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大部份的事，最重要的事，应该已经浮上水面了。

“那个，我还是不太能相信那些记忆是属于我的。我为什么知道自己是AI就要自甘堕落，像个只会找女人发泄的颓废青年？”

这是祈洛希总结过后的最大疑问，同时是路泉今天听过这么多句子中最令人震撼的。路泉双眼瞪大，夜色的眼瞳里闪烁着疑惑之光。

“……希洛……你好像很冷静呢？”

“唔，其实我很生气，所以我才要离家出走。”祈洛希立即摆出忿忿不平的样子，“不过胡乱找人上床作爱有意思吗？能够解决我的问题吗？不能，那只是情绪上的发泄罢了。而且，用‘皇’的名义去勾三搭四，感觉很羞耻啊，不是吗？”

“……你真的相当冷静啊。对喔，在现实里明明是个平凡人，在游戏里却把自己当成真正的皇帝，建立男后宫？”说罢，路泉不禁噗哧一笑，双眼愉悦地眯成弯弯的线条。

以前当皇时还固执到要死，只会钻牛角尖，不肯听人说话。现在为何一下子就“悟道”了呢？

他尝试推测，祈洛希虽然记起了很多事情，但正如祈洛希自己也说了，他无法完全把这些记忆当成自己的过去看待，只是像一名观众收看了别人的自传故事。

现在他的每个行动，某程度上是从旁观者的目光进行分析再下决定的，而非当初的感情暴走。

当清遥拣选好面包和果汁，与祈洛希慢步走向付款台时，关于记忆的话题讲完了，现在换到现实的问题。

“你现在怎么办？你不会回家吧。”

“嗯……我也不知道。”

如果走投无路，去找默子悠也不错吧。

“你要不要来我家？”路泉非常轻描淡写地打断了祈洛希的计划。

祈洛希吓了一惊：“咦？但、但是……你怎么跟爸妈交待？我不可能长时间住在你那儿吧？”

“你的失忆症状真严重啊。”黑色少年凉凉地说，“我一个人住，父母不会来我家的。”

“咦？啊、啊啊……”

家变？父母离异？种种黑色的想法浮现于祈洛希单纯的脑袋中，他完全不敢多问，只好低着头跟在后面。

就这样，祈洛希的暂住处总算定下来了。体贴的路泉特地多买了些面包、蔬果与罐头，得知祈洛希对烧菜小有成后更买了各种食材，瞧他笑得明亮照人，就知道他很期待吃一顿美味的家常饭菜吧。

他们在超市逗留了大半个小时，结帐后，路泉首先跑到外面视察情况，确定祈佑南不在附近，他才敢叫祈洛希走出来，两人步伐合拍地往路泉的家前进。

23. 今后的人生(节2)

“我对这条路好像有些印象。”祈洛希含笑提着购物袋，望向不远处的一排排小住宅。

没错，在他的记忆中，确实存在着跟身旁这少年一起走进小房屋的情景，大概是夏天吧？天空还下着雨。

他故意加快速度，越过路泉领在前头，想要确认记忆的真伪。果然不错，他成功从多间形貌相似的住宅里找出路泉住的平凡小屋子，这小屋子仅比游戏世界里的爱巢大一点儿，单是地面面积就比不过祈家，更别期望会有二楼和小花园了。

两人进屋后已经过了凌晨12时，他们在游戏世界折腾了整个晚上，身心疲惫，但还是不能舒服地就寝。

路泉是独居的，家里只有一张单人床，怎么睡？另外，衣服可以借来穿，但内裤怎么办？牙刷怎么办？毛巾怎么办？在超市买了一堆吃的，却把居住的事情都抛诸脑后了。

“那个，我在外面跑到浑身是汗，想洗澡。可以把你的内裤借给我吗？”祈洛希瞄了瞄浴室，真诚地问。

路泉脸色发黑，不发一语地换上另一套灰色的背心，配上暗蓝色牛仔裤与皮带，让人联想到黑社会的不良少年。他酷酷地说了句“我再出去一趟”后就把祈洛希留在家里了。

“呃……”

