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尝试对抗吗？”

“你是指，对抗命令？”

路泉点头，安静地望向他，要他再次启动脑内的齿轮。

不错，过去祈洛希也试过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他清楚地记得，即使父母在门外大叫“X4416”，命令句一字不漏地传到耳中，但他并未受到影响。没有看到脸的话，是不可能凭声音操纵他的。

倏地，他想起了。

在不久之前，垃圾处理厂的铁网外，他被路医生唤了一声，在转头的刹那便被命令住，动弹不能。接下来，他最尊敬的路医生不顾他的意愿，硬是把他拖到研究室内，就像对待自己的所有物般进行了洗脑工程。

祈洛希眉心轻颤，对于这段回忆既是恨，又是寒心，令他狠狠地抽了口气。

“……我、我知道的。”他潜意识地将双手放到耳边，眼睑半合，“他们会通过声音和人脸进行辨识吧？就算我在家里有所提防，但是在街上，他们随时都可以突袭我，控制我。”

“声音和脸，这样应该蛮好解决吧？”

“蛮好解决？哈，我懂。是挖掉眼球还是把耳朵砍下来吗？”

祈洛希用力地抓紧裤子，吐出气话。他怒目瞪向前方，却发现黑发少年眯细了那一波像黑色灵湖的眼睛，两道缝中，隐隐透出诡秘的星辉。

他托着腮子，由始至终都是相当镇定：“你说过，他们都是用一句‘4416’来控制你吧。”

“是又怎样？你也想控制我吗？”

“对。”

……咦？

祈洛希吓得瞪大了双眼，立即像疾风般用手掌完全覆盖耳朵，再调出手环的音乐播放器，将声量调大，震得耳膜都隐隐作痛。不管那是否开玩笑，他都必须避免最坏的情况。

对面的少年嘴巴张张合合，不知道在说什么。他想闭眼，但这时对方干脆敲了一封文字讯息，抛到他的正前方。

“祈洛希，你不打算搞清楚是所有人都能控制你，还是只有某些人能控制你吗？你不想知道那些人控制你的先决条件吗？难道你打算一辈子都担惊受怕，走在街上也不得安宁吗？”

啊……这些事，他从未考虑过，从前他想到的对抗手段，仅有逃走，至今也是重复同样的想法，才会来到这间小房子避难。

祈洛希的手指松了松，让一丝丝的空气能流过他的耳边。

眼前的讯息，无疑指引了一条新的道路，散发着希望之光。

黑色的男生向他投以坚定的眼神，一边敲出文字，一边把内容说出来：

“为了让你能自由地活下去，来想个让命令无效化的对策吧。”

25. 命令测试(节1)

远方的天空已成了落日的金红帝国，环绕着城市住宅区的绿色植物在这顷刻间都融化了，就像镀上了金，梦幻得不真实。偶然一片树叶飘落，像金砌的小船摇摆不休，直至落地的那一刻才停歇。

祈洛希坐在窗边，凝望路边的棵棵树木，有些出神。

“希洛？”

房屋的主人在叫他，迫他连忙回神，乖乖地坐正身子。他深深呼吸，不得不再度正视展示在视窗上的测试清单。

话说路泉为了祈洛希的事，大胆地在课堂里编写计划表。即使简化过流程，在祈洛希眼前还是有一张很长的任务清单，令人眼花缭乱。

路泉的意见是这样的：“就算你的家人承诺不会再下达任何命令，你还是不会相信，认为他们会背着你下命令，对吧。所以我想到两个办法。”

“哪两个？”

“第一，你可以叫你的创造者，或者拥有同等能力的研究者替你废除所有命令系统。”

“……这不可能吧？”

“第二，由你避开命令的所有触发条件。”

