐忑不安的情绪，他总算从医院出来，在路医生亲切的护送下回到久违的祈家。

铁闸刚开，祈母已经兴冲冲地从屋内飞奔出来，泪已缺堤：“小希！你终于回来了……你总算舍得回来了！”

只觉全身一暖，他已被哭泣的母亲环抱着。前方还站着抽着鼻水，满足地微笑的父亲，还有脸色苍白无力，像是数日没好睡的弟弟。

自己一定让家人很记挂吧。祈洛希回抱母亲，向在场的几个人温柔地说：“嗯，我回来了，我没事，不用担心。”

大家都露出更开怀的笑容，只有弟弟笑得比较难看，肌肉像是扯出来的。

家人团聚，这幅画面美好得像做梦般，令人心窝温暖，连路医生都忍不住擦擦鼻子，眼睛有些湿。

“好啦，小希，快去洗个澡！这些日子我只替你用毛巾抹身，你还敢用你的臭身子抱你妈？”

这个甚具调侃味道的警告让全场都呵呵笑，祈洛希有些尴尬地松开双手，认真地点头。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到屋内，祈母愉快地为大儿子预备换洗衣物，祈父则泡了茶水招呼医生。

当浴室传来沙沙水声，祈家三人已经坐在沙发上，客厅气温急降，人人都换上另一副肃然面貌，彷佛刚才的种种温暖都是在做戏。

无可否认的是，他们必须在他面前做戏。

“医生，小希到底怎样了？”最关心孩子的祈母扣着双手先问。

路泽守温吞地喝了一口茶，好像丁点儿都不着紧，半晌后才施施然回答：“小希的事，电话里大致上讲过了，现在长话短说……小希现在只有3月1日或以前的记忆，就是你们家小儿子离家出走的前几天。3月1日以后的事，你们还是少提为妙，尤其是你，祈佑南。”

祈家那位年轻而聪明的儿子没有哼声，警戒地聆听着。

祈母回想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忧心忡忡的：“学习方面会不会有问题啊？”

“不必担心，小希的知识是储存在另一个资料库的！在课堂上学到的，他不会‘忘记’！但平常对话闲谈里获得的知识，或者是模糊不清，真假难分的事件，不是有系统地教导下的知识，未必会储存起来，你们要叫他多注意文学啊、历史等方面的科目！”

“好的，好的……可是……小希的情人怎么办呢？”

“情人？什么情人？”路医生愣了一愣，细想现实中祈洛希的种种事迹才恍然大悟，“啊——是那个？他跟一个网友约会过几次，对吧！”

“……是啊！你也知道？他们好像是这几个月才认识……”

“那个小男朋友不会再管小希的事。”

“什么？”

“他跟小希闹翻啦！况且，他们根本不是情侣，小希只是单恋！”

“这、这样吗……”

祈父搭上妻子的肩上，低声劝喻：“这些事不应该问医生，医生也帮不上忙……顺其自然吧。如果他们有缘份，有没有记忆都会在一起。”

这番话浪漫多于现实，感性多于理性，却是对现状的唯一乐观想法。等到妻子无奈地点头认同后，祈父的身体往前倾，殷切地问：“那个，路医生呀，还有其他事需要注意吗？小希会不会再离家出走……”

01. 时光重来(节2)

“一如往常，要多加留意，不能让他发现自己是AI！”

祈母心中的刺被动到，她激动地拍打沙发：“他一直都不是AI，不是！不过……！”

“哎呀，祈太太，请你不要天真了，小希再接近人类，还是改变不了他是AI的事实！”冷酷的研究者不屑地瞟瞟那感情用事的女人后，正色望向很好沟通的祈父，“另外，小希的爱情路你们也得多加注意，我替他重设成没有喜欢的对象，并更改了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