就这样，小小的房子里只剩祈洛希一人了。他有些尴尬地再打量屋内的布置，跟记忆中的画面相同：路泉的家从外看来就又小又平凡，应该是租住的吧，屋内的各种东西都不鲜亮，几乎没有装饰品，完全是走实用路线。

话虽如此，沙发、木柜、饭桌、茶杯等等主要由纯白与淡棕所组成，再配合窗台的绿色小盆栽，让整个屋子都散发出典雅的木质气息，让人联想到世外桃源的高人住所。祈洛希忍不住想起路泉的衣着，无论在游戏还是在现实，他似乎常常换衣服，应该是个对衣物装饰有一定追求的人。

祈洛希不敢擅自进房间窥看，便研究了厨房与冰箱。显然地，路泉对炒菜的知识相对地匮乏，罐头的数量远比新鲜食材多，而所谓的新鲜食材，顶多是鸡蛋与香葱，以及专程买回来让祈洛希大显身手的食材而已。他觉得好笑，在游戏里什么都知道的清遥原来是个料理白痴吗？

不可以白吃白住的，他一定要炒一顿好菜，让那个黑发少年一边吃一边漏出笑容。

……对了，现实里的清遥叫什么名字？待会儿要问清楚。

祈洛希坐在沙发上静等，在网路上翻阅食谱，内心还是不太安定。在思索着“清遥讨厌吃青椒吗？”的问题同时，心底偶尔会冒出“不可能一辈子躲在这里”的声音。

糟糕的是，上学会被祈佑南发现吧，随时都会给“命令”回家，他无法抵抗的。他倒在沙发上，看着美味的咖哩鸡烹调影片，心情越来越郁卒。

今后的人生应该如何？

这个问题太复杂了，身为一介平凡高中生的祈洛希思索了不一会儿便被睡魔所攫取了。

后来路泉捧着内裤、毛巾、牙杯等一袋日常用品回来时，看到这家伙的睡脸，不禁有些兴幸：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他还是能正常休息嘛。

不过……这混蛋，洗澡了没？刷牙了没？

路泉按着祈洛希的肩膀，嘴唇轻轻启开，但并未作出任何声音。挣扎过后，他还是认命地从房间拿出一张薄被子，盖到那个肮脏鬼的身上。看来他睡得很熟，路泉进屋、整理用品以及洗澡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都安稳地闭着眼睛，平顺地呼吸。

路泉用嘴型说了“晚安”，然后关灯，让自己和这小小房屋也跟着这位突然闯入的客人一起进入梦乡。

第二天祈洛希蛮早就醒了，一夜无梦，神清气爽。他在客厅做了简单的舒展运动后便看看新闻，报道里热烈地谈及隔壁城市的市长贪污案，他心不在焉地看着，觉得还是自己的人生问题比别人的贪污问题重要得多。

这时路泉带着乱糟糟的黑发从睡房走出来了，看见客厅内多了道人影，有些怔住，他显然不太习惯有客人来自己家。

今天是星期五，祈洛希暂且向学校请了病假，路泉当然要照常上学了。

“那个，清遥，要我帮你弄饭盒吗？”

“现在来不及煮饭吧？”

“我帮你弄星期一的份。”祈洛希的眼睛闪亮亮的，像头忠心的小狗。

路泉喜上眉梢，乐滋滋地笑了，说：“那就要看你今晚的表现了。”

祈洛希犹如被赋予重任，点了点头。

临出门前，路泉语重心长地叮嘱道：“4时左右我会回家，你不要随便乱走，更不要去《X Online》，我会先替你探清楚状况。关于光的传闻这一、两天应该会传遍游戏，管子盼短期内应该会有相关的公告。你现在唯一要做的是乖乖为我准备晚餐。”