这并非没有可能的事情。

祈洛希成为皇的那两个月，他离家出走，一直保持着自我意识。他之所以被抓走洗脑，是因为他在现实里被路医生碰见，与游戏中的一切无关。

换言之，只要在现实世界并未接触，就不会被命令。

可是，上次被洗脑的时候，祈洛希有没有被解剖开来，植入全新的命令方式呢？路泉指出有此可能性，但必然会限制于只能在现实世界使用。网络世界能够作出各种伪装，倘若未经妥善处理，他人就能通过网络把祈洛希骇掉。

比方说：祈母透过网络命令儿子在今晚7时回家吃饭。假设骇客顺利将这道指令截获下来，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再向祈洛希发送，到底会怎样？有心人会蓄意在祈家门前守候，并对祈洛希不利。

祈洛希勉强认同，又闷闷不乐地反问：如果他被抓住，四肢不能动弹，被搬到手术台上，即使再做防范也没用吧。路泉翻翻白眼骂，别说是AI，正常人类被抓起来，搬到手术台上扣住了，还有防范的机会吗？

刀子架在脖子上，绝大多数人类都会乖乖听从命令的，祈洛希的担心完全多馀。

路泉的话非常有道理，使祈洛希面对“我们来做实验吧？当然你可以拒绝。”这样的问题时他也没办法说不要。

此时此刻，路泉已经把摄影与录音模式设定妥当，从胶袋中掏出数份道具辅助实验。

事前就买了道具？彷佛早就预料到他会答应似的，祈洛希不安地想。

为什么他得听从路泉的“命令”呢？

“那我开始了，照着计划做吧。”

路泉的神情淡淡的，镇定得就像问候“你好吗？”一样：

“X4416，告诉我你的生日在哪天。”

被命令的祈洛希眉角上跳，但嘴唇动也不动，保持缄默。路泉等了约5秒钟，确定没有异状，便挪前身体，重复相同的问题。

实验的第一项目是测试路泉能否直接用一句“X4416”便操纵得了祈洛希，祈洛希一旦回答便是命令成功了。这测试看似简单，当中其实包括了各种细节调整，例如说话的声量、语速、两人的距离、眼神接触等。3分钟后测试完毕，祈洛希完全没被控制住，只是连续听了十数句命令，身心立即出现疲态与压力。

为了不知是否存在的自由，就得被当成实验品看待吗？他撅唇，很想马上逃出这栋朴素的小屋。

黑发少年的目光非常冷淡，很有冷酷研究者的风范，更添他的心理负担。

测试接踵而来，第二个环节是变声。路泉特地买了简单的变声器，把《X Online》里南佑祈的声音复制下来作为己用，再度说出同样的台词。祈洛希抚心自问，如果没看到路泉的脸，他肯定会认为这把声音的真正主人是弟弟吧。

又试了一圈儿，祈洛希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不耐烦，但屋内的另一人继续以帮助他为由，下达命令。

“现在你闭上双眼，想像我就是南佑祈。”

他就像奴隶一样乖乖照做。当双眼闭合，耳边再度传来一句句熟识的“X4416”，与那些疑幻似真的记忆断片相同。没错，路泉只需稍加模仿，摆出冷静又傲慢的姿态，就会让人觉得有个真实的弟弟坐在前面。

X4416，告诉我你的生日在哪天？

25. 命令测试(节2)

好简单的问题啊，用一秒钟就能答出来。祈洛希张开嘴巴，快要将答案吐出口，但还是忍着，让路泉尽快进入下一个试验。

状况很顺利，路泉一次又一次完成实验，并记录结果。正如他俩事前的推测：单纯靠声音无法控制他。

祈洛希听着同样的命令句徘徊于耳边，不禁萌生了一种想法：清遥可以测试他，他也有权测试清遥吧。

所谓的对等关系，不就是这样吗？

第三个回合是声音与画面的双重配合。

黑发少年埋首搞了一阵子，总算设定妥当。手指压下按键，祈洛希前方便出现了一个3D的祈佑南，穿着纯白色的校服，将他本身的霸者气派遮掩住了。

此乃路泉的杰作，由于祈佑南现实与游戏的外貌相同，路泉直接把《X Online》里的南佑祈的人物造型复制起来，再为他简单更换了衣服，让他以学生的姿态展现于现实中。从视觉上来讲，这当然跟真人颇有差距，祈洛希见到的是一个散发出电子光芒的立体影像，但纯粹测试的话倒还可以。