祈洛希有逃到垃圾场的前科，路泉当然得多加关心，幸好这回祈洛希相当正常，他乖乖地点头应答，还像名小娇妻那般问：“嗯，那你今晚想吃什么？”

这家伙，真不知道是该操心呢，还是该嘲笑呢？路泉怀抱着百般滋味向祈洛希挥挥手，然后携着背囊上学了。

留在家里的祈洛希则对自己打打气，然后翻看冰箱内的食材，再不断寻找合适的食谱了。

状况未明，与其费煞苦心烦恼充满未知数的将来，倒不如先面对当下，不是吗？

祈洛希是这么想的。

24. 对策(节1)

路泉发现，他的现实生活被一个笨蛋打乱了。

这一天的课堂变得比从前更没趣，被迫坐在教室内的路泉无心听讲，一心只想到家里有个人在等着他回去，还说要弄一顿美味的晚餐给他，又说下星期一要为他制作便当……

想像祈洛希烧菜的模样，就足够让他消磨一整个早上了。

大人常说：学生谈恋爱会影响课业……虽然路泉否定他和祈洛希之间是恋爱，不过此刻他似乎能够深刻理解这句话了。

他按着虚拟键盘，没来得及消化老师的话便机械化地抄下来，但写了几句又懒得继续抄写。

除了祈洛希的来访，还有各种让人在意的事情：光究竟是何人？能够让祈洛希恢复记忆的人物，难道是祈洛希的制造者吗？不过根据当时的情况，大概只有骇客或是有份制作《X Online》的程式员才拥有破解管理员的力量。

换句话，光是一个知道希洛祈是AI，能够替AI恢复记忆，又能对抗管理者的顶级骇客吗？这样一位顶级骇客来《X Online》有什么原因？绝不可能是来寻找爱侣的。

路泉瞄了瞄讲台上的教师与其他同学，由于刚开学不久，老师复习了上年度所学，新的东西教得很少，大家都不大专心听课。路泉想，偶尔当个坏学生也没关系吧，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于是他旁若无人地趴在桌上，调整手环功能，进入《X Online》。

奇怪的是，今天的网路特别慢，等了两分钟后更收到“Connection timeout”的讯息。他不信邪，继续连过去，重试进入游戏第5次后终于变身成清遥，但虚拟场景迟迟不跑出来，四周还是一片漆黑。

“……怪了。”路泉张大眼睛，又装回好学生的模样，挺直背脊望向老师，脑里想着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顶级骇客光难道把《X Online》的伺服器骇掉了？他细细地吐了一口气，决定继续考虑关于祈洛希的事情来。

皇帝不急太监急，大概就是指祈洛希和路泉两人吧。

半天后，下课了，路泉尝试连接《X Online》无果。他并未急着回家见娇妻，而是去附近的商店再买了点东西。他手头上总不欠缺金钱，除了因为他有储蓄概念，更因为他父亲总会往他的户口汇远超过他生活所需的金钱。

当他提着购物袋回家，打开玄关大门，便见祈洛希坐在餐桌前，闭着双眼，全身的力气都靠向椅背，明显是进入虚拟网域了；而桌上则有两碗蛋花糖水。

真是的。

路泉忍不住笑了，胸口有股暖流迅速扩散至全身，那是他和青在一起时也不曾有过的感动……那是自然，青才不懂得制作蛋花糖水，只会认为“H就是最温暖的事情”呢。

他悄步来到祈洛希对面，放下背囊与胶袋，浅尝了一口。恰巧的是，祈洛希也刚从网域中退出，张开眼睛。

“啊，你偷吃。”

路泉不搭理他，迳自说出食评：“太甜了，而且太糊。”

“呃，我是第一次煮的。”祈洛希跟着拿起匙子细嚼，“……是有点甜、有点糊，但味道还可以吧？”

路泉没有回答，只是坏心地抛出一个让人心痒痒的微笑，再把糖水吃得一干二净。

换回住家服、洗过碗盘后天色已变橙，黄昏将近。路泉关掉窗帘，花了点时间把《X Online》的现况说了，接着问祈洛希今后有何打算。

那位食客搔搔他的棕色头发，带点尴尬地笑了笑：“我没有任何打算。”

路泉顿时怒了。他的眉毛上扬，但表情和语气还是相当平静，没有波澜：“……没有任何打算？”

食客从搔头转成搔脸珠：“呃，我昨晚想过了，但是想不到答案，所以没有再想下去。”

“……所以你打算一直住在我这里？”

“那个、我也觉得不太可能。但是……”食客又回去搔头，焦急得把头发都搔到掉出来了，“我可以去打工赚点钱来交租，我也可以替你做家务，所以……”

“……你还真敢把我家当成你家啊！”

路泉蓦地伸出拳头，让祈洛希吓得像受惊的小狗般缩成一团，这模样更欠揍了，让那紧握的拳头都在震动。祈洛希很诧异：现实中的清遥是个喜欢暴力的大男人吗？还是住进他家让他很不爽？

幸好路泉并非崇尚武力的人，练过空手道的他很快就把结实的拳头垂下，仅摆出一张臭脸进入拷问模式。

24. 对策(节2)

“说，你真的真的没有任何打算？”

“我……我不知道，我不想思考……”

之前是因为想太多，导致整个人只剩下负面的情感，继而崩溃；现在则不愿意思考。这是否学习能力发挥了作用呢？黑发的主子跷腿坐在沙发上，从最基本的问题开始：“你还喜欢你爸、妈和弟弟吗？”

“我讨厌他们。”

“为什么？”

“他们当我是儿子或哥哥的代替品。”

“所以你不打算回家？”

“……我不知道。”

“为什么是‘不知道’？”

对，为何答案是“不知道”而非“不会”呢？祈洛希低头，尝试发掘内心真正的感受：“其实，我很讨厌他们……只是……也许是，过去那么多年，我都过得很不错吧？”

说穿了，他还是很向往过去那种平凡安定的日子，在知道真相之前的他幸福无比。现在的他，缺乏经济能力，失去亲人，没有自己的房间，也失去了大小物件，只剩戴在手腕的网拟手环与随身携带的钱包。

路泉微微点头，每一个问题都像妖精贤者的话语：“换句话，你还是渴望着回家，回到平常的日子。”

“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祈洛希抚着胸口，觉得有些难受，“这就像……要么考试零分，要么去作弊，我两个都不喜欢，但无可奈何。”

路泉大约明白祈洛希内心的挣扎了。他换了个坐姿，双手放在背后，很悠然地伸个懒腰，从另一问题突入。

“唔——好。你想不想上学？”

“当然想，但是有办法吗？”

“为什么没办法上学？”

祈洛希伏在桌上，屈曲着身子的姿势让他显得有些脆弱：“我弟在隔壁的初中念书，爸和妈也能直接到校把我逮住。每次当我知道AI的事情之后，他们都会叫人将我洗脑……”

“他们为什么要将你洗脑？”

“因为他们想要一个完全符合自己心意的儿子吧。”

“真的吗？”

“真的，绝对是真的。”

路泉侧头思量，这应该是祈洛希的一面之词，至少，以他所知的南佑祈应该是真心喜欢哥哥，而祈家父母在儿子情绪不稳的时候也予以无尽的关心，绝非那种遇到小事情就嚷着要洗脑的坏蛋家长。

这些家务事，旁人没有置喙的空间，得由当事人自行解决。不过，旁人倒可以从后推一把。

“你之所以不敢回学校，是因为你害怕被命令，被洗脑吧。”

嘴唇上勾，祈洛希难得地浅浅地冷笑：“谁会喜欢自己像个无心的人偶，被人随意摆布？”