“X4416，我命令你说出自己的生日。”祈佑南说……不，是祈佑南的影像在说话，影像的嘴唇配合了路泉的命令而动，语气上模仿了女王的气势，看起来就像是弟弟通过即时视像通讯来跟哥哥交谈，刹是逼真。

不过，祈洛希除了肩膀抖了抖，意识仍然很清醒。

假冒的影像也没办法对他使用命令。

祈洛希并没有因此而安心、放松。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他维持着机械人应有的脸无表情，以无神的宝蓝色眼睛凝视着对面的人。

“12月29日。”

他说出自己的生日，同时也是路泉的生日。

没错，他非常信任清遥，所以在游戏里非常依靠对方；也因此，他选择暂住于此，甚至萌生出干脆打工赚钱来支付这里的租金，长住下去的想法。

但这并不代表清遥是好人。清遥也可能会把他当成好玩的AI，像弟弟那般随意命令。

他在测试他，他也在测试他。

果然，黑色的研究者微微瞪大了双眼，张嘴下达另一道命令。

“X4416，伸出左手。”

祈洛希照做了。

“X4416，伸出右脚。”

祈洛希照做了。

“X4416，伸出舌头。”

祈洛希照做了。

“X4416，伸出尾巴。”

祈洛希动也不动，努力地克制满腔的怨气：尾巴？他哪有尾巴啊！这样做有什么目的，很好玩吗？

路泉的自言自语倒是回答了他内心的质问。

“办不到的事就完全不会做……”

原来路泉单纯地想测试命令能力的界限罢了。他擦了擦下巴，跷腿继续：“X4416，你坐回原位……手脚和舌头都收回去！咳，回答我，1+2+3一路加到10，答案是什么？”

“55。”祈洛希一边整顿姿势一边答，并暗吐了一口气，幸好不用回答1+1那类幼儿问题。

“那么希洛，这个客厅有多少氧气？”

我哪知道！祈洛希开始后悔自己为何要反测试路泉了，但事到如今，要是他跳起来大叫“其实我没有被你操纵，对不起！”的话肯定会被打死，再被扫出这个家门。

见祈洛希再度沉默，路泉歪头，顿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连忙更正道：“X4416，这个客厅有多少氧气？”

祈洛希在心里对比一下前后问句的分别，几乎要昏倒——难道路泉期待着追加“X4416”就能听到答案吗？不懂就是不懂！

也真亏祈洛希够淡定，面对千奇百怪的问题还能摆出扑克脸，所以路泉并未发觉有异，拿着笔记录了一些重点，思考片刻，转入另一环节。

他来到沙发上，对祈洛希露出自己的背脊。

“X4416，帮我捶背。”

果然来了，把我当作佣人？祈洛希很想现在就翻桌就走，但他更想知道这个邪恶的研究员还会有什么更无理的要求。捶背就捶背吧，远远不及那一次又一次的洗脑。

他认命地提起拳头，却忽然想起：现在下达命令的不是清遥，而是祈佑南的投射影像，命令中的“我”当然是指客厅正中央的这个影像吧？于是他大胆地站起来，来到3D影像的后方，为空气捶背。

祈洛希的双眼穿透了虚拟影像，看见黑发少年撅起小嘴，有些错愕，心底有些得意，差点儿想笑出来。他稍微增加双手的摇摆幅度，务求让拳头挡住隐隐上扬的嘴角。

不过这奸诈的小屋主人应该会更正命令，让他为他捶背吧？祈洛希有些苦恼。

“……算了。”

意外地，路泉只是摸摸头便作罢，让祈洛希忍不住要更正自己的想法：在游戏里、聊天室中的清遥坏主意很多，但现在这么一个大好机会，他并未乘人之危。命令虽然怪诞无稽，但不会造成伤害……

“X4416，你现在过来亲路泉……”黑发少年皱了皱眉，补充道，“的额头。”

这是什么鬼命令？这是乘人之危吗？祈洛希暗暗叫苦。

25. 命令测试(节3)

话说回来，路泉就是清遥的真名吗？没错，他失忆了，不知道路泉是谁，因此无法亲路泉这个从来不认识的人的额头。

这灵光一现的藉口让祈洛希绷紧着全身，坚决地封印住自己的嘴唇。

路泉还是处之泰然，似乎早就料到事情会如此。

“X4416，我命令你马上亲清遥的额头。”

平时颇为迟钝的祈洛希今回非常机灵——眼前的人叫路泉，不叫清遥，对吧？所以他无须亲吻。他为这个想法沾沾自喜的同时，脑海却浮现出另一个完全对立的想法：根据过去的记忆，他……应该爱着清遥吧？

现在呢，为什么不会有亲下去的欲望，不断找理由拒绝？

“X4416，亲一亲坐在你右边的男性。”

这次的描述太过精确，他无法拒绝了……祈洛希战战兢兢地将脸转向右方，双眼离不开这个既叫路泉，又叫清遥的男性。这是一个在现实里不太常笑的男生，看起来有些酷，很难相处。

这就是过去的自己所喜欢的人？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他闭上眼睛，让自己的唇靠过去。对了，刚才的命令漏了“额头”这个关键字，现在应该亲的地方是……

他调整至嘴唇的方向，身体不断前倾，但没有预想中的柔软触感。他听见了些声响，睁开眼，原来路泉在他不留神间已经躲开，溜到电视旁边。祈洛希未完成命令绝不罢休，快速地冲上去，用双手扣住黑色少年的肩头，再度扑向那有略带点干的唇。

“X4416，停止接吻。”

如果接吻有感觉，他该怎么办？如果没感觉，他又该怎么办？过去的喜欢是怎么回事，他必须弄清楚。

祈洛希忽略了命令，忠于自己的渴求。

他不顾一切地吻下去。

他终于吻到了。

不过，那并非嘴唇的触感。在关键时刻，路泉很冷静地以手掌隔开了两人的唇。

接着，路泉以祈洛希无法理解的纯熟手法将他的头颅扭开。那快速与凌厉，完全吓醒了祈洛希——这个练过空手道的少年，绝对有能力把他的头扭曲360度。

他完全动不了，只能愣愣地望向前方，祈佑南的立体影像浅笑着，彷佛在嘲笑兄长的蠢样。

“X4416，取消刚才的命令，不需要亲了。”

从祈佑南嘴唇跑出来的声音贯穿了他的耳膜。

当路泉的手离开了他的后脑与下巴，祈洛希浑身乏力，惊魂未定，整个人半跪在地，只能放任胸口剧烈地起伏。这太奇怪了，在游戏里、在现实里，路泉都亲了他不少次，现在为什么满脸的不愿意，甚至取消命令？

然后他想起了，路泉喜欢的人从来不是他。

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求亲吻？

“X4416，你爱不爱清遥？”

听到这道太过震憾的问题，祈洛希哑了，喉咙里彷佛没有了空气，干涩得很。

说不定，以前的清遥不喜欢他，但现在的路泉爱上他了，所以先是要求亲吻，后是类似告白的提问？

这样的想法未免自视过高，不过诚实地回答正可以避免不必要的误会。

“我不爱清遥。”

“X4416，你不想跟清遥接吻吧。”

“我不想跟清遥接吻。”

没错，无论以前是为了什么原因而爱清遥，现在他已经有女朋友了，两人相处很愉快，接吻的时候也有小鹿乱跳、舌头舔到蜜糖的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